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凑巧,大学毕业后,分到了父亲所在的单位,和父亲当起了同事。
当时的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挑战。说幸运,是因为长久以来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下成长,尽情沉浸在亲情的蜜糖里享受爱的甘醇,几年的短暂离开,加上在外短时间的历练后,依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回到家乡,回到生我养我的小镇,回到父母身边,过一种较为闲适、恬淡的小生活,做一个既不啃老,又自立自强,贪恋亲情的“小妖”围绕在父母身边;说是一种挑战,是因为父亲是单位的老同志了,陪了好几任领导,因为他待人诚恳,工作能力强,为人谦虚,说话风趣,又懂得如何与领导和谐相处,一直是单位的得力干将,领导的左膀右臂,群众反映很好,在同事心目中形象还不错,所以我心里有胆怯,有担心,胆怯自己工作能力是否能胜任工作,担心自己会不会给这个还算优秀的父亲丢脸抹黑,于是我将此种担心称之为挑战。到了单位我才意识到父亲确实是我的骄傲。他常说,世界这么大,人才这么多,不一定人人都会成为领导,所以当不当领导不重要,关键是心态要平和,其次是看自己的观点、思路、方法等有没有被采纳,好的工作措施有没有得到延伸和发展,只要自己的合理性思考得到认可,并有领导支持付诸于实施,对他来说就觉得发挥了自己应有的价值,即使再苦再累都不能浇灭他热情的火焰,精神头十足,而且持之以恒,无憾亦无怨,此生足矣,别无他求。跟父亲同事十年,父亲思路超前,很多观点都是正确可行的,是被领导采纳借鉴过的。有时候我觉得父亲的眼睛有双重性,看别人时用放大镜,看别人哪哪都是优点,而看我时则用的是显微镜,哪哪都是不足,可是从领导和同事们赞许的话语里我渐渐读懂了父亲,那个总爱给我挑刺,总爱对我小错大怪,关注我每一个细节的父亲,作为同事的我也渐渐了解了在家里所看不到的另一个职业型父亲的良好形象。
岁月不饶人,当父亲步入老年要退休离开他曾经为之奋斗过的单位时,我的不舍其实远多于他。于他来说,享受晚年是好事情。于我而言,收拾他的办公室整理他的书我才发觉,这个经常挑刺的父亲一退休,以后的工作中定会有失落或是其它什么事等着我,是有一点忐忑和不自信吧。然而又想想,这么多年,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些东西潜移默化地滋养着我,正确地说是嫁接给了我,已经长在了我的身上,骨子里带着,思想里存着,所以何惧之有呢。细想父亲对我的狠在今天看来别有一番感触滋味在心头。记得刚上班的时候,为熟悉业务工作,做的都是杂活,打字复印跑腿传话之类的工作,有一天,父亲拿着几张表格来了,说明天跟领导去省城,提前准备复印一些表格,说每样表格所需份数不一,当时我想,简单的跟“1”一样的事情,于是按父亲的份数要求我在每种表的左上角用铅笔标注了份数,然后一一按份数复印好了,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来取表格了,催的很紧,问印好了没,马上要带走,我说昨天一阵子就弄好了,还分门别类用曲别针分好了类,份数够的。于是递给了父亲,可父亲一看,脸就黑了,说:“你怎么这么不细心,我明明说的这种表是20份,你只印了2份,这种表是15份你又多印了10份,还有这种表是30份你印了45份,怎么搞的,马上要用的东西,现在搞得一片混乱,十几种表样,你连一种都没印对,这怎么办,以后干事细心点别跟个马大哈似的。”我当时五味杂陈,脑子要炸掉了,不可能啊,我明明用铅笔在左上角加注了份数,复印时完全按要求的份数印的,怎么会出错,印好了又用橡皮擦干净了,完美的工作,善始善终的工作,怎会出错。于是凑到父亲身边,说:“是你搞错了吧,明明是你说的份数,我确信不会有错。”父亲一脸严肃说:“我错,证据呢?”我指指左上角,可是左上角的铅笔痕迹已经擦得干干净净,无法证明我的清白了。我竭力让父亲看,我说,这张能看清楚铅笔痕迹,父亲不看说:“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总之就是你没把工作干好。”我当时气争败坏,骂到:“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这点小事都记不住,你还干什么工作,早点退休算了!” 父亲却不愠不火,慢条斯理地说:“哎,老了,更年期了,不中用了。”然后就走了,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别人也就算了,可这是咱亲爹,怎么也这样,心情一下子坏到了谷底,想不通这突如其来的“错误”,想不通父亲的言语行为,头一次因为工作的事情,我和父亲红脸吵架,我记气了,也不去理他,心想,反正你冤枉我了,为表示我是对的,我一直僵持,第二天没吃早点就上班,干着自己的工作装作没事人一样,父亲进来我没去理会,他没说什么,只悄悄放了个东西在桌上就走了,我一看,是早点,热腾腾的包子,打开袋子,一股热气扑到脸上,眼泪顿时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是委屈也是幸福。回到家,我向母亲告状说父亲冤枉我怎样怎样,母亲笑说:“大概真是更年期了”。 父亲这才开口说:“就算是我的错,你也不能那样对待老同志啊,你想想看,昨天的事若是别人找你,你会怎么做?是跟人大吵一架还是怎么样?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换作另外一位老同志,你昨天的态度是不是值得反省呢?即便是对方错了冤枉你了,你的态度绝对会成为别人定义你的重要凭证不是吗?没有矛盾的工作是不存在的,只能对事不能对人啊,任何一个单位都有长远规划和短期目标,更重要的还有近期重点工作和当场决断,什么意思,就是工作中计划少不了,可变化依然很多,工作也讲变通的,但这个变通是小变通,是有原则的变通,有了变通怎么办?就是随机应变,根据工作的发展需求稍作工作任务调整,拿昨天的事为例,你先问清楚错的前提是什么,如果有需要重新干过来不就行了。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吗?”我说:“你真是个老狐狸,原来你是故意狠下心来教我啊,那你早说啊”。 父亲说:“以后没有“早说”一词,单位上只有同事没有爷父子,一个单位只有同事友好相处齐心协力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单位才能和谐发展,你明白吗?当别人冤枉你的时候,有时候沉默并不代表软弱,真相总有浮出水面的一天,何必为一些琐事而不开怀而纠结,试着打开心扉去接触同行的老朋友、年轻朋友,朋友多了路就顺了,高高兴兴享受生活,享受工作,心若灿烂,何惧阴霾。” 中国人接受教育大多在饭桌,而我却不反感,一次长谈,一次彻谈让我永生难忘,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之后的几年,每每接受父亲各种各样的打击,譬如字太难看、文笔太差、做事拖拉之类,逼着我酷暑练车、给菜园拉鸡粪、练书法、分配各种苦差事,规定时间把一团乱麻的事情整理清楚等等,一桩桩一件件现在觉得挺有意思,可当时的感觉是和父亲当同事真倒霉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如今我已由懵懂走向成熟,由小年轻步入了中年的门槛,但细数父亲狠心教女的点点滴滴,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味道。借此文祝天下父母身体健康幸福快乐,祝天下儿女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