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很想挂这个电话。
我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窗外的风像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在划拉着车身,暴风雪就要来了。车内双闪有气无力的响着,我冷的要命,暖气坏了,就算没坏,我也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我说完了,你在等什么?”电话里的她已经变了声。
“要下雪了,路很滑,我可能要死在车里了。”我说。
“那你为什么还没死。”
“什么?”
“你太懦弱了,你每次都说你会死,你每次都没死,像个复活的木乃伊一样站在我的面前,我不想和你继续了。”我们沉默了一会,她接着说,“你听见了吗?”
“下雪了,好像。”
“你去死吧。”
她挂断了电话,我擦了擦驾驶室的内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晶莹的雪片横着落到玻璃上,然后又被风卷走了,接着又落下几片雪花,还是被风卷走了,车窗变得湿漉漉的。
我再次拨通了她的号码,她没有接直接挂断了,然后发了短信过来,我打开短信看到她说,希望我死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令人心碎的高速公路上。我总是喜欢骗自己,其实她没说这么多,还是四个字,你去死吧。不过我觉得她说的是真的有可能的。我拽了拽脖子上缠得像小动物一般的围巾,两只手上的绒线手套开始变得僵硬,双闪的声音越来越来尖,应该是某个电子零件快窒息了。
听着汽车捏紧了嗓子,如果我再不走,可能会死,那样就真的没办法了。
我发动了车子,打开了雨刷器。车前引擎盖抖动起来,雪片像是跳着死亡的舞,挨个化去。每一辆大货车掠过都会发出切断道路的轰鸣,这个高速公路像是早就千疮百孔了,正在被冰冷和霜雪包裹着。
我关掉了双闪,擦了擦后视镜,从镜子里看到有几个人弯着腰抬着胳膊挡着风雪,在应急车道上走了过来。我应该走了,但是我没有,我让车子继续在原抖动着。终于有比我还要倒霉的人了,每当遇到这个世界上比你还惨的人的时候,那种开心可以超过一切,尤其是当你有机会近距离感受别人痛苦的时候。
他们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车子副驾驶的窗户被一个光头敲开了,他不算很胖,但是光头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别扭,越来越大的雪会落在他的脑壳上不停地的融化掉,变成水能反射出整片阴沉沉的天空。还有雪片吹进车里,落到副驾驶车坐上,带来一股更为凛冽的寒气。
我们互相看了一会,我打了个哆嗦,听到车后门被拉动的声音,我的车是锁着的。
“没开暖气?”光头用胳膊肘压到还没有完全落下去的车窗上。
“坏了。”我笑着说。
“你笑什么?”
“看到你们比较亲切。”我往后看了看,透过后座的玻璃看不清另外的两个人,不过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在玻璃雾气后面挪着身子,风雪还在往里进,后车窗的雾气慢慢开始融化,另一个男人凑过来趴在后座玻璃上,用手围住了眼睛往里瞧着,是个像猴子一般的瘦子。
瘦子又拉了拉车门。
“方便带一程不。”光头把胳膊伸了进来说,“我们的车坏了,彻底走不动了。”
“为什么不打救援电话呢?”我说,“他们会第一时间来把你的车拖走,然后把你们带上有暖气的车,再去个暖和的地方,当然这可能需要一笔钱。”
“你的意思是你想要钱吗?”
“不过下了大雪,谁都不会来,他们接了电话告诉你他们的车也坏了,让你等,等雪停了,他们的车就会好了。”
“那我们就会冻死了。”胖子在车门内侧找着什么按钮。
“对,你们会被冻死。”
光头打开了副驾驶的门锁,拉开了门,坐了进来。后座的门也被拉开了,女人和瘦子也钻进了车子。车内的空气一下子污浊起来,呼吸声彼此重叠,随着吹进来的风来来回回地传递着。
光头搓了搓自己光头上的雪片,然后扭过了脸对我说:“前面大概十几公里,有个收费站。”
我踩下了油门,车子开起来会舒服一些,抖动和加速的车子会产出部分热量,传到车内让每一个人都好受一些。我把车子开上了主路,后视镜里的红衣女人也很消瘦,一直低着头,头发遮住了眼睛,一动不动,瘦子搂着她,像搂着一个塑料模特。
后座一直很安静,瘦子和女人没有任何交谈。雪很大,扑在前挡风玻璃上被雨刷器刮出一面扇形的间隔空白,车速很慢,这很好,因为收费站就变得没那么近了。
“我刚刚分手了。”我盯着左右摆动的雨刷器说。
没有人回应我,我继续说:“我跟一个明星谈恋爱,她开着法拉利到处跑,穿着一身金,我的车库里还停着一辆她的路虎,她说送我了。”
瘦子笑了起来,声音像是拍瘪了嗓子,扁平地像个抽搐的鸭子。
“你这破车他妈连暖气都没有。”瘦子说,女人浑身抖了一下,缩了缩身子。
大雪几乎堵住了道路,让车里的一切清晰起来。我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刚好可以看到瘦子咧开着的嘴唇。
“哥们,真会编故事。”光头看了看我,把手伸进了棉衣口袋里。
“她让我去死,你们说我该不该听她的。”
“我觉得你他妈该把路虎开进她的身体里,顺着那条通道碾过去,别忘了鸣笛,鸣笛。”瘦子笑起来说。
我按着喇叭,车子滴地一声长鸣,大概持续了七八秒,把他们都逗笑了。我按累了,停了下来说:“我不该拉你们。”
“什么?”光头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烟,又摸着火机,还拉开了副驾驶的抽屉盒,“太冷了,你也来一根。”
“如果我不拉你们,你们就是比我还要可怜的人,会在大雪的高速公路上冻死。我也可能会冻死,因为我哪里也不想去。只不过你们会先死,这样我就会很开心。但是,我拉了你们,一切都变了,你们不会被冻死了,也不是最惨的了。”
“你可以一路开到北京,去看天安门。”光头给我递了根烟,我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接了过来,已经点燃了。我含到嘴里,感觉很热乎,吐了一口烟,然后闭着嘴,烟雾在每一个牙缝间溜着,然后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
“好主意。”我说。
“那这女人可能是他妈最可怜的了。”瘦子又咯吱笑了起来,搂紧了红衣女人,棉衣和羽绒服蹭在一起发出沙沙声,女人还是没动,貌似是没敢动。
光头扭回头瞪了瘦子一眼,我侧过脸看了看他们。
“怎么可怜?”我说,然后把车子移到慢车道上,打开了双闪,雪越来越大像是天空漏了个大窟窿,完全补不住了。
“我们要把她带到黑市,然后卖给那些富人,他们喜欢这些玩偶,关在地下室里永远也不会发出声音,她们天生不会反抗。真他妈可怜!”瘦子好像打开了话匣子。
“也不会骂人吗,不会让我去死吗?”
“不会,什么都不会,你骂什么她都听不见。”瘦子又嘿嘿笑了起来,“但是干那个会叫。”
“你试过?”我又调了调后视镜,对准了女人,她好像真的什么也听不到,还是低着头。
“我们都试过。”瘦子拍了拍光头的肩膀。
“别听他瞎扯。”光头躲着肩膀说。
“哈哈,我也会编故事。”瘦子笑得像个傻子,又搂紧了红衣女人,然后觉得不过瘾,又往前探着身子把头从两个座椅中间伸过来,看着我继续说,“哥们,你信吗?我们还有枪。”
玻璃上的雪都变厚了,雨刷器来来回回地摇摆着,发出厚重的擦击声,然后又被一片白雪覆盖,不断重复着。除此之外,车内的空气都凝固了,双闪的声音早就被寒冷吞噬了。瘦子就那么看着我,光头还在抽着烟,尼古丁的味道到处都是。
“我早就想死了。”我握紧了方向盘,路过的大货车也都开了双闪,但是速度并没有低多少,还在不停地切割着空气。
“我也有把枪,就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枪口抵在我的大腿上磨了一路了。我不知道你的枪放在哪里,外套还是包里。我准备死在她家门口,但是下雪了,我到不了的,我的车没有暖气,等我开过去,我就已经成冰块了。”我继续说。
瘦子看了看我的大腿,缩回了身子,说:“你应该开路虎来,那辆车足够绕地球三圈的。想死在哪里都行。”
“多少钱?”我问。
“什么?”光头扭过了头。
“一个这样的女人多少钱?”我看了看后座的女人。
“几万块吧。”瘦子很感兴趣,又凑了过来,“年轻的还能值点钱,这种的也就这个价了。你要是买,我给你优惠,正好分手了不是,这种的省心,也省得跑那么远了。
“拿东西换可以吗?”
“什么东西?”瘦子把脸转向我。
我猛地踩住了刹车,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打了滑,旋转着身子撞到了应急车道的护栏上又弹了出去。瘦子的身子直接穿破了玻璃,整个头垂在了外面,耷拉着一动不动。女人落在了后座的脚垫上,紧紧地抱着头。光头的头撞到了抽屉盒子,流着血,我的腿被变形的驾驶室挤住了,动不了。
我解锁了车门,让女人赶紧走,可是她就呆呆地坐在脚垫上,还是一动不动。光头从棉衣里真的掏出了一把枪,他对着我大喊起来,想必瘦子飞出去让他很难过,相当难过。
我把手伸进了裤子口袋,握着自己的手机。
“操你妈!”光头扶着头顶的伤口看着我,“你以为你这样是对的吗?她还是个跛子,她走不出去的,她还会被冻死。”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光头冲着我的肚子开了一枪,鲜血直接从肚脐处往外冒,子弹下沉到腹部的肉里,冰冷的金属感让我喘不过气。女人看到了手枪开火,打开车门跑掉了,她确实有些跛跑起来像只企鹅。
“你根本没有枪…”光头发现自己上当了,竟然笑了起来。
雪更大了,雨刷器还在刷着,但是刷到瘦子身子的时候会卡一下,然后再弹回来。光头试图解开安全带,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把女人抓回来,但是他怎么也没解开,安全带还在死死地咬着他。
“我真不该拉你们的。”我说。
“开始我就该杀了你。”他又举起了枪口,对着我的头。
突然一声鸣笛,一辆大货车呼啸着冲过来,在大雪里越来越清晰。我顺着高速公路的方向看过去,女人在一步一步往前跑着,我冲着破碎的玻璃大喊。
“快躲开,有车!”
“她是个聋子。”光头解开了安全带,用力拉了拉车门,副驾驶的门把手也变了形,一动不动。
大货车的鸣笛声没有停,像头凶猛的野兽压了过来。我的血流的太多了,已经有些眩晕了,我闭上了眼睛,好像看见了红衣女人回了头,她好像是听到了我的呼喊,并且一直跑,一直跑,什么也追不上。
而我,应该是要死在这个寒冷的高速公路上了,没关系,这次,我真的是去死了。
雪片从头顶的破洞天窗上洒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肚子上,还有光头的头上和身上。他还在想办法拉着车门,并且对着车门开了几枪,不过,一切持续不了太久。
大货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