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一年六月十九日，林巴市热得像地狱的火炉，地上的石板晒得滋滋地响，只要在上面敲一颗生鸡蛋，就能立刻煎出一个完美无瑕的荷包蛋。

此时，路上人来人往，很多人正匆忙赶去单位上班，只有少部分无业人员在外面游荡。

曲捷径就是这少部分人中的一员，连续在街上荡了几天，工作还是没有一点着落。此时此刻，她正前往一家瞎掰公司面试提包员。

她打算乘公交车去公司面试，但在站台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一辆途径那边的公车。眼看就要错过和对方约好的时间，她急得像无头的苍蝇一样蹿来蹿去。

情急之下，她随手拉住一位路人，问：“请问你知道除了公交车外，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到达瞎掰公司吗？”

林巴市几百万人口，光东西南北几个区就有上百家瞎掰公司。她拉住的那位路人和她一样来自外地，没去过什么地方游荡，而且没什么方向感。他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对一切主动靠近自己的人，时刻都保持着警惕之心。一看见曲捷径头顶那撮彩色毛发，他吓得话没说一句就跑开了。

“就你这胆量，还敢出来闯世界？”曲捷径不屑地朝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就掉头走了。

路过一家小超市的时候，她看见桌子上放着好多西瓜片，忍不住上前摸了一下滑溜溜的瓜皮。

“这么好看的西瓜，吃起来应该不差。”她舔了舔嘴唇，又盯着瓜肉看了好几分钟。直到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一直低头看报的店主才抬起头来，问她，“你要买什么？”

曲捷径忙把手伸进裤兜摸了一下，但没掏出几个钱来。

她问老板：“西瓜多少钱？”

“三块钱一片。”老板说。

三块钱可以买三瓶不知名的小瓶装矿泉水，也可以买两瓶小可乐。而她手上只有十块钱，稍后还要乘车找工作。如果买了西瓜，她今天就没法再干其他事情。

她犹豫一下，问老板：“一块钱卖吗？”

“不卖。”老板蔑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报纸。

“不卖就不卖呗，干嘛用那种眼神看人？”曲捷径朝他瞪了瞪眼，气呼呼地走了。

走了几步，她感觉实在渴得不行，又回头扔给老板一块钱，说：“买瓶水。”

老板头也没抬就从货架上拿了一瓶水放到柜台上，示意她赶紧拿着走人。她有点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憋着一肚子气离开了。

走到一条绿树如茵的街道，她看见路边有个耍把戏的人，好奇心驱使她停了下来。

她踮着脚尖看了一下，觉得那人把戏玩得不错，就走了过去。她使劲地往围观的人群中挤了一下，却没挤进去，于是就想从旁边一位胖子和另一人空出的缝隙中钻到前面。

缝隙很小，她使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法钻进去。于是她拍了拍那人的肥手臂，让他稍微挪一下地方。但那人目空一切，看也没看她一眼。

“你能不能把腿挪一下？”她提高声音问。

胖子像是没听见似的，一动也没动。她一恼，就往他身边挤了一下，似乎在告诉他自己很生气。

一直毫无反应的大胖子，突然回头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大声警告她老实点。

“你放开我。“她大声叫着。

“你还走不走捷径？”大胖子瞪着她问。

她不由得一震，问大胖子：“你怎么知道我叫捷径？”

“谁大妈知道你叫捷径？老子叫你别没事找事，别老想着走捷径。”大胖子又往手上用了点力，怒问，“难道你听不懂吗？”

“我没想走捷径，只是想挤进去看看耍什么把戏。”她忍着剧痛说。

胖子看着另一边，说：“那边没几个人，你怎么不去挤？”

“这里离把戏人近，我想抄近路看看。”

“妈的，这不是走捷径吗？”大胖子一生气，就双腿并用夹住她的脑袋，“咔嚓”一声才放了她。

“咚”的一声，她倒在了地上。还没来得急叫一声， 大胖子就突突地跑了。

大家吓得不轻，却没一人见义勇为。

“快抓住她。”她说不出话，用手向围观的人示意。

没人说话，也没人上去抓胖子。大家好奇地盯着她头上那撮五颜六色的毛发，还有她那张长得有点奇特的脸庞。

一位路过的大婶看见她倒在地上，过来问怎么回事。她很想说自己被人打残了，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婶一问旁人，才知道她被人夹断了脖子。

“打人者跑了？”大婶在边上转了几下没看见那人，就让人把她扶了起来。

旁人把她扶起来交给大婶，就站在一边不管不顾了。大婶抱着好人做到底的想法，把她扶进了附近一家门诊。所幸那里的医生还不错，没说什么就把她的脖子扭转过来了。

结账的时候，医生让她支付医药费。

她掏出买水剩下的几块钱，双手向他奉上，说：“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

“这几块钱哪够呢？”医生说，“你得付二百块钱才行。”

“我现在就剩这么多钱了。”她可怜巴巴地说。

“那你叫家人送钱过来。”

“我在林巴市没亲人。”她低着头说。

“那就叫朋友帮帮忙吧。”

看她半晌不出声，医生又问：“你连朋友也没有吗？”

没错，她在林巴市既没亲人也没朋友。这座城市除了她自己，就没一个可以投靠的人。

原先，她有一个好朋友在市区做餐厅服务员。但一年前两人就失去了联系，直到现在曲捷径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三年前，她和那朋友一起出来打工，一起进餐厅做了服务员。但她只在餐厅工作了几个月，就毅然决然辞职了。理由是：工作太辛苦，没有发展前途。

辞职三个月后，她有幸在郊区一家制衣厂找到一份接电话的工作。那家工厂规模挺大，员工很多。她能在众多的面试者之中脱颖而出，这全靠命运的垂青，外加一点服务员的工作经验。

在外找了三个月工作，她手上仅有的一点存款就花光了。为了不被老板炒鱿鱼，她上岗之后很小心，工作也很勤奋。

刚工作了一个月，人事部就让她提前过了试用期。当人事主管告诉她提前转正的时候，她高兴得好几天都没睡着。

半年后，工厂来了一位新司机。据说，那人是本地方人，家里有几栋房子出租。原本他可以在家靠房租养老，但他不想每天呆在家里打麻将，于是就让人找了一份开车的工作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司机思想很开放，举止也很轻浮。上班第一天，他就找曲捷径搭讪了解她的感情状况。当他得知曲捷径既没男朋友也没暧昧对象的时候，无论有事没事就找她讲黄段子。没到二个月，两人就眉来眼去，一副跃跃欲睡的样子。

一位好心同事提醒曲捷径，说：“那人有老婆，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好心同事是人事部秘书，也是当地人。她好心把司机的个人信息透露给曲捷径，让她平常注意点分寸。

但曲捷径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尖上。她之所以选择装糊涂，主要是那家伙看起来人模狗样，还向她透露自己有好几栋房子出租，而且老爸是政府机关要员。

曲捷径听了蠢蠢欲动，恨不能马上钻进他的裤裆，把他的家伙捞捞地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司机送了她一个人造革皮包和一支玫瑰花，就这样把她弄到了床上。

干完那事，司机搂着她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曲捷径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问：“你什么时候跟她离婚娶我？”

直到这时，司机才知道她对自己的已婚身份毫不在意。原本有点不安的他听了这话，一下就舒坦多了。

他摸着曲捷径头顶那几根五颜六色的毛发，说：“别急，过几天我就跟她离婚娶你。”

两人上床的事，很快就在工厂里传开了。这事是通过什么方式传出去的，曲捷径也没搞明白。直到有一天某位同事问起，她才知道自己和司机的奸情已经公之于众了。

但两人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玩起了婚外情。

直到有一天，一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找上门来算账，她才猛然清醒过来。

那天是星期天，曲捷径没上班。傍晚时分，一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突然闯入她的宿舍，大声喊道：“谁是曲捷径？”

那时那刻，她正躺在床上跟同事们说着笑话。一听见喊声，所有人都从床上坐了起来。

起先，曲捷径以为是工厂的同事找她有事，就站起来说：“我是，你是哪位？”

来者正是司机的老婆，一位无论是性格还是长相都让人望而生畏的女人。曲捷径跟司机睡了将近两年，她才从老公的手机里发现两人的暧昧关系。

那天晚上，司机把电话扔在沙发上。她看见曲捷径发给老公的恶心消息，当下就找了过来。

她话刚说完，中年妇女就过来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没等她反应过来，腿上又挨了一脚。接着，那女人又一把抓住她头顶那撮彩色毛发，用力把她拖出宿舍的走廊上。

曲捷径还没喊出声来，左右脸又被扇了好几个耳光。她感觉头晕目眩，问中年妇女：“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

“贱人，你干了什么勾当还不知道吗？”中年妇女一边大骂，一边对她拳脚相加。

她抱着脑袋哇哇地叫起来，凄惨的哭声一下就响彻了整栋大楼。没一会儿工夫，她所在的楼层就围满了看热闹的员工。

曲捷径被揍得脑袋开花，满地打滚，却没一人敢上前阻拦。扫地大妈看不下去，拉住那女人说：“你别打了，再打下去就要死人了。”

女人朝她大吼一声，让她别多管闲事，接着又往曲捷径身上猛踢几下。

大妈惹不起，只好退到一边。直到那女人打得精疲力尽，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她把曲捷径踩在地下，问：“谁让你搞我老公的？”

“我没搞你老公。”曲捷径哭着说。

“你再说一句没搞我老公？”妇女往脚上使了把力，让她老实招供。

当时，曲捷径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自己被疯子莫名打了一顿。

她问女人：“谁是你老公？”

“妈的，你连他老婆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跟他睡觉？”

话一说完，“啪啪”几个耳光又甩到曲捷径的脸上。

“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谁是你老公？”

女人把司机的名字说出来之后，曲捷径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司机老婆把她痛打一顿之后，还是觉得不够解气，临走前又把她的脸抓出几道血淋淋的痕迹。

直到曲捷径哭得撕心裂肺，不断求饶，她才气急败坏地踢了她两脚，骂了一句：“龌龊鸡，这就是你搞我老公的下场。”

接着又往她的屁股踢了两下，她才气呼呼而去。走到宿舍楼下，她又回头警告曲捷径：“再让我发现你跟我老公有染，老娘要你的狗命。”

曲捷径吓得半死，一个晚上都没闭上眼睛。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用镜子一照，发现脸上伤痕累累。因为担心同事们打听伤情，她赶紧找了条围巾把脸蛋蒙上。

前往办公地点的路上，一些在外面租房子的同事在工厂门口拦住她，问：“大热天的，你往脸上蒙那么厚的围巾干什么？”

她撒谎说：“我牙疼。”然后就低着头进了工厂。

走在后面的舍友，对问话的同事说：“她昨晚被人打了。”

那同事没开口问，多嘴舍友就把昨天晚上上演的暴力场面向她从头到尾说了出来。

还没到中午，关于她做小三被原配殴打的事就传遍了工厂。她还没从羞愧中解脱出来，司机老婆又跑来工厂大吵大闹。让老板给个说法。

老板跟司机的老婆是远亲，一听曲捷径勾引她老公，马上就叫人事部开除了她。结果还没等到司机给自己撑腰，她就这样被工厂除名了。

半小时后，她拎着一只坏了拉链的旅行袋站在工厂门口等待司机的到来。但是等了一天，司机也没来为她讨回“公道”。

“你快走吧，他不会来了。”舍友出来劝道。

她咬着嘴唇，向舍友交代：“你看见他就叫他来找我。”

“醒醒吧，他不会找你了。”

同事让她不要再对司机抱有任何幻想，说那家伙在家就是一个任老婆拿捏的软蛋。全家都要看她的脸色过日子，说不好现在已经在家跪搓衣板了。

最后，她在同事的帮助下找了一间铁皮屋住了下来。前几天，她因为脸上有伤不敢出门。每天都就躺在地铺上疗伤，要不就在屋外的草地上晒晒太阳。

半个月后，她就不得不考虑生计问题了。

走出铁皮屋那天，她出门就遇上了抢劫犯。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一下就被抢了精光。这意外的灾难又给了她致命的一击，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一时没法接受事实的她，坐在地上放声嚎哭起来。一位路过的老人看她可怜，最后给了她一点钱，才没让她寻死觅活。

一个月以后，她还是没找着任何工作。房东来催交房租的时候，她却掏不出钱来，问房东：“我现在经济有点紧张，你能推迟几天再来吗？”

“行，我给你一个星期筹钱。“房东说。

一星期后，房东找过来，问她：“你有钱交房租吗？”

她摇着头，胆怯地说：“没有。”

“我已经给你一个星期了，你没钱交房租就搬走吧。”

“你能不能再给我几天时间？”她用蚊虫般的声音问房东。

虽说房东不缺钱，但他毕竟不是慈善家。对于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而言，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到位了，

无论她怎么求情，房东还是没同意她多留一晚。从铁皮屋出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她手上没钱，住不起旅店，也吃不起饭。于是就在街道上瞎晃荡，一直晃到黑灯瞎火的时候，她才在一个桥洞找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第一次睡桥洞，她非常害怕。为了安全起见，她先找了个平整的地方把旅行袋放下，又出去望了望风，看看有没有尾随自己的流浪汉。

值得庆幸的是那天她比较幸运，没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跟踪。确信没人看见她进桥洞之后，她才安心躺了下来。但她却没有一丝睡意，睁着眼睛看着桥梁直发愣。

没一会，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她想出去找点吃的。刚把脑袋伸出去，她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窸窣声。

“有人来了。“她心咚咚直跳，马上又把探出去的脑袋缩了回来。

她憋了好一会，才呼出一口气来。直到听见那声音渐行渐远，她才放心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爬出桥洞找了一个引水口，使劲喝了几掬免费自来水，才打着饱嗝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