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且历
1
周末去郊区,车子在混沌的雾霾中一路向北,开过居庸关的时候,天气突然有些明朗了起来,仿佛那一个居庸关的隧道是一个任意门,门里面是城区的雾霾笼罩,门外面是远郊的稍显清晰。山上的阔叶植物早已凋零,只有一些松柏类勉强撑着一朵朵的灰绿,但依然无法阻挡冬日萧条的气息。抬头看,居庸关长城盘踞在大山之上,周围缭绕的依然是霾,早没有了多年前我初次踏上去的那般仙气,不禁有些感慨。
许多年前大二暑假,我和几个学生跟着X老师一起做个项目,负责的是资料整理的工作。那个时候数据和网络都没有现在这样发达,我们用最笨的办法,去建立一些毕业生的数据库。我们把不能拿走的资料一张一张的拍成照片,打印出来,然后又录入电脑。资料加起来估计有一人高了吧,打印时墨盒都换了好几轮。打印出来的资料十分不清楚,我们便像侦探柯南那样一个字一个字的“侦查”。那真的是一向很艰巨又无聊的任务,有时候还因为excel知识不足,录入进去的数据丢失、错乱,导致返工好几回,几度我们陷入无奈和郁闷无法自拔。北京的七月很热,蝉鸣一如既往的聒噪,出去晒成狗,办公室的冷气开的很足,在屋里又冻成冰。我们那几个人都是只能靠自己的孩子,最是懂得在绝望中杀开一条血路以供苟延残喘。我们聊电影、音乐、旅行和未来,以此来驱散工作的无聊和折磨。
X老师对我们很好,有空就自费开车带我出去溜达。记得那一天我们先去了十三陵,在那个阴阳门前,我蹭听导游的忽悠,郑重其事的决定进去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中午一群人在十三陵水库边上野餐。每个人各自带了许多零食,放在野餐布上,旋即堆成了小山,X老师先是惊讶于我们的储备,而后又佩服我们的战斗力,因为在嘻嘻哈哈中,小山样的食品,都被我们消灭殆尽。
吃饱喝足,我们在水库边吹了一会儿清凉的风,便继续驱车去了居庸关长城。那是我第一次登上长城。此前我印象中,长城该是雄伟壮阔地盘踞在群山之巅的,然而那一次我并未看见想象中的场景。那一天雾太大了,大到只能看到两三米的距离。连看城墙的轮廓都要爬到墙边上去,哪里看得到波澜壮阔的全景啊。不过白白的浓浓的雾,给雄伟的长城平添了几分阴柔的仙气。居庸关长城最特殊的地方,就是环形的,从一个地方上去,另一个地方下来,不用走回头路。蹦蹦哒哒的,我们就下了山。年近五十的X老师在山下等,看到我们下来,他说,很多年前他也带了一群学生来这里,他们也像你们一样年轻和兴奋。说着X老师若有所思,他的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纹路,眼中流过一丝惆怅。那个时候的我还以为只要愿意,朋友就能一直在一起,所以不能明白他的怅然若失。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原来渐行渐远、聚少离多以及逐渐老去,才是生活的真相。
去山下一家餐馆吃饭,先上来的是木桶饭,我们像是一群饿狼,迅速的把饭吃了个底朝天。X老师讶然,看着我们意犹未尽的样子,迅速又点了一桶。这一桶饭很快又被吃光,连上菜的服务员都惊呆了。以至于后来热菜上来的时候,我们肚子都圆滚滚吃不动了,目光相对,我们不尴尬,反而开始嘲笑谁最“饭桶”。
此后的许多年,我都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木桶饭,也再没有看到那样白雾蒙蒙谜一样的长城。如今我看着雾霾之中的居庸关,恍然明白,有些味道是唯一的,有些岁月只能是用来回首,有些人是适合住在记忆里,而有些快乐则是依附在记忆里的藤萝,越是被苦难滋养,越是绿的明亮。
2
大四时,宿舍有考研的、找工作的、也有准备出国的。有人一边看老友记一边准备雅思,也有人每天早起去遥远的亦庄实习,有人准备考研还不忘穿梭于招聘会,更有人每天回来苦着脸说被实习单位的上司折磨,第二天又精神抖擞的去上班。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一下子像云一样飘散了,来不及回头望。现实的压力像一幕大戏,沉重的剧本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没有排练好,但是却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我是她们眼里应该过着“猪一样令人羡慕的生活的人”,因为保研的缘故,看似我没有他们那样的烦恼。然而我是真的没有烦恼吗?非也。我深知自己其实就是把他们经历的那些,推后了三年而已。表面上高枕无忧,但正是因为提前看到那种焦灼和惶恐,我更加胆战心惊。所以我更是不敢怠慢也不敢浪费,每天奔波去一家国字头的单位实习,哪怕每天就贴发票,也想着要贴出最好的版本。
实习的单位在三里河路的东边。三里河路就是传说中有着一片高大的银杏林的地方,挨着钓鱼台国宾馆和玉渊潭公园。每天我骑着自行车从学校经过那条路到实习单位,不论风吹雨打。那里的银杏是真的好看,秋天树叶黄了,一片一片整齐晃眼,赛过阳光。可惜那个时候,我很少停下来欣赏,总是马不停蹄的往前往前。有一天风特别大,自行车掉链子了。我在接近零度的寒风中尝试修了又修,结果只是两手弄了漆黑的机油。无奈推着车逆着风走了一路,终于找到一个十分隐蔽的修车铺。修车的间隙,我停下来,买了一杯热奶茶,那一瞬间的温暖,一下子席卷了浑身的凉意和心头的沮丧,我得以停下来看看眼前的世界,一个行人匆匆车水马龙的世界。每个人都在狂奔,只有那些光秃秃的银杏树,刺破蓝天,威武不屈。我和那些树一样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可惜却没有树那样冷静的威仪。
后来的几年,我辗转过很多实习的地方,不过还属走三里河路的时间最长。坐37路公交去王府井,每天路过天安门的时候,都会看到广场上的人虔诚仰望的姿势,和公交车上挤满的行尸走肉形成鲜明对比。坐692路去鸟巢附近需要一个多小时,一路走过西四、地安门、锣鼓巷南口、安贞门、蒋宅口,穿越生活痕迹遍布的老城,又走向国际化的奥林匹克社区。在晃晃悠悠人满为患的公交上,我有时候昏昏沉沉筋疲力尽,有时候又精神抖擞的看着来往的行人。公交车上自动报名的机械女声,让人对除了目的地以外的名字提不起来任何兴趣。唯独“北兵马司”这个站名,因为爆破音的摩擦显得尤为有趣,我总想着哪一天一定要下去看看,但是到现在也没有成行。
前阵子去了百花深处胡同,看到堆满了杂物的四合院,放着破旧车子的剥落的甬道,一直开着电视的孤独的躲在门帘后面的老人,和偶尔穿梭来往的游人。我想很多人都是因为陈升的那一首《北京一夜》慕名来到这里,面对这里充满生活痕迹的萧索,我想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别样的滋味吧。
很多时候,我们眼里的风景,正是别人厌倦的苟且;我们向往的目的地,可能正是别人意欲逃脱的牢笼。可是,没去过之前,谁知道呢?所以我们总是在奔波,不去亲眼看看,哪里会死心。结果,时间总是蹉跎在奔向目的地的忙碌和假装忙碌上了,哪里有空欣赏沿途的风景?
3
毕业时,我真的像是中了预言般,找工作并没有很顺利,推迟了三年的焦灼依然如约而至。每天穿着正装人模狗样的在公交地铁上流窜,一副年少轻狂的面孔逐渐被打击得满脸失望。无数和我一样的毕业生,像是摆在案板上的肉,经过多年的学习和蹂躏,被切的方方正正,任人宰割供人挑选。那些雇主挑肥拣瘦的来了又走了,还不忘露出鄙夷的眼神。我们哪里顾得上被鄙视的玻璃心,眼看旁边的肉一块块被挑走,孤独和自我否定如潮水般袭来,再有阿Q精神,也难免会怀疑人生。
终于把自己卖出去的时候,我如约和朋友走进KTV,点了刘德华的《今天》,唱起“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梦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的时候,周围的人默契的没有发出声音,他们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独唱,一个人的热泪盈眶。当时的我没想那么多,以为一切终于向好的方向发展了。其实那一个结束,恰恰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而后奔赴职场的踌躇满志再次变成怀疑和迷茫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那一个循环。当你翻身越岭达到预想中的高度,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反而发现那只是盲目荒凉的不毛之地,心底的失望和绝望便如同山顶狂妄的风呼啸而来。原来最大的悲哀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之后发现不过尔尔。这是把期待变成现实后,常发生的事情。我无奈的发现,也许这一生,注定在这种得不到的憧憬和得到了的无趣直接辗转反侧。
生活总是这样的鬼魅,不论是得到的,还是得不到的,都不尽如人意。一个结果总是以另一个结果为机会成本的,所以从来就没有称心如意的范本。所有的一切,放到时间的汪洋里,都不过是渺小的小船帆而已。而所有在暗黑的海上的坚持、探索甚至沉沦、痛苦,都是为了找到那一片小船帆的片刻的惊喜。这一点点惊喜,便足以让人忘记所有的苦累和折磨,又给人继续航向下一片小船帆的勇气。我们就凭借着那些看似享乐的慰藉,击败了无法度过的苦涩的曾经。
翻开木心的《云雀叫了一整天》,撞见了一句话,心里突然被软软的击中,然后豁然开朗。
“那种吃苦也像享乐似的岁月,便叫青春。”
既如此,便如此——一边吃苦一边享乐,一边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