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57)
另一边厢,他的病情早就成了公众心头一个沉重的负担,人们本能地抵触那一天的到来。各路人等各怀心事,他并非完全没有察觉,他对自己的病躲躲闪闪的态度把最坚定的盟友范文程烦得要死。八旗推举制是摆在那里,拿来就可以用,但也难保到时不会有人捣乱呀。
范文程头痛的毛病是被上头的烦心事惯出来的,他和多尔衮的关系也是阴晴不定,这又是一个让他沮丧的情况,他有点拿不准多尔衮对布木布泰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以前认为他会为她做任何事,事隔多年,如果多尔衮情深依旧,而大阿哥豪格那边又不明朗,那结果,简直可以用可怕来形容。那如果多尔衮和布木布泰的感情发生了重大变质呢?范文程一生最厌烦的就是眼见政局紊乱却无力阻止,那枉费了他潜移默化女真人那么多年,难道这帮北蛮子一点长进都没有吗?
他看得很清楚,真到了皇帝驾崩那日,情形和努尔哈赤去世时必定大为不同,皇太极当政已17年,如今的满清也早就不同于最初的满清,大清帝国已是逐步汉化的大清,他范文程当初设计的正是这个样子,可今时今日看来,他觉得以前过于乐观了。
这逐渐汉化的过程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一时没想通。他暗暗宽慰自己,只有老天爷才能够洞悉一切。
每天面对皇太极,范文程渐渐感到的不止是烦恼,更有恐惧。那种预见到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的恐惧。他琢磨着应对之策。
首要原则,不能流血,要保证和平过渡。
未知变数太多,如何去理清呢?
永福宫刻意传出的“吉兆”,暗示了它的主子会怎样出手呢?那个女人的可怕之处,没几个人看得出来。
她和多尔衮一定保持着秘密联系,范文程几乎可以肯定,离永福宫不远处的皇后中宫,不大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崇德五宫其实就是个大一点的四合院,四个后妃彼此住得很近,一家发生了点什么,宫女太监进进出出的,对面那家难保不会隔窗观察到。基本上,崇德五宫内很难保守秘密,除非采取了非常巧妙的保密措施,那个忠心耿耿的苏茉儿,说不定真能做到。
皇后乃后宫之主,想对妃嫔们做什么事,一般情况下皇帝不会去干涉。如果皇后哲哲果真发现了什么呢?范文程思忖,她有女无儿,没有夺嫡的资本,又是布木布泰的亲姑姑,侄女想干什么,她很可能会睁只眼闭只眼。
这等于布木布泰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她一定也这样计算过。能够威胁到她母凭子贵的计划的,只有那些也生下阿哥的妃子们。
不过同人不同命,阿哥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母妃不受宠,那么其子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自己不争气不得汗阿玛①欢心,也不用指望了。
就在这时,范文程意识到两个问题,其实问题他早就经过一番分析,现在想起,他只觉得事态凶险。
有实力继位的不止皇太极的儿子,还有他的兄弟,自从八阿哥夭亡后,他并没有公开流露出特别喜欢哪个儿子。
不出意外的话,八旗推举制会继续发生作用。
这样一来,阿哥们分三六九等的意义更多地只对有推举权的诸大亲王贝勒有用,即使父皇没有明显偏向哪一个,只要获得诸亲王贝勒认可,继位的希望就大。而能够获得认可,起码得建立了一定的功业人望,那么年纪幼小的阿哥可以排除在外。福临不到六岁,毫无竞争力,布木布泰难道要知难而进?以她的心性,不是不可能啊。
问题是,如今最有实力争夺皇位的,恰恰不是阿哥,而是兄弟——亲王本身,那就是多尔衮。
也许,还可以加上一个豪格。
叔侄两人,既是皇位竞争者也都是推举者。谁的胜算更大?
范文程快被这思考了多年的难题折磨死了。他轻弹脑门想出去散散步,奴仆慌忙来报,皇帝亲临。
皇太极已经快步走到书房门外了。范文程连忙接驾,一起身,皇帝似笑非笑的,随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宫里呆闷了,来找他聊聊。
哪里是什么聊天,分明又是来谈国事的。范文程素来喜欢皇帝工作狂的样子,可今天他不喜欢。他本能地觉得哪里大大的不对劲。
“宪斗,你说——朕的病,是不是外面已经议论多时了?”
“微臣确有耳闻。”
“昨儿多尔衮来探望福临——朕是事后听说的——福临要苏茉儿提醒,才叫一声‘叔叔’②,这孩子,平时对别人不会这样没礼数,宪斗,福临这孩子脾气可有点别扭呢。”
果真是“闲聊”,不过这也“闲”得太奇怪了吧。范文程想了想,接了一句废话:“皇上今天去看过九阿哥了?”仓促间,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有意思的话题了。
更奇怪的是皇太极没有回答,踱步到书案,两手扶住案边,闷闷地说了句:“朕就是觉得心慌意燥,好像有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感觉很奇怪。”也许,他并没有怀疑什么,仅仅是模糊地觉得今天哪里令他不大舒服,一定是生病的缘故。
不一会,皇帝就知道是头晕捣的鬼,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习惯了。幸好这回没有流鼻血。
而旁边的男人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瞥见皇帝握紧案角的手似乎有点抖,脸上平静如昔。君臣之间彬彬有礼地交谈着,果然不是“闲聊”,都是国事,烦心事。
两人彼此站开一段距离,等到范文程想伸手够着皇帝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从来就是保持这段稳妥的距离,一个不耻下问,一个不卑不亢,这让两人都倍感安心,都期望能够一直这样下去。
但这一次,范文程真的很想扶住皇太极。他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他家里,也不敢再想这事情会今天就发生。
伸出的手落在半空。门内门外一片短暂的、每一个人都真切感受到的深沉恐惧。
范文程惊得连“传太医”都叫不出来。
仿佛就在一瞬之前,那双扶持书案一角的双手缓缓松开。
“铛”的一声,剑身弯折又铮铮弹直,锋锐寒光在地上也不减分毫。
范文程觉得皇帝好像是故意这样做的,皇帝太累了。
他想就这样,不要再醒来。
(未完待续)
后注:
①“汗”,少数民族的君主,“阿玛”即父亲,“汗阿玛”即为“皇帝爸爸”,其实满语中没有“皇”字的发音,“皇阿玛”是清末汉化的称呼,正确的满语叫法应是“汗阿玛”,清末以前,皇子称呼父皇都是叫“汗阿玛”。
②“叔叔”之意,罗马化写法Ecike,音译为“额其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