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子涵出了校门不知道要去哪里。回家，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去网吧，没有多少钱。离开学校的时候，他没有背书包出来。一个月只有一天半的探家时间，在他看来也是多余的。学校里还是好的，至少不会闷。现在同学都回家了，他一个人压马路。
外面有一段坑坑洼洼的公路，刚刚下过雨，洼处积了水，一辆五菱面包车嗖的一下开过去，泥水溅了一身。他停下来在车后一顿大骂，几乎学到的骂人的词语都用上了。车子已经看不到了，尾气还飘散在上空。
骂完了心里似乎痛快些。沿着路边无目的的走，边走边想着去处。这是一座老旧的县城，这些年的发展规划避开了老城区，整个城市的中心搬到老城南边5六公里外。新的小区楼盘商场车站都聚集在新城。县城有钱的都去那边买房子了。罗子涵的大姨也在新城买了房。每月这一天半的时间他都去大姨家。今天他不想去，因为他失恋了，他想一个人呆一会。放学的时候他打电话说去同学家，大姨好好的叮嘱半天。可是现在天都快黑了，他还没想好去哪。
在路边一家小卖部买了袋面包一瓶矿泉水，钱包里只有几十块钱了。坐在马路牙子上，啃一口面包喝一口水，然后偶尔抬头看看天。天上只有几朵云，安静地也看着他。看一会觉得云彩里露出一张脸，白白静静女孩的脸。女孩太漂亮了，从见到女孩的第一眼他就喜欢了。第一个学期还没结束，他就写了一张纸条夹在书里，亲手递给她。上面简单的写着，韩依伊，我爱你。
这是韩依伊自升入高中以来收到的N封求爱信了。只是这一封写地真没用心。中学语文都怎么学的，连情书都写不好，还说爱爱爱的。至少这个人没看过倾城之恋，也不可能看过茉莉香片。女孩把纸条和情书都扔进了垃圾桶。罗子涵从那天起就一直沉浸在失恋的阴影里难以自拔。
面包吃吃完了，水也喝光了，云彩和依伊的脸都消失了。他站起来用力把塑胶瓶子扔的很远。没有听到回声。路上来往的人车淹没了这个暮春的傍晚。
在傍晚的街灯里他变成一条鱼，街道两边明灭的灯火照着他通身发亮。他游到县城破败的广场上，几十个服装各异的大妈跳着整齐的广场舞。脚步和音乐合着拍子，热火朝天。他在广场边上的椅子上坐下来，这里或许可以打发一二个小时。
除了跳舞的大妈还有零零散散的人，各式各样的人带着标签从眼前走过去，抽烟的男人，穿低胸内衣的女人，嘴里嚼着棒棒糖的孩子，一条和他差不多的流浪狗。广场上的人聚集的快，散地也快，象大海涨潮退潮。他刚玩了一会儿手机，（其实他已经玩了一个多小时了）再抬头四周没什么人了。只有那条狗还没走，瘦骨嶙峋的趴在不远处。
广场的对面就是一个网吧，以前和同学打王者的时候来过几次。要不进去呆一晚吧，他心里对自己说。身子却没站起来。一个人去了也没劲。网吧隔壁就是一家小旅馆。灯箱上写着春风旅店。是春风一度吗？他又想起韩依伊来，哪天把她领过来也不错。他被自己龌龊的想法弄得很兴奋。这种兴奋太无耻了，灯箱上的字竟然越来越大，晃晃悠悠的诱惑他。
他忽然想到韩依伊快过生日了，也许这是他能否成功的关键了。一定要送大礼物给她，上次好像听说韩依伊想换个手机，苹果出七了，要是送她一部也许真的就能追到。他重新兴奋起来，只是买手机的钱从哪里来呢？父母肯定不会给他的，大姨也不会。同学也借不到这么多的钱，他坐在长椅上，想起了看过的一部港片龙凤斗。他想做一次龙。
二
门没有上锁，用手轻轻推开一条缝把身子挤进去。停了一会儿，罗子涵看了看四周。进门大概是个客厅，里面堆放着杂物，客厅向外的阳台的玻璃门没有拉窗帘，外面街灯的光有一部分落在阳台上，显得房间里并不是很黑暗。这个客厅更像是储藏间或者仓库。他犹豫着寻找哪些看起来更值钱。一只猫突然从墙角跳起吓得他心里一阵狂跳。看来龙凤斗里潇洒的大盗不是那么好做的。他用眼睛审视着屋里，中间餐桌的下面有两个箱子，沙发上有三个小一点的纸箱，上面零零散散的扔了一些书本相册卡片之类的东西，角落里有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或许里面的东西能卖个好价钱。他慢慢挪过去，心想拿两个赶紧走吧。
客厅的灯突然亮了，一个目光有些呆滞的老年男人站在他身后。罗子涵转过身时，老头温柔地看着他。
他脑子里开始闪过无数的念头，夺门而逃似乎不行，老人的身体刚好堵住了出口。说自己走错门了，不知道老人能不能相信。和老人厮打杀出一条血路，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伤到这个老头。毕竟他只想偷点东西，伤了人就不好办了。
你怎末才回来啊，饭都凉了！老头说着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快吃饭吧。
罗子涵完全懵掉了，被老头拉到餐桌上坐下来。桌子上果然有三盘菜，只是已经凉透了。他坐在椅子上心想，一定是认错人了。一会儿吃完快走。
只是他实在吃不下去，一个青菜已经发黑了，一条鱼还有鳞片，只有买来的咸菜勉强能吃。老头也坐下来看着他，你又长高了，现在上高中了吧，你看模样都不一样了，这么晚回来，自己路上当心。老人说话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
罗子涵不敢说话，嘴里嚼着一根萝卜丝，心里想会不会老人用的是缓兵之计，稳住他再报警。他盯住老头的眼睛，想从眼睛里找到答案。
三
饭总算吃完了，老人说，你最近成绩怎么样？他挤出来两个字，还好。老人还是坐在那，黑色的老猫跳到餐桌上，啃噬着那条鱼。他胃里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
你成绩一直都是前三名，昨天开家长会的时候你老师还夸你呢！老师说名牌大学肯定是跑不了了。你这聪明和你妈一样。我就喜欢你妈的聪明劲儿，过来和你妈说说话。
屋里还有一个人，罗子涵想这次真的完了。老人指着挂在客厅正中的一张照片说，孩子说吧，你不知道你考上大学那会儿，你妈多高兴。整整三天没有睡觉。上大学是你妈的梦想。她聪明是聪明就是没赶上好时候，你帮她实现了她的梦想了，去年她走的时候，偷偷对我说，这辈子她都没有遗憾了，她生了一个好儿子。可惜那时你忙，没赶回来看她最后一眼，但她是笑着走的，她有一个好儿子。
老人的话语颠三倒四，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相片里慈祥的老太太已经死了。他的心和头皮一阵阵发麻，这是一个鬼故事吗？他用手掐了大腿一下，很疼。他想着赶紧走吧，这个房间他真的来错了。
罗子涵一步步靠近门口了。你又要走了，不是回来要钱的吗？老人问他。听到钱，他站住脚。对啊！不能白跑一趟。他小声的嘀咕，是啊！，你有钱吗？
老人哈哈大笑，你看看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以前你要钱的时候可是理直气壮的。你一进来就大声说，爸爸我学校又要学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钱吗，那时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所以花钱很多。我装作不知道还会多给你一些！我也年青过，男人都是要面子的。
他心想这老头对他儿子还真好。老人继续说，可是你妈不同意，怕影响你学习，偷偷地告诉了你班主任，后来你们就分开了。这事你妈一直没告诉你。
那么，每次你都给我多少钱？他重新把话题拉回到钱上。
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基本上都是一两百，你看你工作后每次都买些没用的保健品，花的都是冤枉钱。老人眼睛看着角落里的那些盒子。我和你妈都不吃。要不你把他拿去卖了交你的学费吧！
罗子涵看看那些盒子心里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就问，有没有现金啊！老师只要现金。老人警惕地看看他，手指放到嘴唇上，嘘，小点声，钱多的是，你每次给我的钱我都存着呢，我一分钱都没动，户头是你的名字，密码是你生日，你看你现在工资高，可是用钱的地方多，北京是大城市，房价高，消费高，不像这县城，有点钱就能活。
卡上有七八千吧？他想着能买一部手机就好了。
七八千，老人笑了，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反正有很多的零。我每次去银行，哪里的人都让我买保险基金什么的，我不懂我也不买。钱多了真没什么用了。你结婚了我把卡给你，算是给你包红包了。
完了，卡里的钱是骗不到了。他只有拿保健品卖了。他过去拎了两盒准备逃了。
你不住一晚上，老人挽留他。功课很辛苦，自己卖了钱多买点好吃的，你和那个女同学的事爸爸不管，不耽误学习就好了。我也不告诉你妈。她太强势，你放心好了，明天晚上再回来，我给你买些好吃的。
终于走出来了，他手里拎着东西有些沉重。没有警察，四周很安静，回头看看刚才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一场莫名其妙的奇遇。他想找个网吧睡一觉，明天把东西卖了换钱买手机。
四
两盒冬虫夏草只卖了500多，回收店老板油腻的脸让他反胃。离买手机的钱还差了很多，在网吧呆到天黑。中间大姨打电话问他回不回来。罗子涵说，不回了。大姨在医院值班，也没太多时间管他。
天快黑了，他不由自主地又来到老人门口，刚到门口他闻到一股很大的媒气味，他跑进去找到厨房关了阀门。打开门和窗子。
老人从卧室走出来惊讶的看着他问，你是谁？
罗子涵愣了几秒钟，含糊的说，我是你儿子啊！说完看了一眼老头狐疑的神色继续说，你怎么把我忘了，今天礼拜天我从学校回家看看。
老人还是半信半疑，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模样也不一样啊！
我才上高中，北京是以后的事，你看看我现在肯定比未来年青啊！
老人摇摇头，变了全都变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算是默认了他儿子的身份。
厨房里的菜烧焦了，面条烂在锅里。虽然开着窗户，味道还是挥之不去。他看看厨房还有些新鲜的菜，大概是下午买的。他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做饭给你吃。
从小罗子涵就很自立，父母在他三岁的时候把他扔给爷爷奶奶出去打工了。小学毕业的时候爷爷过世，一年后奶奶也跟着去了。父母就把他送进一所封闭学校。有事让大姨照顾他。他学会了做饭，味道还不错。
老人坐在他对面吃的津津有味。他没胃口，厨房里忙了半天有些累了，他开始找屋里值钱的东西。
客厅比昨天似乎还乱些。他看看沙发上扔了两本书一本丰乳肥臀，一本黄金时代。他先翻了翻丰乳肥臀，没什么意思，扔在一边。客厅的角落堆了一些保健品，黄金搭档，脑白金，人参含片，石斛枫斗之类的值不了很多钱。有些失望。他问老头，你不吸烟吗？
老头看看他，臭小子，还不是因为你，你妈说抽烟影响你智商，逼着我戒了。前几年你买的好烟我都送人了，戒了就不想了。怕影响你。
烟没有，酒也没看到。这些保健品都卖了也凑不上手机钱。看来想追韩依伊希望不大了。他收拾了餐桌。老人高兴起来，夸他懂事了，说从没有见过儿子干过家务活。他想，这家儿子真幸福！
看了会儿电视罗子涵想走了，老人让他留下来说说话。说什么呢。他只听老人说。说他儿子小时候的故事，都是些男孩子淘气的事，这些事他也经常做，只是没人管过他。老人说一会儿累了，回卧室拿了照片给他看，大多是一些老照片，他发现自己长得和老头的儿子有些象呢！老人指着照片说，你看你变了这么多了。时间多快啊，那时你多可爱啊！一转眼就大了。
话越说越多，老人渐渐困了，不说了，一会儿你妈就来了，我还要和她说会话。说完这句，老人就睡着了。
罗子涵看着墙上女人的照片后背有些发凉。费了很大劲他才把老头弄到卧室床上。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黑猫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蜷缩在床脚。
在沙发上坐到天蒙蒙亮，他想着怎么办。今天是回校的日子，可是他不想回去了。曾经有无数次逃学的想法都没实现过，这次他不想回去了。早上用手机给班主任发了条信息，撒谎说父亲出车祸了，他要请一个礼拜的假。班主任没有怀疑。
出去买了早点，老人睡醒了。似乎依然认得他，洗漱好，吃罢饭。外面天气很好，他把发霉的杯子拿到阳台上晒了，老人拿了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他拎着那些保健品出了门。这次换了一千多块钱。他想着自己的罪孽又加重了。心里没有太多欢喜。中午手机店里看了看，其实一千多的手机已经很好了。他自己用的手机两千多点，父亲过年的时候买的。他想，要不买部两千块钱的送给韩依伊。
下午回来的时候，老人不知在哪摔了一跤。直说腿疼。只好打车去医院，照了片子，医生说，骨头没事就是软组织挫伤。医生对他们的关系有些好奇。目光带着不信任。出院的时候医生说老人有些不太正常，似乎有些老年痴呆。他说医生你才老年痴呆呢，我爸正常的很呢！
药费花去好几百，路过商店时，他又买了些好吃的营养品，现在手里只有一千块钱了。吃过晚饭，他说，老爷子咱家就没值钱的东西了？
老头笑笑，很神秘地说，我还有一箱子的宝贝呢！
五
三天时间里，罗子涵无微不至的照顾老头也没问出那箱宝贝的蔵处。老人说的话都是颠三倒四没有头绪。他翻遍屋子也没看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宝贝吗，也许藏在暗室里，电视里都是这样说的，也许是元朝的青花，或者八大山人的字画，再或者什么田黄，紫檀，和田玉之类的东西吧！他想着只要一件就可以换手机了。
晚上他睡在客厅，老猫有时在卧室有时在客厅。老人因为腿受了伤，基本上不出去了。他买了一身换洗的衣服。买菜洗衣做饭成了他每一天的中心。有时候他竟然觉得这就是他的家了。除了过年他不知道家在哪！父母都是一年回来一次，一次呆上一个礼拜。十几年大概和父母说的话不会超过一千句。平均一天没有一句话。
晚上他们有时候看电视，有时候聊天。他开始和老头讲学校的故事。开心的时候两人就一起笑。笑完了老人又开始哭。老人一哭，他就知道是想老伴了。
老头喜欢说，你妈年青时候又漂亮又聪明。然后把他们结婚五十周年的照片拿出来给他看，你看你妈穿婚纱多漂亮。还和年青时一样，就是老欺负我，不过我也习惯了。
说的差不多了，老人困了。闭上眼听他讲他的故事。往往只讲个开始，老头就睡了。罗子涵继续说，说他快忘记了父母的样子了。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很漂亮，象天上的月亮。他也说自己小时候的事，他还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
留守的时光
小的时候，
你在他乡，我在故乡。
夜晚看着星星，
想想你年青的模样。
读书的时候，
你在他乡，我在故乡，
清晨朗诵着背影，
记不清你离乡的彷徨。
恋爱的时候，
你在他乡，我在故乡，
海滩轻茵里的甜蜜，
淹没了关怀的目光。
老的时候，
我在他乡，你在故乡，
远远的声波里，
回忆着你比我还孤单的时光。
他读到自己有些难过了，也累了。月光从窗子里爬进屋子，凉凉地洒满一地。
警察和老人的儿子一起来的，罗子涵当时正在厨房里做饭。客厅里，罗子涵交待了一切。
老人木木的坐在那。警察带罗子涵出去的时候，老人突然给拦住了。
老人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什么还要走。
警察说，他不是你儿子，而且他拿了你家一些东西。
老人说，我儿子拿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我还有一箱子宝贝他都没拿呢？警察和老人的儿子听到这都心里一动。
君子涵说，我可没见过什么宝贝。
老人说，你不要带他走，我拿宝贝给你们看。罗子涵心想，终于见到老人说的宝贝了。老人的儿子也一脸狐疑。老人颤颤巍巍的从床下面拿出一个纸箱，当面打开。几个人都哭笑不得，哪有什么宝贝，都是一些旧的玩具，憋掉的足球，瘸腿的变形金刚，没有电池的遥控小汽车。老人认真的说，这些都是宝贝，都是我儿子喜欢的。这间屋子里最值钱的就是这些了。我给你们看看。边说边往外拿。
三个人都有些忍不住要哭了。箱子里的东西铺满客厅，老人说，你不要带我儿子走了，你看我上高中的儿子和北京的儿子碰到一起了，你怎么还要带走一个。那些东西都是我扔掉的，我儿子卖了就卖了，过年他还会给我买回来。
老人的儿子又仔细地检查了屋子，然后问罗子涵有没有拿钱，罗子涵说老爷子把钱都存在卡里了，密码是你的生日。银行卡在老人的身上。这个可以确认的。最后老人的儿子表态，只要钱没损失，那些东西就算了。毕竟罗子涵还算救过老爷子。银行卡的事情一个小时就解决了。老头子只在一个月前取过一千块钱。
因为是未成年，警察还是给罗子涵的父亲打了电话。罗子涵第一次在不是过年的时候见到父亲。老人的儿子没有追究。只是被教育一次。父亲领着他回来的路上突然说，明年要回老家做点生意了。这也许是个好消息。
一个礼拜过去，天气忽然热了。在学校门口，罗子涵看到了穿着淡蓝色长裙的韩依伊，伫立在风里象一朵出水的芙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