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

(一)

    灼热的阳光和着蝉鸣,刺激着人脆弱的神经,我拿着着饭盒,沿着小路走在稀疏的树荫下,目光的尽头是一所瘫在山边的小楼。

    小楼俨然一副多年没有得到妥善休憩的模样,不知名的野草肆虐在各个角落,墙漆七零八落,露出深红色的土砖,没精打采地歪斜着,勉强凑出一间屋子的模样,明明是正午,小楼却清晰地散发着一股迟暮的气息。

  我推开门,它有气无力地“吱呀”了一声,算是欢迎我的到来。门口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客厅,窗帘严严实实地闭合着,只能透进来朦朦胧胧的光,屋子里一股浓浓的酒精味扑面而来。我轻车熟路地摸了过去,一把掀开了窗帘,屋里顿时明亮了起来。

    破旧的沙发深窝里一个物体收到了刺激,缓缓的晃动起来。过了半晌,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嘟囔起来:“谁呀?”

    我叹了一口气,把饭盒放在桌子上,一边收拾地上散落的空酒瓶,一边轻声说道:“二叔,是我,起来吃饭了。”

    二叔终于渐渐地回过了神,他努力地咧了咧嘴,脸半隐在邋遢的胡须长发后面挤出一个诡异的表情,用他那就像没上油的破齿轮无力地摩擦所发出的噪声一般的低沉嗓音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了,又麻烦你来给我收拾收拾。”

    我回头望去,二叔正在挣扎着把自己从沙发里挪出来,他太瘦了,加上宿醉的影响,几乎没力气站起来——谁能从这幅羸弱的身体中勾勒出当年那个精壮的小伙子呢?就像是,谁能在这瘫倒在山脚的破房子里想象出当年它身为附近乡县数一数二漂亮的小洋房的风光呢?

(二)二叔和我爸爸是堂兄弟,单名一个字,山。据说二爷爷是想给他取一个踏实的名字,二叔倒也没辜负爷爷的期望,年轻时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品性帮他攒下了不少资产与名望,加上为人热情好客又大方,十里八乡不少同辈人见了他都要尊尊敬敬叫一声:“山哥”。

    二叔找了个唱山歌特好听的老婆——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玉兰。

    他拿出大半积蓄和着邻里的帮助,建了一所像模像样的小洋楼,小洋楼依山而立,白墙红瓦,像是落在草坪上的一朵鲜花。乡亲们常常用它作路标,路过时都会被房子吸引,常常驻足观望,这时二叔就会把乡亲请进小院,婶会笑眯眯地端上茶,在旁边听着二叔和别人唠嗑。

    婶最爱热闹了,这点二叔是知道的。

    小日子和和美美地过着,谁都以为这一对儿会生个大胖小子,然后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身,在迟暮的光影中两手相握,随着太阳下沉花白的头发渐渐失去光泽。

    可问题就出在这大胖小子身上。都结婚快一年了,婶的肚子却还是没点儿动静,而且偶尔还会流血,肚子也隐隐做痛。二叔那个心焦啊,他带着婶跑遍了周围的乡镇,找遍了各路有名的赤脚医生,都不见效,婶的肚子却越来越痛。

    这天婶又犯了病,看着她捂着肚子痛苦的样子,二叔把心一横,他拿出所有的积蓄,又向兄弟朋友借了些钱,带着婶进了城。

    他们两个人离开的时候,我爸还跑去送行,叔和婶坐在三轮运客车的最后面挥了挥手,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几天后,叔回来了。他谁都没告诉,一回来就猫进了他的房子里,谁也不见,像是缩进了龟壳。

    据遇到他的乡亲说,那天二叔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抱着一个罐子,踉踉跄跄地走着,对迎面走来的乡亲视而不见,就像出没在白天的幽灵。

(三)这几天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零零碎碎也听到过不少传闻,和着自己的想象,却只能拼凑出个大概,总觉得是如同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反正那之后,二叔就变了,他变得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而且嗜酒如命。之后我爸就常常煮上好菜,带上酒去二叔家,两人一言不发,对酌上几个小时,直到二人都烂醉如泥。

    渐渐地我爸去得少了,送饭的活就落在了我身上。我总是想法设法地推脱,二叔房子里那浓郁的酒精味让人难以呼吸,而且二叔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总有一抹难隐的伤痛,给我一种沉重压抑的感觉。

    再之后,我去城里读书,上了大学,二叔的故事慢慢淡去,就如那无人打理的小洋房,被岁月和自然侵蚀,慢慢隐没在绿荫的怀抱中。

    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学医的朋友,小安。我们总是言谈甚欢,不论是茶余饭后的闲嘴还是天南海北的漫谈,我们往往都有不同的观点,每次都要争论半天,却从没红过脸。

    某一天,我们讨论的话题是“生离死别”,小安说,他要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来自他的老师的故事。

(四)小安说:那个病人是因为腹痛,经间期流血来的,门诊的老师看了看,对她的丈夫说,这个可能得住院检查。

    住院的第二天,病人的腹痛发作,伴有下腹部出血,发作很严重,休克了,于是紧急上了手术台。

    我的老师负责的这台手术,具体的过程她也记不太清楚了,总之结果是绒膜癌,做了切除,可是失血有点多,病人一直没有醒,被送进了ICU。

    一天后,病人无好转征象,老师去找丈夫,丈夫站在病房外,正在啃一个冰冷的馒头,他看见老师,苦笑着说:“唉,我连买早餐的钱都没有了。”

    那时的ICU几百块一天,对于农村居民的确是沉重的负担。再加上手术费,医药费,检查费,榨干了他的积蓄。

    老师递给他一张单子并说道,病人这个情况预后可能很差,继续治疗的价值不高,而且现在你也无力支付后续的费用,我们建议放弃,如果要放弃请在单子上签字。

    丈夫拿着单子,像是被巨大的压力压迫,缓缓地蹲了下去,他双手抱着头,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过了半晌,他慢慢地抬起头,拿着笔,颤抖着签下了字,他好像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再后来的事,老师就不知道了。

    小安讲完了,发现我在发愣。他伸出指头在我眼前晃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唉?没、没啥,对了,你老师有没有说过那个病人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名字啊,还挺有意思的,所以我印象还蛮深。丈夫叫高山,跟你还是同姓哦。”

    那天的谈话是怎么结束的,什么时候结束的,我都迷迷糊糊没有印象。

    我记得曾经我问过我爸:“为啥二叔和别的酒鬼不一样,脾气又好性格又温柔呢?每次我去就算他还是醉醺醺的,也从来没凶过我。”

    我爸叹了口气,说:“因为你二叔是个好人呐,他只是,被击溃了直面生活的勇气。“

    原来二叔深陷的包围不仅仅是美好的过去所带来的怀念之苦,还有对自己无力的懊恼与自责…

(五)当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二叔已经吃完了饭,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叫着:“阿兰,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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