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成省桐

前引

金秋十月，曾一起闯荡广东的昔日工友小聚于茶馆。温暖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透过装饰着彩色玻璃的橱窗，在茶桌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姐妹们追忆往昔的欢声笑语像潮水般涌向茶席。

突然有人提起广西仔“阿耀”，众人纷纷揪着坐在角落的秦默默追问：“你们俩当初不是很要好吗？你辞工后，他也突然消失了，好像几个月工资都没要，特别奇怪。快从实招来，他是不是跟你私奔过？”。

微微发福的默默，侧了侧身子，微红了脸，任凭众人多次追问，仍矢口否认。

离开茶馆后多久，我就接到默默的电话，主动和我提起广西仔。几日后，默默又约我见面，详细叙述被她尘封多年的往事，并授意我撰文，用她的化名记录那段甜中带苦、涩里含情的青春故事。

① 南下

1993年酷夏的一天，高考失利的默默，背上一个大帆布袋，恋恋不舍地告别父母，走出湖南新化的山旮旯，踏上南下广东的绿皮火车，去投奔在中山打工的姑姑。带着乡里妹子的一身土气、执拗、孤勇与保守的默默，几经周折才落脚于一家五金厂。

那时远走他乡的打工妹，文化程度普遍不高，高中毕业生鲜为少见。厂里有十多个湖南老乡，都与十九岁的默默差不多大，其他工友大多来自广西，广东本地人是少数派。默默和我是我们宿舍里唯一的湘妹子，我知道默默读过高中，带着几分尊重，亲切地称她为“默姐”。

老板是广东本地人，基本上不会说普通话，平时也比较少露面。正厂长是个川妹子，姓黄，因与老板关系特殊，打工仔们背后都略带酸味地称她为“黄妖精”。

副厂长是个广西仔，姓李，厂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姐妹们从他的故事里第一次知道有个词叫“停薪留职”，带着几分对知识分子的崇拜，大家按广佬的习惯亲切地称他为“阿耀”。

“黄妖精”专管对外接待，工资发放，以及随老板出差等工作，其他一切事务都交由阿耀管理。有知识垫底的阿耀，善于发现问题，更善于解决问题，是个技术能手，碰上机修工几天几夜都修不好的机器，他就亲自出马，三五几个小时就搞定。

② 相识

到了发薪日，厂门口保安处就会就摆上一张长桌。阿耀坐一头，面前摆着花名册。黄妖精坐另一头，面前放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黑布包，塞满了现金。工友们排着长队，先与阿耀核对好数字，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从黄妖精手里领过一沓现金，大多是十元或二十元面值的。

当默默在一排东倒西歪的工友名字后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后，阿耀似乎被那鲜见的、活泼飘逸的手写字迹惊到了一般，本来一直低着头的他，突然抬起了头，将默默从上到下打量了两遍。

默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用眼角扫过桌面，仔细看了一眼这位矮瘦且黑不溜秋的副厂长：目光深邃的双眼，向外凸出的高额，瘦削的脸盘，典型的广西人种。在默默之前的印象中，阿耀衣着普通，经常满手油污，大汗淋淋，除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外，与其他流水线打工仔无异。

后来，厂里经常出现原材料供不应求，各车间为抢料发生纠纷，甚至打架斗殴。默默被车间主任推作代表去厂办反映情况，接待默默的就是阿耀。默默说话字字有据，句句有理，不卑不亢，要挟与请求灵活把握，一会儿笑谈，一会儿严肃，把阿耀说得心服口服，他一脸怒容反而被默默逗笑了。

                        ③ 相知

从此，阿耀清闲之余，便时常来到默默机器旁与她闲聊。

默默淡淡地问：“你们广西的桂林真有那么美吗？”

阿耀认真地答：“在世界人民的眼中，桂林山水甲天下。我们土生土长的广西人，见惯了喀斯特地貌，正所谓‘熟悉的地方没风景’”。

从山脚下走出来的默默，第一次了解了“喀斯特地貌”这个地理术语，在阿耀精准又反复的描述中，默默彷佛已双眼见过、双脚踩过了那片奇特的土地。

广西的甘蔗林，壮族的山歌，漓江的鸬鹚，桂林的象鼻山，女人下地犁田、男人窝家里玩牌的风俗…默默时常听到忘神，甚至忘了手边的活儿。

厂里工资是按劳取酬，默默的出料计件总落后其他老乡。不服输的默默急了，嗔怒阿耀：“别来聊天啦，打扰我做工”。

阿耀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悄悄把与默默并排的工友安排去其他工位，让默默旁边的座位长期空着。阿耀一有空就坐过来，手上帮默默出着料，嘴上仍侃个不停。

默默喜欢阿耀的见多识广，温文尔雅。不论什么话题，阿耀总能讲得神采飞扬，妙趣横生，逗得默默浅笑不止。有时，阿耀也卖卖关子，意犹未尽，惹得默默追问不停。

④ 界限

这份特别的关照与关注，引起了我们整个车间的窃窃私语。广东广西人尖着声音问：“耶，阿耀好中意你哩，想你做佢(qu指他)女朋友呢！”。默默不以为然，急着辩解：“瞎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我们湖南老乡也跟着起哄，一个劲地调侃他，追着叫姐夫。阿耀窘红了脸，像只猴子（广东人叫“马骝”），拿个榔头佯装要敲他们。

默默时常和我提起：“我出门时，老父亲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不能远嫁，只能回湖南老家就近婚配呢！况且，我总听闻广西男人爱养二奶，我打心底里厌恶和唾弃，我坚决不会嫁广东广西人。”

虽然这些话早就传入阿耀耳中了，默默也把界限划得很清楚，阿耀依然每天抽空到默默旁边的空座上报到，仍是天南海北地闲聊。

默默若忙得两手不空而忘了接话，他就静静地趴在台面上，头朝上，下巴抵住手背，微眯着双眼，怅然若失般，像只迷糊了的猴子。看他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儿，默默在内心实打实地接纳他为异姓兄弟。

⑤ 文学

那些日子里，两人似乎聊完了天上与人间的所有话题，默默记忆最深的是关于文学作品。

阿耀问：“你看过什么名著没？”

默默想了想，问：“小说吗？”

阿耀“嗯”了一声。

默默接着说：“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琼瑶的《一帘幽梦》、《几度夕阳红》，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阿耀再问：“诗歌呢？”

默默摇头。

“认得海子吗？”

默默仍摇头。

“读过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吗？”

默默一眼茫然。

“估计你更没听说过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默默更一脸羞愧。

阿耀用小棒杵着默默脑门，伴装嗞牙道：“你脑子里装的货太少了。”

默默吐了吐舌头，又冲他做了个鬼脸。

第二天，默默在工作台抽屉里发现一本厚厚的《简·爱》。当阿耀照例过来闲坐时，再三嘱咐默默一定要看完。从他认真的眼神中，默默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是很值得一读的故事。

下班后，默默迫不及待地翻开它，一口气看了七八页，绕口的音译人名和冗长的心理描写，很快让默默失去了耐心，因她平看书只凭兴趣关注主要故事情节。于是，默默跳过很多章节，挑挑拣拣地看了三天，就把书还给阿耀。

他一脸惊讶：“我一年都没看透的书，你三天看完了？！简·爱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与罗切斯特的爱情为何如此曲折？简爱的精神与灵魂在哪一处触痛了你.....”

默默膛目结舌，只大慨晓得简爱出身很苦，最后还是嫁给罗切斯特。为了不被阿耀嘲笑，默默赶紧把《简爱》重新慢慢细看一遍。

在阿耀的指导下，默默略微明白了名著的文学价值，似乎看见作者在文字背后蕴含的丰富思想，透过故事情节看到了作者揭露的时代背景，感受到了主人公渗透在爱情里的高贵精神。

当默默带着自己的理解与阿耀再谈此书，阿耀直夸她悟性好。于是他非常愉悦地借给默默更多中外名著，《围城》《红与黑》巜茶花女》《飘》等。从此，默默如醉如痴地爱上文学。

与默默同宿舍的我，也蒙了福，时常从默默枕头下搜书来看。单纯的的我从不知那些书的来处，直到默默聊起这些，我才恍然大悟。

⑥ 悦读

夏末的一个公休日，阿耀说带默默去一个好地方。两人各骑一辆自行车，来到镇中心，又穿过几条街，进了一个三百来方的大书店。

阿耀立刻从书架上挑了张爱玲的《半生缘》和席慕容的诗集，丢给默默，又为自己选了机械设计与修理方面的工具书。阿耀似乎与店员很熟，要来一条长凳，二人各坐一端，把头埋进书本里，不知不觉就熬了一整天。

多年以后，默默仍觉得那一天是人生中过得最快但最充实的一天，品味到了文字的美妙，它能代替许多美好的事物。

从此，只要有半天以上空闲，阿耀就跨上自行车，在默默宿舍窗户下按玲三声，像是地下党的接头暗号，默默就悄无声息地走出宿舍，也跨上自行车，两辆车一前一后直奔图书馆。

在馆里，永远不变的是那条长凳。偶尔变化的是两人的姿势，时而是面对面的讨论，时而是背对背的互不干扰。一直在变的是手里的书，默默捧在手里的是各种小说，如《废都》《白鹿原》《平凡的世界》《边城》《雾都孤儿》等。阿耀看的大部份是《机械设计》等专刊。

每当一人看累了，就停下来聊天，品评徐志摩、汪国真等人的著作。聊一会后又继续看书。默默听着阿耀的呼吸，阿耀听着默默翻书的声音，空气中涌动着很特别的情愫。

待到华灯初上，两人饥肠辘辘，方离开书店，轮流请客，一个买串油炸饼，另一个买个雪糕筒。一手吃着，一手撑着车笼头，一路侃着，时光清浅，两颗年轻的心愉悦无比。

⑦ 理想

深秋的一天，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阿耀一脸抱怨地说：“你知道吗？我在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教育类方向的，毕业后把我分配到一所小学。你能想象得到把我对文学的理解灌输到一个个小脑袋瓜里是件多么艰难而浪费的事吗？我原本理科成绩相当好，机械与制造才是我最感兴趣的事，却阴差阳错读了文科专业，我总感觉自己在错误的方向渐行渐远，所以停薪留职，逃出来了.....”

默默既羡慕又不解地指责：“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知道铁饭碗是多么人梦寐以求？”

阿耀于是开始抱怨饭碗上的事：“老板啥事都要求我管起来，我工资却比黄妖精还低。如果我学的是机械，我的理想就是自己办个厂。去年我自己组装了一台收音机了，一点也不比买来的差。”

默默耐心地劝他：＂一个人的快乐来源于知足。有个人，断了一根手指，他不痛苦，反而高兴地想，我庆幸断的是一根手指，不是整个手掌。我是你最好的参照物，我想读书而没书读，如果没来打工，就跟我父母一样，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田里土里忙着。你现在是白领打工仔，我虽是劳累的蓝领，但我感恩生活。我的理想很简单——天天开心就好！”。

阿耀的心被默默梳理得豁然开朗。相约去图书馆的次数更勤密了，每次回到工厂附近，怕引起议论，两人分开，一前一后进厂门。

⑧ 心门

每到休息日，我们一众姐妹总见不到默默，老追问她去哪了？默默怕我们晓得这秘密，老是撒谎说去几公里外的堂姐家打牙祭了。久而久之，姐妹们心生疑惑，断定默默谈恋爱了，不是别人，就是阿耀。

这下把默默急坏了。如果这话传到堂姐耳中，她会状告父母，两老定会气得吐血，甚至闯来广东捉她回去。

为了将自己的心门关得更紧，默默第二天就对阿耀说：“我为你做个媒吧，介绍一个能嫁到广西的女朋友。你看你，衣服都洗不干净，总有污渍。一年到头就是两套衣服，宿舍简直就是狗窝，除了书就是工具，你该找个女朋友照顾你。”

阿耀狡黠地试探：“你帮我洗就是嘛！”

默默瞪阿耀一眼：“你想得美！我们湘妹子去帮男孩洗衣服，就是想做他老婆，我是绝对不会嫁到你们广西去的。”

默默为他做媒的积极性没减。冲床车间有个叫刺梅的老乡女孩，小巧玲珑，有事没事总叫他去修机，看得出她喜欢阿耀。她问阿耀“刺梅做你女朋友很合适呢。”

阿耀不答话。默默说过几次后，他眼神黯淡下去：“女孩子谈恋爱一定要先想到结婚吗？不能处着处着再想结婚的事？”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均是耍流氓，是可耻的！”默默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阿耀沉默了，没有辩驳。他在默默坦诚的眼光中看到了坚定与无奈，自此便不再与默默随意聊天了。

当阿耀空闲了，仍习惯性地坐上默默旁的空座，趴着休息，也不搭理默默。默默假装不去猜他，自顾自地赶着活，偶尔回过头，看到那头浓密的黑发和伏着的脑袋，坚定的内心正要动摇，一想到严父厉母锐利的目光，便坚硬如泻，又果断筑起心防。

⑨ 跳厂

很快就入冬了，广东的冬天虽无一丝寒意，默默却不得不离开那五金厂了。

原来当初进厂前，默默的身份证连同钱包早在下火车时被扒手顺走了，厂里当时招工很急促，一个亲戚便借了自己的身份证让她顶替入厂，但所有工友的身份证和暂住证都一直被押在厂里。

现亲戚急需身份证，默默只得匆忙辞职，以取出身份证。离开前，默默告诉我镇上有个图书馆。自此，我便成了那里的常客。

得知消息的阿耀，生怕默默找个离他太远的下家，忙不迭地带她去见在几十公里外邻乡的电子厂当车间主任的堂哥，以命令式的口气要求堂哥马上招她入厂。

在回去的路上，阿耀看见了电子厂隔壁模具厂的招聘广告，欣喜若狂。

“我要跳厂，到隔壁做模具设计师！”阿耀兴奋地宣告。

“你发神经啦！设计师哪有副厂长工资高？！”默默莫名其妙。

“做设计师有前途，以后我可以自己开厂，不受黄妖精的气......”阿耀在极力说服默默。

默默知道他其实是不想和自己分开，心中感动涌起。

于是，默默陪阿耀去应骋。尽管阿耀读了不少机械设计的书，但要现场操作机器，按厂里规格冲出高质量的模具可不是件易事。阿耀捣鼓了几个小时也没成功，他一脸诅丧失望。

两人各自推着单车走了一段路，均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阿耀两眼放光，自言自语道：“我有个同学是搞模具设计的呀，厂子就在上佳路，我可以去他那里取经。“

默默马上附和道：“这个主意不错啊！”于是，两人兴冲冲地蹬车前往上佳路，骑了一个多钟头才找到那同学，他是车床技术主任，待下班后，他偷偷带阿耀进入车间。同学指导着阿耀，不到两小时就在机器上试出了成品。

为了将技术练到炉火纯青，阿耀决定多偷学几次。于是，默默每晚蹲在厂门外，在寒风中打颤。阿耀混进车间，一学就是两个多小时。三两周过后，阿耀二进宫——返回模具厂应骋，顺利通过。默默激动地与阿耀击掌相庆。

自转厂后，阿耀下班后就时常出现在默默电子厂对面的快餐店，默默不想欠他人情，总是争着买单。

⑩ 心机

默默与姑姑合租，住在小榄。阿耀也租房住，在细滘。从租屋到两人各自厂里，只有一公里是同向同路，但两人上下班时总不约而同地碰上面，再一路欢欣地比哪个蹬得快。

两人就像一对很能玩到一起的伙伴，又像很要好的哥们，彼此心照不宣，亦不越雷池半步，互相鼓励着，互相关心着，共享着生活中的快乐或工作中的失意。

转眼开春了。有一天下班后，两人沿着河堤骑车而行。快落山的夕阳红彤彤的，温暖而绚丽。阿耀兴奋地提议：“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们去追赶夕阳呗。”默默马上应和。

于是两人不下河堤去镇上，而是欢快地沿着河堤往前猛蹬，穿过一片片田野、沙场、庶林、民居。一时默默抢在先，一时阿耀赶在前，嘴里都哼着当时流行的港台金曲。

骑了不知多远，眼看天要乌黑了，默默急忙唤阿耀掉头。可阿耀像个玩疯了的孩子，仍继续往前狂奔。默默只好一路紧追，一路吼个不停，她可不敢一个人掉头走黑漆漆的河道。很快，就见前面灯火辉煌，原来已到了十几公里的邻镇街边。

天己全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了。暗淡的月光下，后面的甘蔗庶林和民居的轮廓都看不清了，更别提河堤小路了。默默可急坏了。

“喂，你是个聋子吗？听不见我叫你掉头吗？”默默带着惊慌。

“要不，到镇上找个旅馆歇脚吧，明早再回去？”阿耀狡黠地一笑。

“你要气死我啊！我一晚上不回，我姑姑会到处找我的，会撕碎我的！”默默急得直跺脚。

默默气恼万分地推着车子往回走，回头看阿耀呆在原地不动，她更气了，跨上自行车就要走，阿耀飞奔过来，按住车把头。默默对着他狠狠一推搡，冲进夜幕中。阿耀急忙大喊“等等我，我去买手电筒啊”！

阿耀很快买好两个手电筒，追上了默默。默默右手控着车把，左手打着手电，左摇又晃地骑在河堤上。骑了不到一里路，阿耀就呵住默默，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入草丛中，命令默默坐在后座打着手电，他载默默回程。

春分徐徐拂过，凉而不寒。一开始两人均默不作声，阿耀吭哧吭哧地蹬着车，默默专注地照着路。不知听了多久河堤草丛里的虫鸣后，阿耀打磨了沉默。

“你很执拗，冷酷。”阿耀轻叹一声。

“你耍滑头、耍心机。”默默嗔怒道。

“你知道吗？”阿耀幽幽地说，“看着漫天彩霞，再看着你修长的腿，瘦削的肩，活泼的双眼，凌乱的秀发，简直就是落曰余晖下一幅生动的油画，是多么愉悦的视觉享受啊。”

默默的心瞬时柔软了，暖暖的，也酸酸的。面前这个男孩在风中飘过来的荷尔蒙气息笼罩着她，让她几乎不能呼吸。默默在心里挣扎，她要逃避，她要抗拒。当阿耀要她抓住他的腰以防掉河堤时，她不敢碰，她怕自己会燃烧。

“你晓得红颜知己的定义不？你不觉得柏拉图式的爱情很美好吗？”默默沉默了好一阵后问道。

“柏拉图式很折磨人，那是自虐。我更相信苏格拉底式的爱情，最实惠。”阿耀争辩道。

⑪ 克制

自此，两人仍照样在T字路口不期而遇，各自按着车铃当打招呼，一起在路边档吃早餐，默默恶作剧地往阿耀肠粉里加勺辣椒酱，阿耀蛮横地让默默吃惯香油。

转眼端午节就到了，两个厂均放假一天。阿耀提议“去我宿舍过节吧，我给你煮海鲜”。一直吃不惯厂里伙食的默默正想打牙祭，便欣然应允。

默默去到宿舍，发现阿耀室友都不在。阿耀手忙脚乱地做了基尾虾、生蚝，用番茄熬了鲫鱼汤，都是广西口味。默默虽吃不惯，仍努力地吞下了些。饭后，两人一起洗完了碗碟，面对面坐下，突然都不说话了，空气里充满了尴尬。

过了一会儿，阿耀拿着凳子想挪到默默身边。默默顺手操起一根小棍，在阿耀面前一划，半嗔半怒地说：“楚河汉界，不可逾越”。

阿耀一怔，满脸通红，将凳子又挪回去。他转过身，从墙上取下他心爱的吉它，弹了一首《恰似你的温柔》。

默默听着略带伤感的吉他声，看着阿耀微闭的双眼，广西人特有的高额头与款颧骨，是那么地妖惑。默默心里翻江倒海，几乎就要沦陷在这爱潮滚滚的包围圈里。

几曲过后，阿耀放下了吉他，屋子里重新回到沉默。默默一改平日的跋扈飞扬，柔柔淡淡地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一个员外养了一只漂亮的鹦鹉 ，他每天起早训练它，只为让它说出＂员外好＂。一个月后，鹦鹉还没学会叫。员外便买下许多鸟食，边喂边抚摸，陪它说话，等了三个月，鹦鹉仍不开叫。员外有点心急，便开始惩罚鹦鹉，不给食，野蛮训练，过了半年，他仍然不叫。员外还是抱着希望，搬来会叫的八哥，刺激鹦鹉叫，等了一年，鹦鹉仍然不开叫。有一天，员外凝视着鹦鹉，见它眼里有哀怨，有胆怯，有亲近，有爱怜。他这一刻，突然明白鹦鹉不叫的难言与畏惧，至少在这一年的时光里，他每天与鹦鹉有眼神交流，感受到了能触摸鹦鹉羽毛的那份详和，这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遇见。鹦鹉不叫，那也是另外一种美好！

阿耀左手托着腮，思索良久，只苦涩地笑了笑。他是听懂了的，默默心里这样想。

⑫ 离别

夏天急匆匆地来了，距离两人第一次在发薪日仔细打量对方正好过去了一年。默默接到父亲的电报，简短的一行字：速回，国营厂招工。

正赶上暑假学生返校高峰期，火车票一票难求。默默记得在虎门的表妹曾说她们厂有大巴直通湖南邵阳和新化，于是她打算先坐船到表妹厂里，再搭大巴回湖南。

离开的前晚，阿耀约默默去附近公园转转。彼此都当是道别，都想着今生也许再也不会相见，心情都很难过，沉默地在公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让我抱抱你吧。”阿耀突然说。

“不可以！”默默惊恐地说。

还没等默默反应过来，阿耀已从侧面抱住了她。接着，一个热点从默默脖子上滑落，那是阿耀的眼泪。

默默感受到了阿耀的激动与炽热。她冲动地好想去吻阿耀托在她肩膀上的脑门，但是有个声音在大喊：“不能”！

默默用力推开阿耀，泪眼婆娑地说：“你不要这样。我们不能再烙下这样的记忆，不然留在心里，会折磨一生的”。

于是，他抽泣，她流泪。任凭蝉鸣声阵阵，两双泪眼相对无言。

“我们去照相馆合张影吧，留个纪念”默默提议。

“如果你记得我，我一辈子都印在你脑海里。倘若你不记得了，相片就是一个笑话。”这是阿耀唯一一次摇头。

所以，他没有她的相片，她也没有他的。

阿耀坚持要送默默去码头。第二天一大早，阿耀就等在默默宿舍外，接过她沉重的尼龙袋背在背后，胸前挂着吉它。默默自己还背一个小牛仔背包，一步一趋跟到了码头。阿耀抢着去买了二张往虎门的船票，又改变主意说要送默默到虎门。

在虎门下船后，阿耀放下默默的尼龙袋，坐到码头的石阶上，调好吉它，紧闭着双眼，弹了一首悲伤笼罩的《哭砂》。默默则把头仰向天空，任由泪水冲刷脸颊。

“最后一班回中山的船只有15分钟就要开了，我不能送你更远了。你到家后，写封信来报个平安，不要写地址，断了我来找你的冲动。”阿耀含着泪水嘱咐。

默默拼命点头，决绝地转过身，用十二万分的理智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头，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当默默忽然转过身，下决心要给阿耀一个拥抱时，阿耀正跨跳上甲板，双手轮换着划过脸庞——那是在迅速抹着眼泪。他径直走向船舱深处，只留给默默一个背影，那个背影一直被默默尘封在记忆深处。

默默回到老家后，寄过二封信给阿耀，如约未留地址，阿耀当然也就无法回信。默默寄的第三封被退回，信封上注明“查无此人”。默默知道他是换地方了， 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很快，默默就被招工进了国营单位做低层文职工作。再后来就被安排相亲了，奔着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波澜不惊。默默心里明白：爱情是绚丽的烟花，婚姻才是尘世的烟火。

默默发自内心地感慨：“倘若嫁去了广西，我恐怕得入乡随俗，做个既主内又主外的女汉子，而没有这样躺着享受午后的安静，或偶尔在餐桌边坐等老公烹饪的慵懒，或天天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幸福。所以，当年的挣扎和抗拒，都没有错！感恩那个时代，让我如今做了幸福的女人”。

那年代，被克制的爱恋

原创： 草色书屋  杏花朵朵  10月22日

口述：秦默默

撰文：成省桐

前引

金秋十月，曾一起闯荡广东的昔日工友小聚于茶馆。温暖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透过装饰着彩色玻璃的橱窗，在茶桌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姐妹们追忆往昔的欢声笑语像潮水般涌向茶席。

突然有人提起广西仔“阿耀”，众人纷纷揪着坐在角落的秦默默追问：“你们俩当初不是很要好吗？你辞工后，他也突然消失了，好像几个月工资都没要，特别奇怪。快从实招来，他是不是跟你私奔过？”。

微微发福的默默，侧了侧身子，微红了脸，任凭众人多次追问，仍矢口否认。

离开茶馆后多久，我就接到默默的电话，主动和我提起广西仔。几日后，默默又约我见面，详细叙述被她尘封多年的往事，并授意我撰文，用她的化名记录那段甜中带苦、涩里含情的青春故事。

① 南下

1993年酷夏的一天，高考失利的默默，背上一个大帆布袋，恋恋不舍地告别父母，走出湖南新化的山旮旯，踏上南下广东的绿皮火车，去投奔在中山打工的姑姑。带着乡里妹子的一身土气、执拗、孤勇与保守的默默，几经周折才落脚于一家五金厂。

那时远走他乡的打工妹，文化程度普遍不高，高中毕业生鲜为少见。厂里有十多个湖南老乡，都与十九岁的默默差不多大，其他工友大多来自广西，广东本地人是少数派。默默和我是我们宿舍里唯一的湘妹子，我知道默默读过高中，带着几分尊重，亲切地称她为“默姐”。

老板是广东本地人，基本上不会说普通话，平时也比较少露面。正厂长是个川妹子，姓黄，因与老板关系特殊，打工仔们背后都略带酸味地称她为“黄妖精”。

副厂长是个广西仔，姓李，厂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姐妹们从他的故事里第一次知道有个词叫“停薪留职”，带着几分对知识分子的崇拜，大家按广佬的习惯亲切地称他为“阿耀”。

“黄妖精”专管对外接待，工资发放，以及随老板出差等工作，其他一切事务都交由阿耀管理。有知识垫底的阿耀，善于发现问题，更善于解决问题，是个技术能手，碰上机修工几天几夜都修不好的机器，他就亲自出马，三五几个小时就搞定。

② 相识

到了发薪日，厂门口保安处就会就摆上一张长桌。阿耀坐一头，面前摆着花名册。黄妖精坐另一头，面前放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黑布包，塞满了现金。工友们排着长队，先与阿耀核对好数字，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从黄妖精手里领过一沓现金，大多是十元或二十元面值的。

当默默在一排东倒西歪的工友名字后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后，阿耀似乎被那鲜见的、活泼飘逸的手写字迹惊到了一般，本来一直低着头的他，突然抬起了头，将默默从上到下打量了两遍。

默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用眼角扫过桌面，仔细看了一眼这位矮瘦且黑不溜秋的副厂长：目光深邃的双眼，向外凸出的高额，瘦削的脸盘，典型的广西人种。在默默之前的印象中，阿耀衣着普通，经常满手油污，大汗淋淋，除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外，与其他流水线打工仔无异。

后来，厂里经常出现原材料供不应求，各车间为抢料发生纠纷，甚至打架斗殴。默默被车间主任推作代表去厂办反映情况，接待默默的就是阿耀。默默说话字字有据，句句有理，不卑不亢，要挟与请求灵活把握，一会儿笑谈，一会儿严肃，把阿耀说得心服口服，他一脸怒容反而被默默逗笑了。

                        ③ 相知

从此，阿耀清闲之余，便时常来到默默机器旁与她闲聊。

默默淡淡地问：“你们广西的桂林真有那么美吗？”

阿耀认真地答：“在世界人民的眼中，桂林山水甲天下。我们土生土长的广西人，见惯了喀斯特地貌，正所谓‘熟悉的地方没风景’”。

从山脚下走出来的默默，第一次了解了“喀斯特地貌”这个地理术语，在阿耀精准又反复的描述中，默默彷佛已双眼见过、双脚踩过了那片奇特的土地。

广西的甘蔗林，壮族的山歌，漓江的鸬鹚，桂林的象鼻山，女人下地犁田、男人窝家里玩牌的风俗…默默时常听到忘神，甚至忘了手边的活儿。

厂里工资是按劳取酬，默默的出料计件总落后其他老乡。不服输的默默急了，嗔怒阿耀：“别来聊天啦，打扰我做工”。

阿耀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悄悄把与默默并排的工友安排去其他工位，让默默旁边的座位长期空着。阿耀一有空就坐过来，手上帮默默出着料，嘴上仍侃个不停。

默默喜欢阿耀的见多识广，温文尔雅。不论什么话题，阿耀总能讲得神采飞扬，妙趣横生，逗得默默浅笑不止。有时，阿耀也卖卖关子，意犹未尽，惹得默默追问不停。

④ 界限

这份特别的关照与关注，引起了我们整个车间的窃窃私语。广东广西人尖着声音问：“耶，阿耀好中意你哩，想你做佢(qu指他)女朋友呢！”。默默不以为然，急着辩解：“瞎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我们湖南老乡也跟着起哄，一个劲地调侃他，追着叫姐夫。阿耀窘红了脸，像只猴子（广东人叫“马骝”），拿个榔头佯装要敲他们。

默默时常和我提起：“我出门时，老父亲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不能远嫁，只能回湖南老家就近婚配呢！况且，我总听闻广西男人爱养二奶，我打心底里厌恶和唾弃，我坚决不会嫁广东广西人。”

虽然这些话早就传入阿耀耳中了，默默也把界限划得很清楚，阿耀依然每天抽空到默默旁边的空座上报到，仍是天南海北地闲聊。

默默若忙得两手不空而忘了接话，他就静静地趴在台面上，头朝上，下巴抵住手背，微眯着双眼，怅然若失般，像只迷糊了的猴子。看他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儿，默默在内心实打实地接纳他为异姓兄弟。

⑤ 文学

那些日子里，两人似乎聊完了天上与人间的所有话题，默默记忆最深的是关于文学作品。

阿耀问：“你看过什么名著没？”

默默想了想，问：“小说吗？”

阿耀“嗯”了一声。

默默接着说：“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琼瑶的《一帘幽梦》、《几度夕阳红》，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阿耀再问：“诗歌呢？”

默默摇头。

“认得海子吗？”

默默仍摇头。

“读过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吗？”

默默一眼茫然。

“估计你更没听说过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默默更一脸羞愧。

阿耀用小棒杵着默默脑门，伴装嗞牙道：“你脑子里装的货太少了。”

默默吐了吐舌头，又冲他做了个鬼脸。

第二天，默默在工作台抽屉里发现一本厚厚的《简·爱》。当阿耀照例过来闲坐时，再三嘱咐默默一定要看完。从他认真的眼神中，默默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是很值得一读的故事。

下班后，默默迫不及待地翻开它，一口气看了七八页，绕口的音译人名和冗长的心理描写，很快让默默失去了耐心，因她平看书只凭兴趣关注主要故事情节。于是，默默跳过很多章节，挑挑拣拣地看了三天，就把书还给阿耀。

他一脸惊讶：“我一年都没看透的书，你三天看完了？！简·爱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与罗切斯特的爱情为何如此曲折？简爱的精神与灵魂在哪一处触痛了你.....”

默默膛目结舌，只大慨晓得简爱出身很苦，最后还是嫁给罗切斯特。为了不被阿耀嘲笑，默默赶紧把《简爱》重新慢慢细看一遍。

在阿耀的指导下，默默略微明白了名著的文学价值，似乎看见作者在文字背后蕴含的丰富思想，透过故事情节看到了作者揭露的时代背景，感受到了主人公渗透在爱情里的高贵精神。

当默默带着自己的理解与阿耀再谈此书，阿耀直夸她悟性好。于是他非常愉悦地借给默默更多中外名著，《围城》《红与黑》巜茶花女》《飘》等。从此，默默如醉如痴地爱上文学。

与默默同宿舍的我，也蒙了福，时常从默默枕头下搜书来看。单纯的的我从不知那些书的来处，直到默默聊起这些，我才恍然大悟。

⑥ 悦读

夏末的一个公休日，阿耀说带默默去一个好地方。两人各骑一辆自行车，来到镇中心，又穿过几条街，进了一个三百来方的大书店。

阿耀立刻从书架上挑了张爱玲的《半生缘》和席慕容的诗集，丢给默默，又为自己选了机械设计与修理方面的工具书。阿耀似乎与店员很熟，要来一条长凳，二人各坐一端，把头埋进书本里，不知不觉就熬了一整天。

多年以后，默默仍觉得那一天是人生中过得最快但最充实的一天，品味到了文字的美妙，它能代替许多美好的事物。

从此，只要有半天以上空闲，阿耀就跨上自行车，在默默宿舍窗户下按玲三声，像是地下党的接头暗号，默默就悄无声息地走出宿舍，也跨上自行车，两辆车一前一后直奔图书馆。

在馆里，永远不变的是那条长凳。偶尔变化的是两人的姿势，时而是面对面的讨论，时而是背对背的互不干扰。一直在变的是手里的书，默默捧在手里的是各种小说，如《废都》《白鹿原》《平凡的世界》《边城》《雾都孤儿》等。阿耀看的大部份是《机械设计》等专刊。

每当一人看累了，就停下来聊天，品评徐志摩、汪国真等人的著作。聊一会后又继续看书。默默听着阿耀的呼吸，阿耀听着默默翻书的声音，空气中涌动着很特别的情愫。

待到华灯初上，两人饥肠辘辘，方离开书店，轮流请客，一个买串油炸饼，另一个买个雪糕筒。一手吃着，一手撑着车笼头，一路侃着，时光清浅，两颗年轻的心愉悦无比。

⑦ 理想

深秋的一天，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阿耀一脸抱怨地说：“你知道吗？我在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教育类方向的，毕业后把我分配到一所小学。你能想象得到把我对文学的理解灌输到一个个小脑袋瓜里是件多么艰难而浪费的事吗？我原本理科成绩相当好，机械与制造才是我最感兴趣的事，却阴差阳错读了文科专业，我总感觉自己在错误的方向渐行渐远，所以停薪留职，逃出来了.....”

默默既羡慕又不解地指责：“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知道铁饭碗是多么人梦寐以求？”

阿耀于是开始抱怨饭碗上的事：“老板啥事都要求我管起来，我工资却比黄妖精还低。如果我学的是机械，我的理想就是自己办个厂。去年我自己组装了一台收音机了，一点也不比买来的差。”

默默耐心地劝他：＂一个人的快乐来源于知足。有个人，断了一根手指，他不痛苦，反而高兴地想，我庆幸断的是一根手指，不是整个手掌。我是你最好的参照物，我想读书而没书读，如果没来打工，就跟我父母一样，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田里土里忙着。你现在是白领打工仔，我虽是劳累的蓝领，但我感恩生活。我的理想很简单——天天开心就好！”。

阿耀的心被默默梳理得豁然开朗。相约去图书馆的次数更勤密了，每次回到工厂附近，怕引起议论，两人分开，一前一后进厂门。

⑧ 心门

每到休息日，我们一众姐妹总见不到默默，老追问她去哪了？默默怕我们晓得这秘密，老是撒谎说去几公里外的堂姐家打牙祭了。久而久之，姐妹们心生疑惑，断定默默谈恋爱了，不是别人，就是阿耀。

这下把默默急坏了。如果这话传到堂姐耳中，她会状告父母，两老定会气得吐血，甚至闯来广东捉她回去。

为了将自己的心门关得更紧，默默第二天就对阿耀说：“我为你做个媒吧，介绍一个能嫁到广西的女朋友。你看你，衣服都洗不干净，总有污渍。一年到头就是两套衣服，宿舍简直就是狗窝，除了书就是工具，你该找个女朋友照顾你。”

阿耀狡黠地试探：“你帮我洗就是嘛！”

默默瞪阿耀一眼：“你想得美！我们湘妹子去帮男孩洗衣服，就是想做他老婆，我是绝对不会嫁到你们广西去的。”

默默为他做媒的积极性没减。冲床车间有个叫刺梅的老乡女孩，小巧玲珑，有事没事总叫他去修机，看得出她喜欢阿耀。她问阿耀“刺梅做你女朋友很合适呢。”

阿耀不答话。默默说过几次后，他眼神黯淡下去：“女孩子谈恋爱一定要先想到结婚吗？不能处着处着再想结婚的事？”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均是耍流氓，是可耻的！”默默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阿耀沉默了，没有辩驳。他在默默坦诚的眼光中看到了坚定与无奈，自此便不再与默默随意聊天了。

当阿耀空闲了，仍习惯性地坐上默默旁的空座，趴着休息，也不搭理默默。默默假装不去猜他，自顾自地赶着活，偶尔回过头，看到那头浓密的黑发和伏着的脑袋，坚定的内心正要动摇，一想到严父厉母锐利的目光，便坚硬如泻，又果断筑起心防。

⑨ 跳厂

很快就入冬了，广东的冬天虽无一丝寒意，默默却不得不离开那五金厂了。

原来当初进厂前，默默的身份证连同钱包早在下火车时被扒手顺走了，厂里当时招工很急促，一个亲戚便借了自己的身份证让她顶替入厂，但所有工友的身份证和暂住证都一直被押在厂里。

现亲戚急需身份证，默默只得匆忙辞职，以取出身份证。离开前，默默告诉我镇上有个图书馆。自此，我便成了那里的常客。

得知消息的阿耀，生怕默默找个离他太远的下家，忙不迭地带她去见在几十公里外邻乡的电子厂当车间主任的堂哥，以命令式的口气要求堂哥马上招她入厂。

在回去的路上，阿耀看见了电子厂隔壁模具厂的招聘广告，欣喜若狂。

“我要跳厂，到隔壁做模具设计师！”阿耀兴奋地宣告。

“你发神经啦！设计师哪有副厂长工资高？！”默默莫名其妙。

“做设计师有前途，以后我可以自己开厂，不受黄妖精的气......”阿耀在极力说服默默。

默默知道他其实是不想和自己分开，心中感动涌起。

于是，默默陪阿耀去应骋。尽管阿耀读了不少机械设计的书，但要现场操作机器，按厂里规格冲出高质量的模具可不是件易事。阿耀捣鼓了几个小时也没成功，他一脸诅丧失望。

两人各自推着单车走了一段路，均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阿耀两眼放光，自言自语道：“我有个同学是搞模具设计的呀，厂子就在上佳路，我可以去他那里取经。“

默默马上附和道：“这个主意不错啊！”于是，两人兴冲冲地蹬车前往上佳路，骑了一个多钟头才找到那同学，他是车床技术主任，待下班后，他偷偷带阿耀进入车间。同学指导着阿耀，不到两小时就在机器上试出了成品。

为了将技术练到炉火纯青，阿耀决定多偷学几次。于是，默默每晚蹲在厂门外，在寒风中打颤。阿耀混进车间，一学就是两个多小时。三两周过后，阿耀二进宫——返回模具厂应骋，顺利通过。默默激动地与阿耀击掌相庆。

自转厂后，阿耀下班后就时常出现在默默电子厂对面的快餐店，默默不想欠他人情，总是争着买单。

⑩ 心机

默默与姑姑合租，住在小榄。阿耀也租房住，在细滘。从租屋到两人各自厂里，只有一公里是同向同路，但两人上下班时总不约而同地碰上面，再一路欢欣地比哪个蹬得快。

两人就像一对很能玩到一起的伙伴，又像很要好的哥们，彼此心照不宣，亦不越雷池半步，互相鼓励着，互相关心着，共享着生活中的快乐或工作中的失意。

转眼开春了。有一天下班后，两人沿着河堤骑车而行。快落山的夕阳红彤彤的，温暖而绚丽。阿耀兴奋地提议：“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们去追赶夕阳呗。”默默马上应和。

于是两人不下河堤去镇上，而是欢快地沿着河堤往前猛蹬，穿过一片片田野、沙场、庶林、民居。一时默默抢在先，一时阿耀赶在前，嘴里都哼着当时流行的港台金曲。

骑了不知多远，眼看天要乌黑了，默默急忙唤阿耀掉头。可阿耀像个玩疯了的孩子，仍继续往前狂奔。默默只好一路紧追，一路吼个不停，她可不敢一个人掉头走黑漆漆的河道。很快，就见前面灯火辉煌，原来已到了十几公里的邻镇街边。

天己全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了。暗淡的月光下，后面的甘蔗庶林和民居的轮廓都看不清了，更别提河堤小路了。默默可急坏了。

“喂，你是个聋子吗？听不见我叫你掉头吗？”默默带着惊慌。

“要不，到镇上找个旅馆歇脚吧，明早再回去？”阿耀狡黠地一笑。

“你要气死我啊！我一晚上不回，我姑姑会到处找我的，会撕碎我的！”默默急得直跺脚。

默默气恼万分地推着车子往回走，回头看阿耀呆在原地不动，她更气了，跨上自行车就要走，阿耀飞奔过来，按住车把头。默默对着他狠狠一推搡，冲进夜幕中。阿耀急忙大喊“等等我，我去买手电筒啊”！

阿耀很快买好两个手电筒，追上了默默。默默右手控着车把，左手打着手电，左摇又晃地骑在河堤上。骑了不到一里路，阿耀就呵住默默，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入草丛中，命令默默坐在后座打着手电，他载默默回程。

春分徐徐拂过，凉而不寒。一开始两人均默不作声，阿耀吭哧吭哧地蹬着车，默默专注地照着路。不知听了多久河堤草丛里的虫鸣后，阿耀打磨了沉默。

“你很执拗，冷酷。”阿耀轻叹一声。

“你耍滑头、耍心机。”默默嗔怒道。

“你知道吗？”阿耀幽幽地说，“看着漫天彩霞，再看着你修长的腿，瘦削的肩，活泼的双眼，凌乱的秀发，简直就是落曰余晖下一幅生动的油画，是多么愉悦的视觉享受啊。”

默默的心瞬时柔软了，暖暖的，也酸酸的。面前这个男孩在风中飘过来的荷尔蒙气息笼罩着她，让她几乎不能呼吸。默默在心里挣扎，她要逃避，她要抗拒。当阿耀要她抓住他的腰以防掉河堤时，她不敢碰，她怕自己会燃烧。

“你晓得红颜知己的定义不？你不觉得柏拉图式的爱情很美好吗？”默默沉默了好一阵后问道。

“柏拉图式很折磨人，那是自虐。我更相信苏格拉底式的爱情，最实惠。”阿耀争辩道。

⑪ 克制

自此，两人仍照样在T字路口不期而遇，各自按着车铃当打招呼，一起在路边档吃早餐，默默恶作剧地往阿耀肠粉里加勺辣椒酱，阿耀蛮横地让默默吃惯香油。

转眼端午节就到了，两个厂均放假一天。阿耀提议“去我宿舍过节吧，我给你煮海鲜”。一直吃不惯厂里伙食的默默正想打牙祭，便欣然应允。

默默去到宿舍，发现阿耀室友都不在。阿耀手忙脚乱地做了基尾虾、生蚝，用番茄熬了鲫鱼汤，都是广西口味。默默虽吃不惯，仍努力地吞下了些。饭后，两人一起洗完了碗碟，面对面坐下，突然都不说话了，空气里充满了尴尬。

过了一会儿，阿耀拿着凳子想挪到默默身边。默默顺手操起一根小棍，在阿耀面前一划，半嗔半怒地说：“楚河汉界，不可逾越”。

阿耀一怔，满脸通红，将凳子又挪回去。他转过身，从墙上取下他心爱的吉它，弹了一首《恰似你的温柔》。

默默听着略带伤感的吉他声，看着阿耀微闭的双眼，广西人特有的高额头与款颧骨，是那么地妖惑。默默心里翻江倒海，几乎就要沦陷在这爱潮滚滚的包围圈里。

几曲过后，阿耀放下了吉他，屋子里重新回到沉默。默默一改平日的跋扈飞扬，柔柔淡淡地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一个员外养了一只漂亮的鹦鹉 ，他每天起早训练它，只为让它说出＂员外好＂。一个月后，鹦鹉还没学会叫。员外便买下许多鸟食，边喂边抚摸，陪它说话，等了三个月，鹦鹉仍不开叫。员外有点心急，便开始惩罚鹦鹉，不给食，野蛮训练，过了半年，他仍然不叫。员外还是抱着希望，搬来会叫的八哥，刺激鹦鹉叫，等了一年，鹦鹉仍然不开叫。有一天，员外凝视着鹦鹉，见它眼里有哀怨，有胆怯，有亲近，有爱怜。他这一刻，突然明白鹦鹉不叫的难言与畏惧，至少在这一年的时光里，他每天与鹦鹉有眼神交流，感受到了能触摸鹦鹉羽毛的那份详和，这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遇见。鹦鹉不叫，那也是另外一种美好！

阿耀左手托着腮，思索良久，只苦涩地笑了笑。他是听懂了的，默默心里这样想。

⑫ 离别

夏天急匆匆地来了，距离两人第一次在发薪日仔细打量对方正好过去了一年。默默接到父亲的电报，简短的一行字：速回，国营厂招工。

正赶上暑假学生返校高峰期，火车票一票难求。默默记得在虎门的表妹曾说她们厂有大巴直通湖南邵阳和新化，于是她打算先坐船到表妹厂里，再搭大巴回湖南。

离开的前晚，阿耀约默默去附近公园转转。彼此都当是道别，都想着今生也许再也不会相见，心情都很难过，沉默地在公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让我抱抱你吧。”阿耀突然说。

“不可以！”默默惊恐地说。

还没等默默反应过来，阿耀已从侧面抱住了她。接着，一个热点从默默脖子上滑落，那是阿耀的眼泪。

默默感受到了阿耀的激动与炽热。她冲动地好想去吻阿耀托在她肩膀上的脑门，但是有个声音在大喊：“不能”！

默默用力推开阿耀，泪眼婆娑地说：“你不要这样。我们不能再烙下这样的记忆，不然留在心里，会折磨一生的”。

于是，他抽泣，她流泪。任凭蝉鸣声阵阵，两双泪眼相对无言。

“我们去照相馆合张影吧，留个纪念”默默提议。

“如果你记得我，我一辈子都印在你脑海里。倘若你不记得了，相片就是一个笑话。”这是阿耀唯一一次摇头。

所以，他没有她的相片，她也没有他的。

阿耀坚持要送默默去码头。第二天一大早，阿耀就等在默默宿舍外，接过她沉重的尼龙袋背在背后，胸前挂着吉它。默默自己还背一个小牛仔背包，一步一趋跟到了码头。阿耀抢着去买了二张往虎门的船票，又改变主意说要送默默到虎门。

在虎门下船后，阿耀放下默默的尼龙袋，坐到码头的石阶上，调好吉它，紧闭着双眼，弹了一首悲伤笼罩的《哭砂》。默默则把头仰向天空，任由泪水冲刷脸颊。

“最后一班回中山的船只有15分钟就要开了，我不能送你更远了。你到家后，写封信来报个平安，不要写地址，断了我来找你的冲动。”阿耀含着泪水嘱咐。

默默拼命点头，决绝地转过身，用十二万分的理智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头，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当默默忽然转过身，下决心要给阿耀一个拥抱时，阿耀正跨跳上甲板，双手轮换着划过脸庞——那是在迅速抹着眼泪。他径直走向船舱深处，只留给默默一个背影，那个背影一直被默默尘封在记忆深处。

默默回到老家后，寄过二封信给阿耀，如约未留地址，阿耀当然也就无法回信。默默寄的第三封被退回，信封上注明“查无此人”。默默知道他是换地方了， 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很快，默默就被招工进了国营单位做低层文职工作。再后来就被安排相亲了，奔着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波澜不惊。默默心里明白：爱情是绚丽的烟花，婚姻才是尘世的烟火。

默默发自内心地感慨：“倘若嫁去了广西，我恐怕得入乡随俗，做个既主内又主外的女汉子，而没有这样躺着享受午后的安静，或偶尔在餐桌边坐等老公烹饪的慵懒，或天天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幸福。所以，当年的挣扎和抗拒，都没有错！感恩那个时代，让我如今做了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