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话土得掉渣,从幼儿园(育红班)开始,就被大力推广说普通话。不管是老师还是当地的孩子,早早说一口像样的普通话。
加上我所在的城市是个典型的移民城市,在市区,外来人口数量碾压本地人,所以本地方言很少有人说了。现在若想听到本地地道的方言,怕是只能找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了。(我爸七十多岁,口音都不得不随大流做了很多的改变,跟奶奶的发音有很大的不同了)
搜肠刮肚回忆家乡老人们的口音,用石家庄方言在喜马拉雅上读了《小学生必背古诗八十首》,“笑果”斐然。
一开始觉得,这么一来古诗的美感被撕扯成碎末撒了一地,还被泥腿子踩上了几脚,特别想笑,没读几首就笑劈了。
硬着头皮“一本正经”读下去,然后就不笑了,我惊奇的发现被我们和我们的老乡们一直鄙视的“土话”居然特别有意思。
比如,在奶奶的话语中从来没有“无”的发音,一律是“么”,跟普通话的“无”发音相差很多,反而跟粤语有点接近。“不”的发音是(be),八的发音也是be。最让我惊讶的是,我家乡的方言中保留了入声和尖音。
先说入声,在《江雪》中人家标准的古韵是这样的:千山鸟飞绝[dzüët̚];万径人踪灭[miët̚]。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süët̚]。我家乡的土话当中刚好保留了极其接近的入声ʔ尾,绝的声母也是[dz]。上学的时候我的普通话口语老师说过石家庄方言中有大量的入声。我猜测可能跟地理位置接近山西有关系。比如井陉方言基本上跟晋方言没有太大的区别。
百度上看到这么一段话:
各方言入声消失的进程并不一致,总体来说,是先归并,再变成喉塞音[ʔ],后喉塞音脱落,最后并入其他调。这一过程始于唐宋间的燕云十六州,元朝官话已无入声。但入声至今仍广泛存在于南方非官话方言、江淮官话及北方晋语中。
我觉得到我奶奶(1919年出生)这辈人,还是听得到归并,喉塞音比较多的,到我们这一代,喉塞音正在脱落(猜测)。比如很多字当中ang的发音并非ŋ尾,似乎也不是喉塞音。气流不受阻貌似元音,但又不是aoieu或者上边加点当中的任何一个,我在猜测是不是正处于喉塞音脱落阶段?(此时感觉没有文化多可怕,原来自己是文盲一枚呀)
我的子侄辈完全讲普通话了,最经典的方言“be”也成了普通话的“bu"。八的发音也从“be”变成了普通话的"ba",听不出来任何的土味了。
再说尖音。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特别要求大家注意纠正尖音,要把尖音变成团音。后来我听京剧发现,京剧当中是大量保留原来的尖音的,而我的家乡土话当中,不用一个一个学习,尖音和团音基本上跟京剧的尖团音是一致的。
读着读着想起来一件事儿,家乡话土得掉渣,民国以前的私塾先生们是不是也都用这种方言教学生呢?那时候的学生一定不会觉得这种语言“土的掉渣”。他们“开蒙”过,应该懂得,这种土话中,有北方官话区口语中几乎绝迹的入声。我们知道用粤语这种语言化石读古诗最有韵味,既可以悠长又可以慷慨,令人羡慕。去年联合国把粤语单列为一种语言是有道理的。
语言是发展的,家乡方言已然失了古韵,还在持续的丢失当中——或许用语音的方式把还能想得起来的方言土语记录下来是有意义的。有朝一日对着重外孙说,太姥姥小时候说的语言是这样的,然后送给他一套音频材料。
仔细想想,土味方言中保留的文的词儿也不少。到现在老家的老人们还说“箸子”(这是古代的书面语呢);再比如做事结束了的“完了”,老人们会说“讫了”(书面语);需要帮忙的时候“言语一声”(书面语)而不是“说一声”;老人伤心了会“啼呜”(书面语),不仅仅是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这么一看,我们的土话也不那么土了么。
八十首古诗用土的掉渣的石家庄方言读下来,一开始想笑,后来绷不住笑出了声,梳理一下,居然是会心一笑。真是“笑果”非常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