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 ……。”
“喝,接着喝……。”
酒吧里,一个不知名乐队歇斯底里地唱着摇滚歌曲,打击乐铺天盖地而来,震耳欲聋。客流随着音乐高潮不断增加,不必拉客,已是堂堂满座。
无数道光怪陆离的光线从各个角落射下来,雨露均沾地眷顾所有的客人的身体,在这里,没有人会问你的身份,人人绮丽。
深紫色的沙发上,几个中年男子在对另一个身穿格子衬衫的男孩劝酒,手时不时地放在身旁女伴背后搓揉。
“喝啊,再来一杯……。”
“当着女人的面,有点尊严好不好。”
男孩端起酒杯,有点局促,仰仰头一口干了。低头,又被添满。
我冲上前去,拉起男孩就走,走出不远,他挣脱。
“姐,我如果想在这个公司干下去,就必须和他们搞好关系。”
我说:“兄弟,这样的朋友咱不交,这样的工作咱不干。”
尊严?何谓尊严?难道就是哥们式的拉帮结派?英雄式的推杯换盏?游戏式的挥霍无度?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用过“尊严”,但我想,我是见过的。
去年春节前夕,踏上漫漫回家路的那晚,我早已磨练好的一颗铁心,还是被汹涌的人流挤的粉碎。
终于上了火车,车厢里,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我的头顶瞬间低旋着一堆庞大鸟群,叽叽喳喳亢奋的叫着。
我弯腰弓背,用手臂尽可能地撑起一个身子的宽度,口中念念有词:麻烦让一下,踩到你了对不起,拜托让一下。
一般是极少有人回应的,或是嘈杂的环境,令他人根本听不到你的请求,或是这心烦气躁令人根本不愿搭理你。若想穿过过道找到座位,全凭力气。
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女人,用嘹亮的嗓门对我喊道:“小姑娘,你往前挤呀,使劲挤,你不挤你永远别想过去的呀。”
我以为她好心提醒我,正有感谢之意,没想到她紧接着说:“你别总站在这啊,我的腿没法伸了,你踩到我怎么办?出门在外,就是靠自己喽,你这点本事都没有,还出来干什么……。”
无数只苍蝇在我耳边飞,我听不到她说什么,钻地缝似的从人群中挤出,坐到自己位置上的那一刻,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流了满面。
没办法,从北京到家乡,全程13个小时,火车一天仅此一趟。老家城小地贫,外出打工的人流量占全市总人口的3/4之多。春节左右,就是人口大迁徙活动。
随着火车的起动,想到很快就能到家的喜悦,我的心情慢慢平复。虽没能买到卧铺,但看着过道上站着那么多人,还是心怀感恩。
火车走的很慢,每到一站都会停段时间。迷迷糊糊中,我发现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位中年男子。
那男子身穿深灰色棉袄,中襟拉链断了,衣服大大咧咧地在身前敞开着,胸前的口袋脱了一角的线,隐约能看见露出的一块皱褶纸巾。他的皮肤很暗,一颗黑痣突兀地立在鼻梁一侧,眼神依然有光,是那种马上能见到妻儿,一家团聚的希望之光。
春运的火车上,最不缺少这光。
看他年纪应与我父亲般大小,正想与他搭句话,还未开口,便听到身后几个男人叫囔着往这边走来。
“哎,让一让让一让,怎么能坐在地上,要不要脸?有没有尊严?还让不让人过?”
只见他一个趔趄从地上站起来,嘴里重复着:“您过,您过,您打声招呼我就起了,不耽误您。”
那几个男人,一脸嫌弃地,横着眼迈着大步过去了。
之后,灰衣男子拍了拍衣服,说了句:“我就是一个穷农民工,我要什么尊严。”说完,又重新坐在那块刚刚被踩过的土地上。
途中,我欲让座给他,好让他能坐在位置上休息一会,他几次拒绝,对我说:“别让了,我一老爷们坐地上没事,可不能让你这小姑娘坐地上。”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着憨厚的微笑,眼角的皱纹随着肌肉的运动上下抽动着,丝毫不见方才被人为难所留下的不安。
交谈中,我知道他常年在北京打工,辗转各个工地,因为年龄偏大,膝盖又遗有风湿,常常受人脸色,早已习惯了。
他家有三个孩子,老大从小患有小儿麻痹,腿留有残疾,老二已嫁人为妇,最小的儿子还在读高中。家中老母亲瘫痪在床,三年了,难为孩子他妈天天照顾……。
他说起这些,神情并不凝重,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好似讲的都是别人家的事情。
他说儿子成绩好,来年准能考上大学,再苦再累也要让孩子念大学拿文凭,可不能像自己一样。
他的嘴角始终带有一丝微笑,那微笑好似在说,看,再穷再难能怎么样,还不是就这样过来了。
那微笑是大冰笔下的星辉闪光,因为这一刹那,他变得永恒或伟大。
那微笑很酷,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依然举起双手迎接生活的曙光。
那微笑很有尊严,是一个男人,用纤瘦的肩膀,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勇敢。
不悲观,不放弃,有担当,有念想。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比这更长脸的事情。
尊严是什么?
尊严是石油大王哈默,在极贫困饥饿时,还不忘要先劳动,再吃饭。
尊严是王小波口中的,你走在任何地方,都被当作一个人物而不是一个东西来看待。
几天后的晚上,收到男孩发来的短信:“姐,我又找到工作了,送快递的,不缺钱,不辛苦,放心吧。”
我回:“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