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事(五)

布谷鸟叫得最欢的时候,就是端午了。傍晚时分,巴郎子摇着他的拨浪鼓进村了,叮当叮当响,照例是把吾村人都吸引到了他的货担跟前,这次,他的货箱里很应景地摆放了花花绿绿的线,还有形态各异的荷包,这是最受欢迎的,大人们都争着买,各色线都要一把,依着家里孩子的数再买几个荷包,为的就是端午节小孩都要戴花绳儿,戴荷包。按说荷包可以自己做,别出心裁可着心做自己喜欢的样式,但地里那么多的农活,哪有时间供着这些女人们做针线活消遣,所以大多就是买了。花线买好了,我奶奶带着我们搓好了一截一截的花绳儿,红黄绿蓝青,各色都拧在一起,煞是好看,还给我们分配好了手腕的脖子的脚踝的,让我们各自收好,不能戴,荷包也不能戴,要等到端午那天才能戴呢!

我妈早几天就开始备办起来。布袋里装几碗小麦,去邻村一家有舂米机的人家,把小麦皮除了。西北端午节的节令食品,甜胚子是少不了的,家家都要做,这个时候,那人家屋里站满了等舂麦的人,院子里也站满了,我妈一点也不急,耐心地等,终究也是把那白生生除了皮的麦子带回家了。再去供销商店里买酒曲,买干红枣,买干核桃,买红糖,还买几斤糯米,等我妈采买停当了,天都黑透了,我奶奶也进门了,她黑色大兜襟衣服的前襟是撩起来的,一进门,喜气洋洋地宣布:玉麦子有了!上沙沟她姑奶奶给的,她家去年种了点,不多,给我舍了两碗。一头说着,一头小心翼翼地松开她撩起的兜襟,把那狭长而白亮亮的玉麦子倒进了我妈早就递过来的盆里,仔细拨拉挑拣着里面的小石子。

玉麦子就是莜麦,不知何故,我们那里很少有人种它,而它又是做甜胚子的最佳用料,所以一到端午,这东西就是缺货,而我奶奶竟然不声不响张罗来了,能不叫人喜出望外吗?我妈赶紧安排我把水烧起来,大锅里填半锅水,呼啦啦就要烧开的时候,我妈把舂了皮淘洗干净的小麦哗啦啦全倒进锅,继续往灶里填柴,我奶奶的玉麦子也捡完了,一样淘洗了倒锅里煮,不用半小时,麦香盈室,捞几粒尝尝,都已经是软糯糯的,熄火,再用大笊篱捞出来,装进一个口径大的半截子缸里,那缸是我妈专门放浆水菜的,现在也腾洗干净了,都快被这些煮胖大了的麦粒填满了。第二天早上,麦粒全部冷却透了,我妈临上地,再把买来的酒曲撒进去,拌匀了,浇几碗凉开水,用纱布盖好了,叮嘱我们不能乱动,我们当然只能遵命了。

端午前一天,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出动了,是奉了爹妈之命去折柳枝沙枣枝的。南方人过端午,门前要插艾叶菖蒲,用那清香的味道和碧绿的春色萦绕房舍装点门面,我们没有,就用柳枝沙枣枝代替,沙枣树每年恰在端午时节开花,花开时节,馥郁芬芳,花香四溢,哪里有沙枣树,哪里就有那弥漫萦绕的阵阵清香。乡间田畔,柳树不缺,但沙枣树比较稀罕,因它不易成活,不是随便就长得蔚然繁茂的 ,我们村子两三百户人家,有沙枣树的不过十家,而这些人的沙枣树是指望着结沙枣的,又岂能容我们胡攀乱折,所以我们只能去田间,去河畔小树林,去找那无主的沙枣树,一路耸着鼻子,一路嬉闹玩乐,找到了一棵,大的孩子先折,还轮不到小的,再找到一棵,小点的爬树折下来几枝,枝形更美,花朵更繁,香味更浓,先前已有了沙枣枝的大孩子,强行要跟小的换,小的不依,大的硬要,两下里打起来了,小的抹着眼泪哭喊:你等着,我告我爸,把你打死哩!大的嚣张地喊:告去告去,以后你再少跟着我们玩!说完还威严地看我们一眼,当然没人敢说啥,然后小的只好依了,要不然,大的一声喊,我们全部跑走,留下小的一个人在野地里,那会吓死他的!小的总算是明白这道理,乖乖不吭声了!好在,总会又碰到合意的树,到最后,孩子们手上都有自己满意的沙枣枝了,于是一路凯歌往回走,临进村,再折几枝柔条轻拂的柳枝,一起拖回家了。

我奶奶早就泡好了糯米,洗好了红枣,剥好了核桃,我妈一进门,就吩咐我赶紧把火烧起来,锅上架了蒸笼。我妈拿干净的敞口盆,下面刷点清油,平铺一层糯米,上面撒一层红糖,再搁一层红枣,再铺一层糯米,照旧是撒红糖,搁一层核桃,就这样一层一层叠加起来,最上面还是一层糯米,拿纱布覆盖了,放在蒸笼里蒸起来,足足要蒸两小时,柴火真费啊,我不断地拦柴,不断地往灶里填柴,风箱拉得啪啪响,火力一刻也不能减,总算闻到飘渺的香气了,还得加紧烧火,一直到这香气氤氲一屋子时,到屋子里全是白腾腾的热气时,到大门外的王婶在外面喊:蒸粘糕着吧,香死了!直到这时,粘糕就真的蒸好了!

蒸好了的粘糕还不能吃,要等到晾凉了,蒸笼盖揭了,我妈手垫着抹布把粘糕盆端出来,蓬松松的粘糕长大了好几圈,都撑出盆沿了,我妈威声吩咐:还不能吃,明早再吃!于是我们眼巴巴看着,灶上后锅子里的,我妈已借空做了萝卜拌汤,也只好喝点拌汤吃点干馍。

端午节总算是到了!一大早,喜鹊喳喳叫,阳光当头照。我们爬到大门上插柳枝插沙枣枝,爬到房顶上在房檐下的专流雨水的U形瓦槽里也插上了碧绿和馨香,瞬间,这院子这房子像过年贴了对联门脸一样,熠熠生辉起来。再洗干净了手脚,我奶奶挨个给我们系上脖子里手上的花绳儿,胸前挂上荷包,我们也给自己的两个脚踝处系上花绳儿,就该吃了。我奶奶舀出一勺一勺的甜胚子,盛在碗里,加少许白开水,端午理应喝雄黄酒,但吾乡买不到,白酒又不是小孩能喝的,故而加在甜胚子里的酒曲,此时淡淡飘摇萦绕开来,也算是应了喝雄黄酒的名目吧。我妈把粘糕盆扣在案板上,旋下那盆,晶莹中带着层层红的粘糕就端然在眼前了,切薄薄的一片于盘里,撒一点白糖,看起来透亮亮的诱人,用勺子舀一团粘糕入口,嚼起来粘牙粘牙的,是软糯的香,配着已经蒸化了的红枣和核桃仁,还有渗透在里面的红糖,真是无与伦比的口感,吃一口粘糕,再吃一口甜胚子,那沁人心脾的带着酒香的凉甜直叫人想端起碗来一口先喝净,还有甜胚子里小麦和玉麦子筋筋的那点嚼头,着实令人欢喜,吃一口粘糕,吃一口甜胚子,再看看手腕上的花绳儿,正生机盎然地妆点着我那小胳膊,那个时刻,外面清风白日朗朗乾坤,室内其乐融融人人安泰,当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端午更好的节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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