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头的乌云低垂着强压过来,还没来的及反应,一切变得黑乎乎的。半山腰的肖庄显得安静,只有村头的两棵大白杨树上几只乌鸦哇~哇~地叫个不停。
肖老二家大门紧闭,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树叶飘落的声音。卧室里的薛桂花腰间用一根麻绳绕了两回,牢牢绑在一张临时用门板搭的木床上。经过一阵折腾,薛桂花这才消停下来,肖老二眼睛红红的,眼球充满了血丝,疲惫的眼神盯着床上的薛桂花,一动不动,雕像一般,没有表情也没有声响。
薛桂花发疯的事一个月前就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不敢接近肖老二家的院子,都怕肖老二老婆发疯的样子。说她抢孩子,说他咬成人。
自从薛桂花“疯”了后,肖老二将两个女儿送到了孩子的外婆家。从此家里不是“疯子”的可怕,就是寂静的恐惧。
肖老二大约呆了一刻钟的时间,缓过神来,见桂花安静地睡过去了,摸了一把额头,慢慢起身。来到堂屋里,拿起木棍在墙上将69改成70。他哽咽着默念到:“都70天了,你在哪里啊?”一瞬间,眼框里充满了泪水。
2
肖庄不大就几十户人家,祖上向前数三代都是一个爹妈。逢年过节祭祖都是一起去,烧香磕头都要按辈份大小、年龄长幼次序来,而这些事情都只能男人去,如果家里没有男人,那连给祖宗上香的机会都没有。
村头的肖老二和薛桂花在五年前就有了两个女儿,肖老二并没有特别的怨气,可这长辈们不给媳妇好脸色,其他房里的媳妇也议论纷纷。
桂花和老二商量着再生一个,可村里的政策紧得很,乡里的干部知道超生怀孕的,直接抓去做人流。
山坡背后有个窑洞,早先住过人的,后来搬迁后就没人居住了。老二和桂花商量着以后有了孩子就去躲一躲,等娃生了再回来。
要娃这事说来奇怪,不知什么时候他说来就来了。桂花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了,趁众人还未察觉,肖老二将两女儿送到外婆家后,和桂花就悄悄住进了事先打扫好的窑里了。
窑洞本来就不方便,再加上要躲避别人发现,他们只好早上早早做饭,晚上到天黑后才点起煤油灯来做晚饭吃。
虽然条件很差,肖老二总是把桂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他晚上去背柴火,背面粉,打水,还有那些油盐酱醋。只要桂花要的,他总是能找回来。时不时还改善伙食,弄点腊肉、鸡蛋什么的给她吃,桂花觉得住窑洞要比住村里还舒服。
这窑洞有难得的清静,夫妻两时而讨论这一胎像谁,时而讨论着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有第一胎一样的期待和甜蜜。
清贫甜蜜的时光冲淡了等待的焦急,反而觉得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快十个月了。
临盆的那天,肖老二请妈妈来接生。
当肖老婆婆看到是个男孩子时,她一度拉长的脸变得像弥勒佛,那种温柔和慈爱来得突然,但也不是能装的出来的。对桂花也是问寒问暖,说什么要注意身体,别落下病根什么的,生了两胎都没有这么热情过。
她一边抱着孩子,一边说:“老二,这孩子这么可人,有取名字么。”
“有的,叫肖思远。”肖老二说了早和桂花定好的名字。
“嗯,思远,思远好~好~。”肖老婆婆一边看着孩子一边说。
没过多久,肖老婆婆又问:“孩子也生了,你们也不用过无天日的日子了,想好什么时候回村吗?”
老二说:“妈,我们商量好了,在这里安稳地待到孩子满月再回去。回家后乡里的那群腿子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估摸着我会被拘留几天,家里到时候还要靠妈妈帮撑着。”
桂花听了这话,心里难过,他们原来是商量过满月再走,但没说回去会被抓去拘留。
“二哥,要不我们不回去可以吗?”桂花问。
“你们不能一直窝在洞里,这里虽然安静,但孩子要晒太阳才行哪。你们没听过古人说,不晒太阳孩子会变软骨的,以后站都站不起来。”肖老婆婆插话。
“妈说的对,不管怎么样总要见人的。你们也不用担心,他们抓我去也没用,关上几天就出来了,没事的。”
时间过得很快,回村的第二天,乡里来人了,罚款三千,不交钱就抓人。山里的农民哪里来这么多钱,肖老二家里仅有的两百块是留着买化肥的。
经过苦苦哀求,最终说宽限三日缴清,要不然抓去坐牢。
肖老二找了几十家邻居和亲戚,总算凑够了罚款,可欠了一屁股的债。
好在自从肖老二有了儿子,家里热闹了很多,各房亲戚也感觉活络了,桂花也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了。儿子犹如薛桂花的一道护身符, 削去了所有的负面影响。
3
乌云越垂越低,不一会儿就完全盖了下来,半山腰的肖庄完全被笼罩在黑暗之中。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天地,随后一声惊雷,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紧接着狂风卷着暴雨,瞬间覆盖了整个山村。
肖老二赶紧从堂屋移步到卧室,看看桂花,她挣扎着,神情紧张,满头大汗。老二知道她又做那个梦了。
一个月前,也是儿子丢失刚满一个月的时间,桂花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阴沉的天空,飘渺的大地上没有任何物件,像一个时空的夹层,她远远地看着前面一个小小的身影,下意识告诉她,前面的身影就是思远。
有时候,她想用力去追,可总有些奇怪的身影在拦,她拼尽全力,用脚踢,用拳打,甚至用牙咬,但总是逃不出,跑不掉。
有时候,她觉得她抱住了那身影,可一刹那,那身影又在前方,抱不紧,留不住。
一开始每天晚上梦到一两次,总是大汗淋漓的惊醒。后来随着时间增加,他晚上次数越来越多,而且在梦中会乱打乱咬,最让老二担心的是有时候根本叫不醒她。
据村里老人们的经验,当人发烧感冒精神不佳时有两种可能:一是魂丢了,需要扎魂;二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需要驱邪。
看着桂花精神越来越差,肖老婆婆催促老二找来艺人开给桂花扎魂。
堂屋的桌上摆好香炉,三根香扇形插入,香烟飘渺而上,地上烧三张对角折叠的麻纸。艺人嘴中念着咒语,摇起手里铜铃,呤~呤~呤~的传到很远的地方。
把准备好的红、白、黑三色布剪出的铜钱大小的三片圆形叠在一起,用针线定在桂花肩膀上。然后找来破鞋和镰刀在桂花头上绕好几圈,并念着:脏尼哇脸儿的,吃饱了喝足了就走吧,去干净儿的地儿去。然后将破鞋和镰刀扔出房门外。
艺人的扎魂,并没有让桂花精神有所好转,相反的是梦越来越多,画面越来越真实,有时候持续很长时间。
桂花身体每况愈下,老二带着桂花去县医院看,医生说县里医院条件有限,推荐他们去省里专科医院。可他们,三年前借的债还没还完,连去省里的路费都拿不出来。于是只找医生开了几片镇静药。
过了十几天之后,桂花不但晚上连续做梦,就连白天有时候也做梦,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有一天,她搂着别人家孩子不放,大人来劝阻,结果咬伤了别人。从那次后,桂花变成了抢孩子咬成人的疯子,也是从那次后,再也没人靠近他们家院子,就连原来非常慈善的肖家老婆婆也很少来了。
4
那是个阴沉的傍晚,3岁的肖思远和伙伴们在村口捉迷藏。
肖思远和另外两个小朋友一起藏了起来,两个姐姐和另一个小朋友很快就找到了藏起来的两个伙伴,可怎么也找不到肖思远。
直到天黑后父母催促回家睡觉,其他小朋友回家睡觉了,两个姐姐还在找肖思远。
天色越来越黑,桂花不见三个娃回家着实有点焦急,便出去找他们。
桂花找到两女儿时,她两都哭得说不出话了,结结巴巴说弟弟找不到了。桂花赶紧带她们回家,然后让她们在家好好待着。同时和二哥一起发动了半个村的人一起找,找到了凌晨三点,翻遍了谷场村舍、猪棚鸡窝,就差把村子连底翻起来了,可还是没找到肖思远。
村长说,孩子找不到,现在大伙也帮不上忙,早点散了吧,明天他载老二一起去派出所报案。于是大伙便各自散去了。
肖家老婆婆拉长了脸,对两个孙女埋冤道:“连个孩子都看不住,你们怎么不把自己丢了?”吓得两个女娃躲在墙角一动不动。
肖老二上去劝阻:“妈,早点回去睡吧,不是他们的错,明天我去找警察,他们肯定能帮我们想办法找到的。”
肖老太太骂骂咧咧一晃一晃地回去了。
肖老二安顿两个女儿睡好觉,熄了灯。出屋见桂花坐在院子的草垛上,一言不发。
老二紧挨着桂花坐了下来,桂花躺在他怀里,哭成了泪人。老二强撑着,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掉了下来……
天蒙蒙听到拖拉机的声音,老二对桂花说:“去床上睡会,照顾好两孩子和自己,我跟村长去派出所报案,估计中午才能回来。”说完后拿了户口本出去了。
当天下午,肖老二和村长回来没多久,就来了一辆警车,说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又详细盘问了一遍当时参与捉迷藏的小孩子。傍晚时分,刑侦人员在后山山路上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只肖思远当时穿的鞋。
刑侦王警官告诉老二,各种迹象表明孩子是被有预谋的团伙拐走了。他们回县里开会讨论,以后会继续跟进案子,让他们等待消息。
老二明白王警官的意思,可他不想就这么坐等,跟桂花商量他们一起出去找。他们将两个女孩让奶奶照顾,做了两背篓馒头,带上水壶,从邻庄出发。
一个月的时间里,走过了几个县城的几十个乡镇和村子,依旧没有孩子的任何音信。回村的时候灰头垢面的,像在县城里桥洞下面的流浪汉一样。
近一个月的寻找,让桂花和老二的信心受挫,但老二知道,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继续,现实得慢慢接受,所有的艰难他必须扛起来,撑起这个家。可桂花越来越憔悴,吃不下睡不着,睹物思人,看到家里任何东西都能想到儿子,眼泪快要流干了。
5
几阵风雨之后,天慢慢变得亮了起来,室内也没有那么暗了,桂花的表情也安静了很多。
老二从凳子上起来,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院子里用石头铺成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干树枝和掉落的树叶,院外的树上传来一阵阵鸟叫声,像是雨后的喜悦。
天边的云褪了去,太阳露出了半个头,洒下了耀眼的光芒,山的那头一道彩虹弯在山沟里,像一座桥连接了山里和远方。
“咚~咚~咚~”突然传来敲大门的声音,老二急忙出了房门,打开大门一看,原来是派出所小王。
小王说:“市局来电话说,根据团圆系统提供的线索,最近捣毁一个拐卖儿童的窝点,根据供词找回来十几个儿童,有一个特征跟思远很像,让我带你去市局做亲子鉴定。”
老二愣住了……
“别愣着,赶紧收拾一下,带上户口本跟我去市局。”民警小王说。
“好~好~”老二应着慌乱地回到屋里,从抽屉里取出户口本,回到桂花床边注视着她的眼,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老二,快点~”屋外小王催促道。
肖老二听到小王催促,急忙锁上房门,关好大门,跟小王到村头的马路上,坐上那辆绿色的吉普车疾驰而去。轮胎压过的水花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水印,那是老二他们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