《飞机沟》——二十二

为了避开村子和田间的人群,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就揣着“罐头”,蹑手蹑脚出了门。初秋的清晨有些寒凉,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在太阳还未升起之时呈现出淡蓝的颜色。村子的道路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只有谁家早起的公鸡扯着脖子打鸣。走过村口的桥,隆隆的水声从预制板的缝隙里冒出来,比往常听见的要澎湃许多——尽管按理说水位已经下降而不是升高了。我往下面看了一眼,水面上聚集了浓雾,什么也看不见。过了桥便是一片农田,田间影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回声在空旷的田地里来回飘荡。

我走到筑坝的水塘,作为掩护挡住入口的灌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清理掉,我沿着湿软的泥地走到水塘边。水塘这里地势低洼,同样聚集着雾气,我走上大坝,不大看得见脚下的情况,只能慢慢摸索前进。大坝的损坏程度比上次见到时更甚,我走得高一脚低一脚,有几次脚下突然一塌陷,我险些失去平衡跌进水里。好不容易到了中心位置的闸门,我蹲下来查看,托卢江磊家祖传凳子的福,闸门还完好无损。我又顺着固定网兜的几根树枝往下摸,网兜居然也在。我拔出树枝,捞起网兜。没想到网兜异常沉重,我好不容易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坝顶上,用手拨了拨,里面全是滑腻腻的水草和死鱼,顿时一股腥臭不堪的气味弥漫在空中,假使我吃过早饭,肯定当时就全部呕出来。我赶紧把这些东西全都掀到下游的水中,又在水里把手洗干净,这才把网兜重新安到水里。完成这些之后,我沿着不太牢靠的大坝回到岸上,我突然想到正是因为大坝损坏得如此严重,才没有人愿意冒险走上来检查一番,因此闸门和网兜才得以保全。

离开水塘,我继续向上游走去。这时,太阳从东面的田埂上升起,远处的农舍和树木在金色的薄暮之中拉出长长的影子悬在空中,像彗星拖着黑色的尾焰。栖息在草丛里是、的一群绣眼被阳光惊醒,叽叽喳喳疯闹成一团,像蚂蚱一样飞到水渠对岸去了。而我正在勘查投放我的“罐头”的最佳地点,根本无暇理会这些小生灵。所谓勘查,其实并没有太多头绪。上次炸出铭牌的时候,往水里随意扔了许多鱼雷王,根本不知道是哪一枚碰巧奏效了。我拨开草丛,凑到沟渠跟前,只见一条水路笔直向前,两岸都是同样的荒草,每隔五米种有一棵同样歪歪扭扭的桑树。沟渠里绿色的水缓缓流动,上面漂着泡沫和树叶,看不出有任何异样。我开始后悔只做了一个大号的“罐头炸弹”,早考虑这种情况,就应该宁可多做几个小点的“炸弹”,这样可以多覆盖一些水域,成功的可能性无疑要大许多。

无论如何,既然来了,不如尝试一下赌赌运气。我最终选定了一棵桑树下面的水域作为投放炸药的地点,用尖锐的石块在树干上面划了个记号,表示这个地方我已经做过尝试,下次再来的时候就不会做重复的无用功。

我看看手中的罐头,不知什么时候我手上出了许多汗,将手绘的广告纸糊掉了,好在用于伪装的广告纸早就完成了它的使命——说实在的,这东西现在看来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黄色的水彩沾在我手上到处都是,我只得用稍微干净点的左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不知道是因为有点冷风还是因为空气潮湿,点了几次都没将打火机点着。

试了好几次之后,我才终于成功。我小心翼翼地用这豆颤巍巍的火苗引燃瓶盖上面的半根擦炮,然后将罐头瓶像掷铅球一样掷入水中。罐头瓶重量合适,比铅球还趁手,它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干脆利落的落入水中,像跳水运动员一般压住了水花。我惊叹地看完这一幕之后,本该立即转身跑远,可我用双手堵住了耳朵之后,反倒伸着脖子又向水里看了看。火药在水下燃烧产生的一连串油腻的气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突然担心它会不会就这么熄灭了,那半根擦炮毕竟不像鱼雷王,专门设计为在水下燃放。那样的话罐头瓶就会憋着一肚子的怒火,闷声不响沉入水底,未来的数十年甚至数百年都不会重现天日,变成某种难以捉摸的古董——正如那架飞机。未来一群考古学家围着这个装满炸药的罐头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古人发明这个简陋的爆炸装置究竟意图何在。但这个念头真的仅仅存在了一瞬间,因为下一瞬间,我的思绪不知为何又跳转到卢江磊家发现的拉链头:不知它经历了怎样的爆炸,竟能飞跃数公里,并且崩碎一块玻璃。我想象着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如果它有知觉,会感到初春凛冽的寒风在它的快速运动中变本加厉,抵消了与空气高速摩擦产生的热量。在前十数秒的时间里,倘若它碰巧有闲暇俯瞰一眼,就会看见两江在它眼皮子底下迅速缩小,最后变成一个小写的“y”字,像极了某个初学拼音的小朋友在练习本上的书法。至于那些房屋、车辆,甚至于几座桥梁,更是小到忽略不计,活像劣质铅笔芯掉落的碳粉。十数秒后的过程则相反。首先是江河湖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大,然后村庄道路也大到可以分辨的程度。紧接着,其中一个村庄出现在正前方,它的轮廓开始放大而愈发清晰,可以轻易看见其中的屋舍树木。但此时拉链根本来不及去分辨这是哪个村子,也来不及欣赏田园风光,一扇窗户就扑面而来,拉链完全躲闪不及,只能硬生生的撞上去。

我当时沉浸在这个古怪的想法里不能自拔,以至于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在我的印象中都是在完全静默中发生的。

我看到一根水柱笔直地刺向天空,让我误以为它是某种固体——几乎是同时, 一阵奇怪的风迅速掠过水面,让后者像打了个寒颤似的一阵皱缩,紧接着我身边的草丛迅速向后折腰,像被一根巨大的擀面杖擀过似的,服帖地躺倒在地。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只见桑树的树枝劈头盖脑向我脸上抽打过来,我本能地想用堵住耳朵的双手去遮挡,可是它们仿佛不是长在我身上似的,根本不听使唤。于是我只得闭上眼,任凭枝条和树叶划过我的脸。这一波刚过去,我还没等到脸上的疼痛,就感到整个后背被谁重重地踩了一脚。于是我拼命张开嘴巴,可奇怪的是,我既叫不出声也喘不过气。我努力睁开眼睛,可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等周遭的事物在我周围重新浮现,我首先看清的一朵轻柔的云,缓缓漂浮在我眼前。我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仰面朝天躺在草丛里。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竟也忘了自己在哪里,要做什么,只觉得这一幕情景依稀在梦中出现过,隐约觉得有些不妙。我试着动了动手和腿,除了背后稍有些疼痛,看来并无大碍。我挣扎着爬起来,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水渠。水中一片浑黄,侧壁上的水泥板全都七歪八落,附近的湿漉漉的草上沾满了腥臭的淤泥,最近的一棵桑树的叶子全都掉光了,只有一两根长长的水草挂在枝桠上,权当遮羞。我一下子回忆起先前的情景,看来我远远低估了“罐头”的破坏力。在它爆炸的那一刻,我竟被巨大的气浪掀到了树上,又重重地落下来,幸亏下面是柔软的草地,我才没有严重受伤。想到这里,我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大概是先前被树枝刷到了。我摸了摸脸颊后,手上全是血,中间夹杂了好些碎玻璃渣。我咒骂了一声,心想这回可玩大发了,我恨不得马上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毁容了,可当下哪里找得到。我只能用手去摸索一番,脸上至少有五六处伤口,但似乎都不太深,不过有些玻璃碎片必须找其他人帮忙才能清理掉。突然间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我发觉自爆炸之后,耳朵里除了嗡嗡的风声,好像没听到其他任何动静。这些我有真点慌神了,可刚刚被炸过之后我整个人有点懵,再加上我一旦注意到耳朵里的嗡嗡声,就再也没办法将其忽略。我深受其扰,一时竟没了头绪。我不知道接下来是应该赶紧回去,还是先去下游的大坝检查一下网兜,或者到哪个诊所瞧瞧我的伤。我甚至不知自己失去意识有多久。一分钟?十分钟?或是一个小时?不知道碎片有没有抵达水塘那里。我抬头看到太阳才刚刚高过远处的树梢,可见我昏过去的时间很短。但说不定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呢?这个荒谬的假定很快被我自己推翻了。这么大的爆炸肯定会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况且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外,我绝不可能躺在草里一天而不被发现。突然间我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爆炸引起别人的注意,那么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一看究竟。我必须赶在别人到来之前先查看一番,看有没有飞机残骸一类的东西被炸出来。在那之后我必须赶紧离开,让人发现我把水渠炸坏了可不太妙。

血不能白流,我不能在这里犹犹豫豫,坐失良机。反正我的伤势一时半会儿既不会好,也不会变得更糟。一不做二不休,我一发狠,索性脱了鞋子,卷起裤腿,沿着陡峭的坡面慢慢探下去。当我的脚接触到水面时,感到水有些凉,我想到自己发烧还没怎么好转,假如再受凉,搞不好会加重病情。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顾不上这许多了。我咬咬牙,继续往下滑到水中。水没过我的膝盖,让它们一阵酸痛,并且水流也比我在岸上看到的急,我能明显感到双腿上的推力。我搂着裤子艰难的往前趟了几步,突然间,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扎到了我的脚,我顿时感到脚上一阵钻心的痛。这回我再无法忍受,下意识地一抬脚,在水流的作用下失去了平衡,仰面跌进水里。我在水里拼命扑腾,可水流太急,沟里又是滑溜的稀泥,我几次要站起来,又重新跌进去,呛了好几口脏水。在一阵不得要领的挣扎之后,我迅速耗尽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被水流裹挟着漂往下游。

我突然又想到梦中的桨刑,又感到那种直面死亡的恐惧感。死亡,是一个巨大的螺旋桨,任凭你怎样挣扎,在内心里都会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将无可救药地滑向它,被它撕成碎片——唯一不同的是,这回我确凿没法再从噩梦中醒来了。

等等,或许我根本就不会死。

只要我能坚持下去,说不定能撑到池塘,那里的水流会放缓许多,何况还有一道大坝拦着,那时我就能从这该死的水渠里逃脱了。有了这点希望,我的心中立刻放松不少。调整好姿态后,我发现随波逐流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至少我不再怎么呛到脏水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也许根本没那么长,我盯着头顶上一棵又一棵闪过的桑树,正疑惑怎么还没到池塘,水流突然急转直下,我下意识地屏住气,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头也不知道磕到哪里。等眼前的金星散去,我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池塘里,可奇怪的是,与往常平静的水塘完全不同,今天这里的水流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我往前方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原因:那条我视为生命最后保障的大坝,原本是闸门的地方如今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豁口——我早知道大坝不太牢靠,却不曾想到它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垮塌——大概是刚才上游的爆破的冲击力给了它最后致命的一击,当然,也是给我的。

池塘像一个拔掉了塞子的浴缸,尽管我听不见,却可以想像在豁口处发出的骇人的水响。但我知道,更加危险的是潜藏在水下的出水口,它悄无声息地吸走池塘里的一切,像穿过消化道一般横穿整条马路,在对面通过一个小型的瀑布又将其狠狠地倾泻出来。

如果我能有机会站在高一点的地方仔细观察——比如马路边的枸树下面——好好看一眼,我就能发现池塘早已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上残存的漂浮物准确无误地勾勒它旋转的轨迹。然而我在水中,却只觉得自己像星系中缥缈的孤星,即将被黑洞俘获撕碎。

被冲过堤坝的豁口时,我拼命岔开双手双脚,企图把自己卡在堤坝上。但这根本就是徒劳。水流的冲击力如此巨大,再加上堤坝早已变得脆弱不堪,就这样,我连抓带踹又毁坏了更多的坝体,黄色的土块落入水中,像方糖一样瞬间消失不见。

随之消失不见的是我最后的生还机会,出水口附近是一片深水,一旦被冲到那里,我就只剩下死路一条。可喜的是,在这危急关头,我还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可悲的是,我却不能对此作出任何反应。我被水流巨大的惯性往前猛推了一程,离深水区又近了许多。随后,我开始围绕着看不见的出水口做圆周运动,进入一个看似平缓却又无法逃逸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像过山车爬到轨道顶端时那个静止的瞬间,你知道它不会维持太久。

果然,短短数秒过后,我突然猛地往下一沉,被混黄的池水所吞没。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的手脚还在不住地乱抓,就像仰面朝天的金龟子徒劳舞动纤细的腿脚。于是我停了下来,任凭自己不停地坠落。奇怪的是,这过程持续许久,却并没有要到达塘底的迹象。我抬头想看看我究竟沉下去多深,只见天空塌缩成一个白亮的圆形,它的边界不断流动,像一坨巨大的水银浮在上方。我突然想到,这里会不会就是我梦到的通往龙宫的入口。我会被虾兵蟹将逮住,但总好过就这么狼狈不堪的淹死。我又闻到一股硝烟味,难道是先前爆炸的时候溶进水里的火药的气味?我又想起在家里和张澄打架的时候,我把那本《聊斋志异》扔向他之后,空气中就是这么一股味道。这么说来,在我剥鱼雷王攒罐头炸弹的时候,空气中也是这种味道;当我们几个人一起和李师傅决战的时候,空气中好像也是这种味道。后来我得了鼻炎,每当天气冷热变化的时候就会犯病。最难受的不是鼻塞流涕,而是何时何地都会闻到这股硝烟味。即便我没有犯病,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比如就在我下笔的此时此刻——这种气味就会在我身边挥之不去。这大概也是我始终不愿回忆这件事的原因之一。

我的意识渐渐涣散,耳朵里也逐渐出现一种尖锐的声音,忽而变成辽远的号角,忽而变成庄严的风琴。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困意,像一团柔软的海绵一样包围着我,想让我不受眼下这般尴尬境遇的困扰。我一度就要进入梦境,直到有什么东西突然攫住我,把我拉回到冰冷的水中。我猜想自己就要通过出水口了,但我心中却早已没了恐惧,只有睡梦被打扰的愤怒以及对这个冗长过程本身的烦躁。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在通过的那一刻我会被水挤压还是撕扯?我焦心等着那一刻的来临,可等了许久,没有任何事发生。

我再次抬头看看天空,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团漂浮的天空不是在缩小,而是在扩大。我看着它那银闪闪的边界飞速地向四周围滚动,像宇宙本身从混沌中炸开一样。天空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透亮,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徐徐飘过的白云和一闪而过的飞鸟。这一切令我大惑不解,以至于当我离开水面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部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捏住一样,完全无法呼吸。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面朝下呕出一大口脏水。眼前的土地上早已被冲得千沟万壑,不知在此之前我已吐出多少水。这些脏水就沿着这些沟壑轻易地流走了。我的肺迫切地想要吸入一些空气,可还没来得及这样做,背上就受到几下重击,让我不由地又吐出许多水来。最终我狠命吸了一口空气,却比水更呛人,让我止不住地咳嗽。咳了好一阵之后,我用手囫囵拂拭脸上鼻涕、眼泪和脏水的混合物,发现我正趴在一个人粗壮的手臂上,我抬头看看,竟然是村里养鱼的陈老头。我见他动了动嘴唇,大概是说“你醒了”,另一只粗糙的大手还在使劲拍着我的背。

陈老头见我把水都吐干净了,扶着我坐在地上。我挣扎着要起身,他连忙摁住我,指了指我的右脚。我转过脚心看了看,上面赫然插着一块玻璃,脚上全是血污。陈老头示意我转过头去,自己俯下身一把将这块玻璃拔了出来。这块玻璃厚厚的玻璃无疑来自我的罐头炸弹。它如此之大,刚刚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不知为何在爆炸中没被炸成更小的碎片。这过程中我并没有感到多疼,于是又看了看伤口。本来不看还不打紧,这一看差点又晕过去。只见我的脚心开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口子,即使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洒得到处都是。我还是清楚地看到白色的皮肤,黄色的脂肪以及红色的肌肉像地球的切面一样整齐排列。顿时,我瘫软在地上,不敢动弹,仿佛稍一挪动立马就会死去一样。陈老头又说了什么,我听不真切。我斜着眼睛,看见他不知从哪里把三轮车推过来。他大概刚从卖鱼的早市回来,三轮车上有几个空盆和空桶,一个增氧泵。他爬上车把增氧泵挪到最里面,又把盆子和桶统统搬下来放在路边。腾出了足够的空间后,他把我抱上了车。我就躺在湿漉漉的车斗子里——反正我浑身早就湿透了,把受伤的脚高高地翘在三轮车一边的扶手架上。陈老头跨上三轮车,一颠一簸地上了路。我不知道他要把我送到哪里,想问问他。我突然间又害怕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去,想催促陈老头骑得更快一点。然而鉴于我的耳朵不太灵光,根本听不到他的回答,又怕惹他不耐烦,于是干脆躺在车里一言不发。天空开始变得明亮,可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只觉得阳光异常晃眼。我忍不住去看那只翘得高高的伤脚,只见鲜血汇成了几条小河,顺腿而下流到了我的短裤上。我心中暗暗叫苦,这下回去可没发交代了,到时候不知道是会挨顿骂还是吃顿打。想到这里,我又想到拖鞋还放在水渠边没有拿,不知回头还能不能找到。

忐忑之间,三轮车已摇摇晃晃骑到了江永堤。陈老头下车开始推行。他推的速度很快,快到坡顶的时候又突然停了下来。我努力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他一手摁着腹部大口地喘气,整个背心都湿透了。好不容易到了大堤顶上,有几辆拖着集装箱的大卡车鸣着笛飞速驶过,我们不得不退缩回去等了一会儿,这才到了马路的另一边。三路车顺着坡一路冲下来,颠簸得厉害。经过两条货运铁路的时候,差点没把我颠下来。我感到自己像一条濒死的鱼,心中焦躁得喘不过气来。或许我把自己想象成早已死透的咸鱼会好受点。最后三轮车一个急刹,发出尖锐的金属声,我看见旁边枯黄的菊花,明白已经到了韩清河诊所,紧绷的心才有所放松。韩医生一面披上白大褂,一面掀开纱帘跑出来,他粗略看了看我的伤势,询问了我什么。我茫然地摇摇头,他又转身问陈老头。陈老头指着我的耳朵和脚,俩人边说边比划了一阵比划了一阵,合力把我抬进了诊所。诊所里没有病床,我就坐在一张椅子上。韩医生用镊子在我脸上夹出好几片碎玻璃渣,然后用碘酒清洗我脸上和脚上的伤口。清洗完成之后,他放下满是血水的盆,用纱布压住帮我止住血。接下来他又问了我什么,我仍旧摇摇头,他才想起来我听不见。他戴上头灯,拎住我的耳朵挨个检查一番,拿出一根棉签在我耳朵里搅了搅,我耳朵里一阵刺痛后,突然听见了他的声音:“这下应该能听见了吧。”我感到耳朵里有温热的液体流下,赶紧用手一摸,原来不是血,只是一些清水而已。我清楚地听见韩医生说:“算你小子走运,耳膜居然没破,只是耳朵进水了。还有这个。”说完,他举起棉签给我看,上面有一大坨黄澄澄的耳屎。“也难怪你听不见,这东西被水泡胀,把你的耳道都堵死了。”我这下才想起来在爆炸之前因为有张汉的前车之鉴,我明明是捂着耳朵的,否则耳膜早就榨成筛子了。等我回过神来,发现韩医生和陈老头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开始以为是因为那坨令人窘迫的耳屎,不禁有些赧然;不过我突然明白他们只是不确定我是否听得见。我重复了韩医生的话:“我耳膜没破,只是进水了。”见到我的听力已经恢复,陈老头看上去有些高兴,对韩医生称赞不已,而后者面色丝毫不变,只说我脚底必须缝针,问我要不要打麻药。我想起上次欠韩医生的钱还没给,这次不知又要需要多少医药费,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不打麻药。后来我才知道他这里处理小混混的各种伤情多了,缝针不打麻药稀松平常,全凭患者本人喜好。我的伤口进水之后,反而不觉得有多疼痛,因此以为缝针也没事,我把脚高高翘在办公桌上,任由韩医生处置,样子很难称得上雅观。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完全顾不上这些——或许我转移一下注意力会更好受一点。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我几乎想要学关羽刮骨疗伤一般谈笑风生。韩医生的针刚扎进去,脚下就痛得钻心,我差点把脚缩回来。可我既然已经说了,哪里还好意思再回头打麻药,于是只能强忍着。我并不想哭,但眼睛像被洋葱熏过似的,酸的要掉眼泪。我又费了好大力气,生生把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又憋了回去。陈老头和韩医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这一点,好在他们谁也没有问我疼不疼一类的废话,或许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掉几滴眼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吧。韩医生一边缝合伤口,一边问:“怎么?炸鱼把自己炸进去了?”我没搭话。反倒是陈老头说:“这孩子奇怪,跑到水渠下游的水塘里炸鱼,用的不知道什么炸药,我三里开外就听见了。”韩医生说:“他能弄到什么炸药?无非就是威力大一点的爆竹。我猜是春雷吧。”他问的时候手上的活停顿了一下,我这才能分出神来插个嘴:“春雷算什么?我用的可是自制炸药,比春雷威力大多了。”韩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就把自炸成这样了。”他手上的针冷不防又扎进我的脚,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说:“不谈别的,就你这脚上出血最少也有3000cc,要不是这位老师傅及时送你过来,说不定你就流血过多送命了。”陈老头说:“怕是等不到那时候,早就淹死了。”韩医生说:“我也觉得奇怪,你是炸鱼怎么会掉到水里去的?”陈老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用的炸药威力太大,把他自己掀到水里了。”韩医生说:“那玻璃碎片也不会伤到脚啊。只怕不是炸鱼这么简单吧。”陈老头说:“不是炸鱼是什么。他那几个一起玩的好伙伴最喜欢去我的鱼塘炸鱼,说不定也有你一份呢。可别哪天被我逮到了。”我根本懒得去反驳他,而且我刚才就注意到,陈老头并不知道爆炸地点不在水塘,而是在上游水渠里,那一片已经被炸得稀巴烂,还有拖鞋放在草丛里——显然我现在并不希望有人凑过去看到这些,因此还是由他胡乱猜测比较好。缝好之后,韩医生用纱布把我的脚仔细包起来,又要来包我的脸。我说:“用不着这么夸张吧。”韩医生白了我一眼,说:“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再说你这张脸现在反正已经不能看了,还不如包上免得吓到别人。”我只得任由他把我的脸包得像个胡蜂窝一般,只留七窍露在外面。完成之后他塞一支体温计在我手里,说:“你身上有点烫,自己量下体温吧。”“不用了,是前一阵感冒了。”脸上缠了纱布后我嘴皮子都不利索。韩医生拿回体温计,说:“随你。但如果发起高烧要赶紧去医院。你的伤口浸了脏水,很可能会感染。要按我说,再打瓶消炎药才保险点呢。”我连忙说:“我今天扎针扎够了,吊针还是不打了。万一有什么情况再说吧。”韩医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他说:“随便你。反正命是你的又不是我的。你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我说:“没啥了。就是鼻子里一股火药味。”韩医生说:“没事,下次少玩点烟花爆竹自然就会好了。”说得我没法接话。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对了,黄老师最近还好吧?”我用僵硬的嘴说了三个僵硬的字:“不知道”。韩医生讨了没趣,再没说什么。我心里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他十有八九只是出于好心问问而已。我又想到上次他帮了大忙,我们的医药费还没给,这次的费用也不知该怎么解决,心中忐忑不安。幸好我的脸全给包起来了,谁也看不出我现在是什么表情。韩医生说:“好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我向他道了谢。韩医生拱手说:“千万别谢我。要谢就谢自己命大,再就是谢陈老师傅。”陈老头笑笑说:“总共多少钱?我先帮垫着吧。回头找他爸妈要去。”韩医生摆摆手说:“不过是点纱布药水。我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算呢。他身上衣服还是湿的,你赶紧送他回去吧,再过一会儿都要焐干了。”他俩为垫付费用又推辞了一阵,似乎忘了这个钱实在应该是我自己的事。最后韩医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陈老头才作罢。韩医生嘱托我:“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再喝点生姜红糖茶。”我想不出头上脚上都是纱布应该怎么洗。韩医生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后面的库房去了。很快,他走出来,拿了一些药片给我。“这些是口服抗生素,防止感染。这些是血吸虫药。”他一边说,一边在纸包上写下服用方法,而我不管记住没记住,只有点头的份。

走的时候韩医生说:“我俩把你抬上车吧。”我摇摇头说能自己走。说着从椅子上起身,单脚就往外面跳。陈老头连忙过来搀扶我。他拽着我爬上三轮车,我坐在斗子里,看见韩医生也出来了,背着手站在两行残菊的正中央。陈老头又道了声谢,依旧载着我晃晃悠悠往回走。一路上我俩都默不作声。我不知回家去该如何交待整件事,爸妈看见我这副惨相,说不定一心疼就放弃揍我一顿的打算,但也极有可能适得其反。还有飞机,说不定已经被我炸成碎片,冲到下游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也可能我这一炸除了我和水渠,只炸到一堆烂泥。另外我不知道该不该在经过水渠的时候顺便拖鞋,以将我的损失降到最小。但那样的话肯定会引起陈老头的猜疑——至少水渠损坏的烂摊子我肯定是要收拾了。权衡利弊,我还是决定暂时不理会拖鞋,只等回头让谁来帮我取走。尽管水渠里小路不远,但一般人没事的话很少会走到水渠边。何况鞋藏在草丛里呢,不是刻意去找哪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不多久,车就到了水渠附近。我干脆倚在车里闭目养神,似乎如此种种烦恼就会自己散去一般。谁知车突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陈老头跳下车,就进了水渠那边的草丛里,只留下我在三轮车上独自愕然。过了一会儿,他从草丛里走出,手里拎着我的拖鞋,他把鞋往车上一扔,仅仅说:“你的鞋。”但那语气分明是在问我:“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可要我从何说起?我瞥了一眼这双日夜穿着拖鞋,一只咧着嘴平躺着,上面印的粗体的“sport”字样早就掉没了;一只仰面朝天,鞋底中间嵌了一颗大石子,前脚掌的地方深深地磨损了。它们像两条死鱼,令我嫌弃不已,恨不得它们通通都丢掉了才好呢。

陈老头骑上车,继续缓缓前行。他说:“我卖鱼回来正好在这条路上,可是亲眼看见这里的水花树叶都炸到天上的。等我赶到这里,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只发现一双拖鞋在草丛里。我想,这人该不会是给水冲走了吧,就赶紧到下游的池塘那里等着。等了半天还是没见到,我又想,我车骑得太慢,水流这么急,那人说不定早冲到下游去了。刚准备继续往下游去,就看见你飘过来了。”听了他的话我有些后怕,当初要不是在水里拼命扑腾,拖延时间,恐怕陈老头还没赶到水塘,我就被冲不见了。陈老头见我默不作声,接着说:“你就别瞒着我了。其实你今天可不是来炸鱼的吧。”我心中一惊,心想张澄说这陈老头鬼精鬼精的,又似能料事如神,看来真不是空穴来风,但我可不会被他套出话来,宁可继续装聋作哑。他把车停到树荫下面,说:“刚才韩医生提到黄老师,她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在这里鼓捣炸药什么的,无非就是为了找到飞机,我说的不错吧。”我看着小眼睛的瘦削老人,多年的养鱼、贩鱼的生涯让他皮肤紫黑、腰身佝偻,让他自己变得就像一条鱼。我知道会正中他下怀,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上次黄老师来村子,早就穿得沸沸扬扬了,谁不知道?”我问:“那你是怎么知道飞机的事的?”陈老头说:“我怎么知道的?这可说来话长了。你知道黄老师的外婆之前来过我们村里找飞机吗?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想想……怕有十几二十年了。当时她还找过我呢。”“她怎么会找你?”“当然是因为我知道飞机的事。实际上,我可是亲眼到这飞机落到水里的。”“那你都看到什么了?”“我那天正在湖边捕鱼,突然天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我抬头一看,只见几架飞机在缠斗。它们从低处打到高空,又从高空打到低处。最后有架飞机被打伤,迫降在了河里。后来我才知道,被击落的那架是我军的飞机,追击它的都是日本飞机。它打的很勇敢,只可惜寡不敌众,而且飞机受损严重,迫降也没能成功。”“这么说你当时什么都亲眼看见了?”“可不是。”“那飞行员是不是一个外国人?”“这个我可没看见。当时飞行员被人从里面拽出来时还戴着帽子和护目镜呢。”“你说的我军是谁?”“飞虎队。你不会没有听说吧。”我说:“我当然听说过。不过你怎么知道就是飞虎队的飞机。飞机上有美军的机徽吗?”陈老头摇摇头,说:“没有美军的标志,只有国民党的党徽。”我心想当初没有仔细询问许猫子,也不知道这飞虎队的涂装究竟是怎样的。我问:“那你怎么能确定是飞虎队的飞机呢?”“那还用说。飞机上画着带翅膀的大老虎呢。可不是飞虎队的。”我有些不太确定,带翅膀的老虎能否就能断定这架飞机是飞虎队的。陈老头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我很肯定他们就是飞虎队的。”我说:“国民党的空军就不会画带翅膀的老虎么。”他说:“飞行员被捞走后日本人还到村子里来找过几次,四处打听美国人的下落。当时除了飞虎队,能有哪些个美国人惹恼日本鬼子。何况我们村子很少有日本人光顾。在坠机事件之后,他们肯定是来找美国飞行员的。”“这个飞行员就是黄老师外婆的未婚夫吗?”“她是这么说的。其实我也奇怪她为什么会有个美国未婚夫。但那确实是。因为后来我带她到飞机坠落的地方看,她都忍不住落泪了。如果非亲非故怎么可能这样?”陈老头和黄老师以及张澄他奶奶的叙述相比并无矛盾之处,也没有太多的新意。我问来问去,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想知道什么。通过许多证言,黄老师的身世已经明明白白,现在只需要一点点证据去证实。但与陈老头打交道可不容易,我还是想借此难得的机会多了解一些,回头好讲给黄老师听。我问:“我想再听听黄老师她外公是怎么与日本鬼子英勇搏斗的。另外这是哪年的事情?”陈老头放慢了速度,想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九四零年左右的事情,具体哪年我记不清了,那时候我就和你差不多大。当天上午的气温不冷不热,湖里的水倒是挺凉。对了,地里的谷子还没黄,所以应该是春天吧。天上突然出现了一架双翼飞机,紧跟其后的是三四架日本单翼战斗机,飞机都飞得很低,连机翼上的“膏药旗”都看得清清楚楚呢。空战就在村子上空打响,日本的飞机比较灵活,不停地围着双翼飞机翻跟头袭扰,双翼飞机只能平飞,招架不过。在天上打了几分钟后,双翼飞机就被击伤,冒着烟栽落。”“那双翼飞机是掉进水里的还是迫降在水里的……等等,你说那是一架双翼飞机?”“是啊,不然哪会被日本人打得那么惨。”我突然被搞糊涂了。许猫子之前说飞虎队配备的都是当时最先进的飞机,而绝不是性能落后的双翼飞机。而且,他还说我找到的铭牌很可能是来自于霍克Ⅲ——这正是一款老式的双翼飞机,只不过装备它的不是飞虎队,而是国民党的空军。假如真是这样,那么落在这里的飞机就和飞虎队无关了,那么黄老师的外婆又为什么会特地过来察看,并且还会落泪呢?李师傅所说的景明大楼的事件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颠簸的三轮车里,顿时觉得头昏目眩,我勉强坐起来,按住阵痛的太阳穴,问陈老头:“会不会是你记错了?据我所知,飞虎队可没有双翼飞机。要么这架飞机压根就不是飞虎队的。”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只剩下三轮车的车轴吱呀作响。最后陈老头说:“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不怕笑话,我这脑袋瓜子早就有点老糊涂了,有些细节确实记不清了。但有一点,不管那飞机双翼也好单翼也罢,它确凿是飞虎队的。日本人来找过,黄老师的外婆也来找过,错不了的。”我说:“假如黄老师的外婆也弄错了呢?假如她误以为这是飞虎队的飞机,而事实上是另外一架呢?”陈老头说:“绝不可能。这件事,村子里一直保守秘密,假如不是当时和飞行员密切有关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这里有飞机坠落的。”我说:“那景明大楼是怎么一回事?”陈老头疑惑不解地回头看着我,说:“什么大楼?从来没有听说过。”

接下来一路无话。我回到家,父母亲还没下班,陈老头扶着我上了楼。到了门口,他说:“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我坚持说没问题,他不再说什么,就下了楼。我单脚跳进屋,赶紧脱了潮湿的脏衣服扔洗衣机,又找干净衣服换上。到了卫生间,我照了照镜子,发现脸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心想这回可真是糟糕。我感到头疼得厉害,喝了点热水就躺到床上睡着了。家里人把我叫醒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只说自己玩水不小心割到脚了,然后又跌了一跤。我妈怕我受寒,赶紧去煮生姜红糖茶;我爸看到我的伤势,虽然没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来看,肯定是怀疑我和别人打架了。喝过热茶之后,我感觉好多了,只是没什么胃口,中午饭随便扒了两口又沉沉睡去。我不停地做恶梦,一会儿梦到我在被一群虾兵蟹将缚住手脚,巨大的螺旋桨扑面而来。一会儿梦到天空刮起巨大的龙卷风,把湖水都卷起,我远远地看着它,却不想它突然转向,朝我袭来。我在漩涡中睁不开眼,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空中还是在水里。一会儿梦到我是飞行员,和黄老师一起驾驶着飞机在晴朗的天空里飞行。突然几架日本人的飞机袭来,我们只能仓皇逃离。敌机迅速靠近,而我驾驶的飞机却慢慢悠悠根本飞不快。一架敌机突然开火,我下意识地低头躲开,子弹打在机身上乒乓作响。这波进攻过后,我探出头来,心脏砰砰直跳,庆幸自己竟然还活着。我喊黄老师,她却没有答应,我回头一看,她雪白的裙子上已满是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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