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光景(短篇小说)

一九七五年时林平吉七岁,上小学一年级。每个人这辈子都有几个转折的时刻,小孩林平吉在这个年纪遇到了他的第一个转折,班上的男生郭小鹏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郭小鹏从他奶奶“胡啰啰”嘴里听说了林平吉是捡的孩子,奶奶和别人说话时郭小鹏听见了,小熊林平吉不是他爸妈亲生的,此事把郭小鹏折磨了一宿。

第二天他没忍住和林平吉说了。他俩一起上学,就在上学的路上说的。林平吉有些不知所措,他也没说话,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其实没说话等于说这事儿打击到他了。这不是首发秘密,他三岁时听说过。三岁太小了,说话的人都不避讳他,那天邻居们带着林平吉玩儿,他爸妈有不能带他的事儿,外出去了。

邻居们看护着林平吉,说小熊爸妈真领养了个好孩子,长得水灵,从不哭闹。小熊是林平吉的小名,三岁时他是这样的,胖嘟嘟的,眼睛不大,却很亮,再小一点儿时,他也是睁眼、蹬腿,看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早先在羊水里,到了空间不适应而大哭,他从不哭。林平吉刚出生时经常被吓着,那时冷丁就会到处是敲脸盆和锣鼓声、呼喊声,直到六岁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有最新指示发表时,大家都出去,敲锣打鼓地祝贺。这支队伍形形色色,有公安、军人、工人、各种市民,当时没有体制外,体制内的说法,大家都是老百姓,没有谁觉得自己的职业优越于别人,干部也一样。都是自发的,没有人组织这些事儿,大家都很兴奋,走几条街,高喊口号和万岁这些话,喊完了,游行结束,大家回家睡觉,第二天要上班什么的。

还有放爆竹的,在六岁前,小熊林平吉很怕这东西,藏在被窝里不动,后来大了些,到了春节,小男孩都喜欢爆竹,点了扔出去“啪”的爆炸声会叫他们很满足。家长一点儿不担心爆炸会炸伤小孩,小孩被炸伤了手,也不会回去说。那时小孩太多了,一家好几个,什么东西一多,就自由了。

小熊林平吉有两个姐姐,比他大四五岁,他之后就没有了。林平吉第一次听邻居说他是要的孩子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他不是爸妈的孩子。可那会儿的小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四岁时林平吉问他妈李淑芬,说:“妈,我是哪儿来的?”妈笑。关于生孩子这些事儿那会儿等同于国家机密,大人们都不会说,说的也都差不多,马路上捡的,茅坑里拾的,李淑芬说:“我和你爸出去,在火车上看见个可爱的小孩,就抱回来了,就是你。”

那会儿的小孩要问父母和林平吉相同的问题,回答和李淑芬都差不多。林平吉就去玩儿了。八岁了,就不一样了,林平吉知道的事儿多了。知道的多了,有时候不是好事儿,你会郁郁不乐。小熊林平吉就是,上课走神儿,高老师说:“林平吉,你上上台来解一下这到题,林平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头去解题。四则运算题,先乘除,后加减,林平吉算错了。高老师说:“回位子上去吧。”女生丁爱玲举手,高老师叫她说。回答问题都站起来,丁爱玲站起来了:“林平吉算错了,老师。”老师说:“你上来解一下。”结论一样,丁爱玲有点儿脸红。高老师说:“回位子吧。”林平吉数没算错,可步骤错了,解释了,这事儿就过去了。

下了课,高老师把林平吉叫到办公室去了。高老师说:“坐吧,坐下说话。”小熊林平吉说:“不用,您坐,我站着就行。”

林平吉很聪明,对数字的理解超越了别的同学。老师没说这个,有些表扬会叫小孩走入误区。高老师叫小熊林平吉要扎实的做题,不能投机取巧,要列步骤和尊崇公式。“你得知道它的出处。”

林平吉点头。一个问题认识到就行了,老师说:“你第二个扣子要掉了,回家叫妈妈给缝一下。”

七二年时的中国小孩和后来的小孩穿戴的不一样,九成都是蓝色的衣服,大多数很旧,有补丁的也很多,这些衣服是哥哥们穿过,到下来弟弟们再穿。每个家庭都不富裕,每月二三十块钱要养活六口到八口人,有的家庭还多。尽管穿的破烂,可小孩遍地,到生机勃勃。

那时布不能随便买,布和棉花都要使用布票和棉花票。要是哪家生活好点儿,就是人少点儿。小熊林平吉谢过老师,他好像有事儿,没有迅速离开老师的办公室。老师能看出小孩的心思,高老师说:“林平吉,你有什么要和老师说吗?”小熊林平吉站下了,回过身来,脸涨红了,要是一件事儿,叫你紧张,拿不准该不该说,就会这样了。高老师微笑:“怎么了林平吉,有什么事儿和老师说。”简单善良,那个年代大多数人都这样。小熊林平吉下定决心了,走到高老师跟前,说:“高老师,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您知道吗?”

一个老师听到自己的学生这么说,会惶惑和怜悯的。高老师也是妈妈,表情愕然,说:“你听谁说的呀?”林平吉没说郭小鹏,说是邻居,他偷听到了。

高老师笑:“你确定说的是你?”小熊林平吉把三岁时听到的话也说了。高老师拍了林平吉胳膊一下,说:“三岁,你能确定你记准了?”

四岁可能五岁小孩才记事儿。

小熊林平吉说:“我三岁就记事儿了。”高老师叫小熊林平吉别听信这些,说她给了解一下,应该是没有的事儿。高老师说:“等我了解清楚了告诉你,老师会为你保密的,在这之前好好听课,别胡思乱想。”

小熊林平吉答应着走了。这一天他都老老实实的上课,中午是要回家吃饭的,那会儿没有后来的重点学校,所有的学校都一样,就近招小孩上学,到了年纪就能上学,不用交钱,这是公平教育,那时候没有大学,上大学是工作以后的事儿,要是你工作好,单位举荐你去上学。

小熊林平吉和郭小鹏一个院儿,他们一块儿走的小孩有好几个,有刘涛,李红军,张抗美。张抗美他爸抗美援朝时被俘虏了,他选择去了台湾,为这个张抗美他妈和他爸离了婚,把名字赵俊岩改成跟他妈姓,叫张抗美了。大家都知道张抗美的事儿,家长和老师告诉自己的小孩要团结张抗美,不要歧视他,错的是他爸爸,不是张抗美。这样大家都不提张抗美他爸的事儿,好像没有这会事儿。

那时人还是厚道的。林平吉的小姐姐林平绢在院里逗猫,那猫是小熊林平吉捡回来的野猫,他们家有个小院子,妈李淑芬也喜欢猫,就收养它了。林平绢是“叶公好龙”,贼怕猫,不单纯是猫,狗狗、兔子也怕,她害怕所有毛茸茸的动物,一摸到这些动物体内的骨头,她就会吓得把它们扔掉。林平吉捡的猫叫小花,是妈给起的名字。小熊林平吉想叫它“新沙皇”,妈说沙皇是坏人,不叫这个。小花挺土气的,一叫开就那么样了。今天看小花时,林平吉感觉不一样,小花是捡的,他要也是捡的,就跟小花一样。要他是捡的,那两个姐姐也是捡的?

小熊林平吉在这件事儿有点糊涂。林平吉站在那儿像是看二姐林平绢在抚弄猫,脑子里想的是别的,小熊林平吉想问问姐姐她是不是也是爸妈捡的,要他和姐姐都是捡的,就没事儿了,捡的就捡的了。姐姐看弟弟怪怪的,说:“你不搁下书包去,傻什么?”小熊林平吉说:“二姐,我能问你个事儿吗?不过你得答应保密才行。”

二姐林平绢看着他,林平吉这么说话的时候不多,他要么很闹腾,要么不说话,看小人书,要么逗猫。

林平绢瞅着林平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叫弟弟这么说话,她有点儿不安,说道:“怎么了?”

警觉地四下看了眼,确定没人,小熊林平吉说:“二姐,我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是要的,你知道这事儿吗?”

要是一个家里,你的弟弟、妹妹突然这样,说这么个问题,是很,很吓人的。林平绢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但她马上激动起来,二姐林平绢激动起来时什么都不怕了,说道:“这是谁说的,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小熊林平吉不会告诉二姐谁说的,要是一个人说,他可能不信,现在是两个人了。林平吉说:“我不会告诉你谁说的,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对二姐林平绢这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她说道:“这是胡说,你是我弟弟,就是爸妈的孩子。

”小熊林平绢很执拗,有个传说,要是你三岁时照过照片,照片的样子,就是你一生最后的样子。林平吉三岁时照过一张照片,眼神就很执拗。

小熊林平吉进屋去了,他不相信二姐的话,可能二姐也不知道,这种事儿大人都不会告诉小孩的。

林平吉生火、做饭,他干过这事儿,六岁时妈妈感冒了,他偷偷生火熬稀饭。那个年代小孩干活的很多,大都是姐姐和哥哥干,做弟弟、妹妹干的不多。

小熊林平吉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天就想做饭了,谢谢妈妈捡了他,爸爸养育了他?二姐林平绢已经不玩弄猫了,她在琢磨有谁会和林平绢胡说那些事儿。

林平绢十二岁了,这个年纪会比八岁的小孩脑子大一些,也可能大不了多少。屋内风箱一响,吓了林平绢一跳,跑到屋里。过去的房子盖的简单,就是个串间,外间小些,有张床,屋角上是灶台,在哪儿做饭。大间爸妈住,林平绢和姐姐林平莉睡灶间的床上。小熊林平绢在院子里搭建的小屋住,小屋很小,一张窄铺和一个木板搭的桌子,给小熊林平吉写作业用的。

点火点的乌烟瘴气的,二姐进来说:“小熊,你干什么点火啊?”小熊林平吉给父母捡的这事儿折磨着了,要他真是捡的,林平吉不想给爸妈增加负担,他会离开的。这么想时小熊林平吉有点儿难过,眼睛红了。

二姐林平绢看见小熊眼里有泪,突然也难过了,说道:“小熊,你干什么呀?”

男孩子,在那个年代,总是被父母、大人告知要勇敢和坚强一点儿,这些教育都起作用,小熊林平吉说:“我就是熬点儿粥,我饿了。”

判断弟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那么容易,二姐林平绢帮小熊淘米,下到锅里,说:“我烧火,你做作业去吧。”

小熊林平吉是有念想在这锅粥里的,说:“我做完作业了,你去做作业吧,我烧火就行。”

没有液化气,冬天以外也都不烧煤,都是碎木头、树枝这些。公家的煤店卖木头和煤,自己家自己找小车去拉。家里小孩多的会去扫树叶回家烧火。整个城市都这样,没人笑话你。

妈妈李淑芬在副食品店工作,这个工作挺好的,有时候会有点儿福利,像骨头这些,钱是一样的,但不用肉票,就可以买点儿回来,煮一锅,骨头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啃了,骨头汤可以烩白菜、土豆,吃好几天。有时候还可以搁点儿粉条,不过粉条不好买,得碰到了才行。对小孩们,有好吃的东西,是很幸福的事儿。

小熊林平吉给熬好了粥,李淑芬回来看见了高兴,不是需要他干多少活,是能体谅父母了。李淑芬说:“好了小熊,你去学习吧,玩会儿也行,一会儿回来吃饭。”小熊林平吉还想问问大姐,大姐十八岁了,在橡胶厂上班。林平吉说:“大姐回来吃饭吗?”李淑芬哪里知道小熊琢磨什么呢,说:“大姐上中班,在单位吃了。”上中班回家得十点多了。小熊林平吉没法问大姐了,就算他能等大姐,大姐也要休息了。

院子里住了几十户人家,家家的门大都朝着院子,房子都不大,大家都在自己门口坐着摘采干活。邻居看见了大都会说话,“小熊出去呀,吃过饭了?”林平吉就说:“还没呢奶奶,一会儿吃。”院门口的马路是小孩的地方,他们就聚在那儿玩,不管干什么,最初见面都是在马路沿儿上。要么嬉闹,要么站着,要么坐在马路沿上说话。

七五年时街上的汽车很少,要是你看见一辆红旗轿车从街上驶过,会当成新闻说好几天。不过二三线城市,一辈子都可能看不见红旗轿车。小熊他们院子的门口不是主干道,黄昏时各院的垃圾都倾倒在大街上,好大一片。那会儿的垃圾和后来的垃圾也不一样,没有剩菜、鱼下水这些,臭味就不大。很多生活更困顿点儿的人家就用铁钩子在垃圾堆上捡拾有用和能卖钱的东西,能烧火的也行。不过大家都节俭,能捡到的东西不多。

小孩们都喜欢垃圾堆,看看有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大人们看见了,最多叫别把衣服弄脏了,像不卫生什么的这种话都没有,也不会说别捡破烂这类话。很多人靠这个生活,大人不说这类话。小熊林平吉捡到过一个缺了条腿的脏娃娃,脸是赛璐珞的,最好玩的是娃娃躺下时眼睛会闭上。

林平吉摆弄娃娃玩时,一个小女孩在一边儿看,很惊喜的样子。小熊林平吉看看她,好像是他们院里新搬来的一户人家的小孩。七八岁的时候小男孩不大搭理小女孩,追求不同,小男孩玩推铁环,打纸包,小女孩除了“你拍一我拍一”就是跳橡皮筋。小熊林平吉看出女孩喜欢这娃娃了,说:“你想要?”小女孩说:“要是哥哥不要的话,就给我吧。”林平吉就给她了,说:“你可以用木头给它做一条假腿。”小女孩得到娃娃很高兴,说:“谢谢哥哥。我不会做的。”

后来林平吉给做了条腿。小女孩叫万佳,好像他爸犯错误了,她和她妈离开原先的城市到这儿来了。万佳有个舅舅在本地,可以照应他们。万佳比林平吉小两岁半,她妈妈在火车站街的饭店做服务员。

小熊林平吉出来,坐在隔壁院的栅栏墙底下的墩子墙上。这个点小孩都回家吃饭了,吃过饭他们才会跑出来玩儿。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多。马路对过是火车站公园,里头有个公共厕所,小熊林平吉院里的小孩大便时一块儿都去公共厕所去,把茅坑占满了,憋的一些人直转圈。

这个黄昏小熊看着街上的人,心里没有高兴的事儿。他一直在想,要是证实了他是妈妈捡的孩子,他就走了。这个念头叫他挺悲伤的,可他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这么想时他又难免难过,像是亏欠了爸妈的养育之恩,亏欠了两个姐姐的关爱之恩,好像还有很多。

在街上待了会儿,林平吉估摸应该吃饭了,就回去,到是恰到好处,小熊林平吉去洗手帮妈妈端饭时,爸爸刚好回来。爸爸老林是个正宗的工人阶级,穿的也是那个年代工人阶级标准的穿戴:单位发放的蓝色帆布的工作服,裤子也是,脚上是翻皮子的工作鞋,天凉时还会戴顶蓝色的工作帽子,现在这个季节到不用。在那个年代中国人就是这样的,谁都不比谁差,谁也不比谁强。那会儿男人有件好衣服,便是卡其布的,大多也是深色的中山装,每逢年节时拿出来穿一下,之后又搁回去了。那会儿没有专门的葬服,大多数人死的时候就穿着这件活着时舍不得穿的衣服离开了。

大家一起坐下吃饭,菜是熬白菜,是猪大油做的,有种香腻的味儿,并没有一块肉,在就是一盘咸菜。主食是玉米面的窝窝头、蒸的地瓜干,和玉米面的稀饭。这是大多数中国人每天的饭食。但是今天还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在屋内弥漫,那是小孩们很熟悉大红肠的味道,这是很难得好东西,小孩们平时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得到一点儿,每次买两毛钱或者五毛钱,都够小孩们解一次馋的。而两毛钱,那会儿足够一家人吃一顿饭菜。

小熊林平吉和姐姐林平绢扭头时就看见妈妈把一个油纸包拿上来,里头是切成片的大红肠,每个人两片,大人和小孩一样。小熊林平吉过去看见美味的大红肠会高兴地了不得,妈妈每年都会在某个季节的某一天,买二毛或三钱的大红肠回来,小孩们会高兴地手舞足蹈。今天小熊有点儿异常,小孩也会揣摩一些事儿,有些事儿只要一上心,就会揣摩出东西来。

小熊林平吉在想妈妈买大红肠的那天,一定是某个小孩或父母的生日,只是妈妈的生日可能性不大,妈妈不大可能为自己的生日买大红肠。

那个年代的小孩,都不过生日,这个习俗被归为旧习俗中去了。所有的事儿,一旦归为旧习俗,立刻就被主动取缔了,为此小孩们即便能猜测的到,也绝不说,害怕由此没好东西吃了,各个装傻。

这个晚上,生日的意识引申出来的关于被捡来的念头,小熊林平吉高兴不起来了,一点点儿咬着红肠,却没有像早先那么眉飞色舞。

妈妈李淑芬看见了,伸手摸摸林平吉的额头,并不热,试额头是那会儿确定小孩们是不是感冒的主要方式。小熊的头不热,李淑芬说:“小熊,你怎么了?有好吃的大红肠还不高兴?”爸爸也在瞅他,这到叫小熊林平吉越发难受了,他摇摇头,说:“我没有,在想事儿呢。”李淑芬说:“好好吃饭,吃了饭再想。”

二姐林平绢看看小熊林平吉,她可能是家里唯一知道小熊不高兴原因的人,只是她答应他不和父母说,只能佯装不知。一顿饭就这么吃完了,空气里弥漫着大红肠的香味儿,这种香味很久都不会散去。

小熊林平吉帮着妈妈去端去碗筷,妈妈不想他做这些,小孩们是要写作业和做功课的。林平吉说自习课时做完了,到是那会儿的父母并不逼迫小孩们一定要做什么,也从不去想小孩的学习要成为顶尖的人。他们只要健康快乐的成长就好了。

晚饭后也是那时小孩们一段快乐的时光,这时肚子已经饱了,他们就去大门外的马路上去玩儿。那些玩儿就是在一起说小孩们的话,也没有目的,有时候会捡起一个石子儿扔到某个地方。

郭小鹏从院里出来时,就奔小熊林平吉来了,她奶奶胡啰啰知道的事儿多,郭小鹏从他奶奶那儿获得的消息也多。今天晚上他得到了一个急于要告诉小孩们的消息,小耗子徐泽的妈妈长病了,是很厉害的那种病。小耗子徐泽家住在上头的五十五号院,他俩就去找他。徐泽家在门口一侧搭建了个做饭的小地方,林平吉他们去时,徐泽在守着砂锅给他妈妈熬药呢。徐泽很高兴看见小熊林平吉他们,说:“我妈病了,我这几天出不去。”徐泽爸死了,没人知道怎么死了,只知道死了,他哥哥在部队当兵,新兵,得三年后才能回家探亲。郭小鹏说:“耗子,你妈是什么病?”徐泽说一会儿告诉他们,把煎好的药倒进碗里凉着,才到一边儿说她妈妈是肾炎,是很严重的那种,眼睛快看不见了。徐泽肯掉了眼泪。小孩们也都挺难过的。徐泽妈妈没有工作,在家里给街道厂子糊纸盒挣点儿钱。按说这病应该住院,可徐泽妈没有单位,住院报销不了,都得自己承担,他们家承担不起。

小孩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先回去了。到了马路上小熊林平吉摸着口袋,只有一毛一分钱,这是他全部身家,郭小鹏不到一毛,把刘涛,李红军,张抗美叫出来,全部加起来不到五毛钱。小熊林平吉叫小胖郭小鹏把这些钱给耗子徐泽送去,先用用。一会儿郭小鹏跑回来了,说:“他不要,我塞给他了。”

小孩们都在想办法,只是没有什么好办法,都是找理由问家里要个毛儿八分的。李红军说“拖拉托”有钱,可以向他借点儿。“拖拉托”是张晓明的外号,他的鞋子从不穿上,把后鞋帮踩倒,拖鞋那样穿。“拖拉托”本来是他们学校的学生,后来旷课不去了。他父母离婚了,他跟姥姥住。

拖拉托穿的像个收废品的,不洗澡,传说他手脚不干净。李红军一说,大家都肯定张晓明有钱,他高兴时会请人吃前海饭店的肉包子,包子是“富强粉”的,特别白,一毛钱一个,一般的小孩都没吃过。

对于说“拖拉托”是小偷,小胖郭小鹏不接受,郭小鹏说他妈把钱掉了,“拖拉托”看见了,叫了她妈。郭小鹏说:“要他是小偷,他会把我妈叫住?”

这是很有说服力的事件,小孩就不知道怎么说了。那会儿的小孩都很仗义,一块儿玩的小伙伴遇到事儿了,其他小伙伴都会掏心掏肺地帮助他。小孩们保证一起还“拖拉托”的钱。

找“拖拉托”借钱得小熊林平吉去,有一次街上的小孩欺负“拖拉托”张晓明,小熊林平吉挺了他。“拖拉托”张晓明没事儿到处玩儿,他有自己的伙伴群,要是没人玩时,他就坐在自己门口院子的井台上。

星期天小熊林平吉和小胖郭小鹏一块儿去找“拖拉托”张晓明,院门口没看见他,两人就到他家找他。十点了张晓明还没起来,姥姥看他们干干净净,像是好孩子,就把“拖拉托”张晓明叫起来。张晓明出来时真吓人,头发乱蓬蓬,眼睛有眼屎,趿拉着鞋子,打哈欠时空气里充满了口臭味儿。还没睡醒,可友情依然,看见小熊林平吉就笑了,说:“等我擦把脸。”小熊林平吉和小胖郭小鹏在院子里等张晓明,要是你知道一个朋友的什么习惯,那会儿的小孩是不说人家的,人家怎么样是人家的事儿。“拖拉托”出来了,头发梳了,眼屎没了,其实他很白。小胖郭小鹏笑:“都认不出你了。”

外头有国营馄饨店,馄饨一毛六一碗,刚出炉的面火烧六分钱一个,“拖拉托”要了三碗馄饨,三个火烧。后来理想主义淡然,传出一句话来,说“惟有美味不可辜负”,这句话还没传出来时,林平吉这些小孩们已经身体力行地在体会了。

开口借钱在什么时候都是挺难为人的事儿,小熊林平吉最后还是把耗子徐泽妈的事儿说了,那些过早在社会上混社会的小孩,果真就精灵许多,“拖拉托”张晓明立刻就知道小熊和小胖的来意了,他的狡诈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说他不认识耗子张晓明是谁,说:“他是你们一块儿玩的吗?”

小熊林平吉和胖子郭小鹏都有点儿不安,听出“拖拉托”不想帮忙了。这是挺叫人叹息的事儿,要是小熊林平吉自己借钱,“拖拉托”张晓明这样,他就不借了,可这是为耗子徐泽,他想坚持一下。有件事儿他俩不知道,“拖拉托”张晓明的邻居就是得肾炎去世的,那要花很多的钱,“拖拉托”说:“得上百,我真没那么多钱。”他并没拒绝,后来“拖拉托”张晓明给了小熊林平吉一个建议,他可以带他一起去弄钱。小熊林平吉顿时心跳起来,他有点儿紧张不安,他是想帮助下耗子徐泽,可没想到要参与这样的事儿。小熊林平吉明白“拖拉托”张晓明的意思。而张晓明却洋洋自得,好像他希望林平吉被吓着了,然后就放弃对他的要求。胖子郭小鹏到没有林平吉那样的感觉,相反他有点兴奋,说:“也行。”

小熊林平吉立刻就没退路了,他点了下头,之后他们就搁下碗,从馄饨店出来。外头阳光灿烂。“拖拉托”说他到时候找他们。小孩们分头走了,小胖郭小鹏处在兴奋里,“拖拉托”肯带着他们一起去偷东西,是很信任他们的表现,都说“拖拉托”从不把怎么有钱的事儿告诉别人的。小胖郭小鹏说:“张晓明挺够意思的。”

郭小鹏没叫“拖拉托”外号,“拖拉托”脚上那双翻皮鞋被他踩在家信拖拉损毁的样子都叫人心疼,小胖郭小鹏很想有那么一双鞋。小熊林平吉却一点儿没兴奋,他甚至没了神采,一路无话,听着郭小鹏在他身边叨叨。他夸赞馄饨和火烧好吃,恨不得马上再吃一顿。

小熊林平吉回家了,妈妈竟然在家,按说她该在班上。小熊一想到他可疑的身世,脸上的表情立刻被愁云锁住。小熊林平吉注视着妈妈,有点儿偷偷摸摸地,那会儿李淑芬正在清洗地瓜干,准备晚上做饭用,加上一点儿小米,煮一锅粥。月底时家里的粮食没有那么宽裕。家家都这样,到不是叫人忍受不了的事儿。

李淑芬仔细的清洗着地瓜干,那些有霉斑的坚决不要,小孩们吃什么不要紧,变质的东西绝不能吃。她做这些事儿时,专心致志,没有注意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揣摩她。不过李淑芬还是发现儿子了,到没注意到小熊林平吉的不同,说:“作业做完了?”并没有作业,那个年代不是每天都有作业的,很多时候就上半天课,剩下的时间老师们要开会、学习。

小熊林平吉一说没有作业,李淑芬怕小熊贪玩骗他,着意看他时,才发现小熊林平吉一脸疲惫。李淑芬担心他不舒服,赶紧说道:“怎么没精神头,不好受?”

小熊林平吉否认了,蹲在地上去抚弄小花。林平吉进来时小猫冲他叫了两声,它饿了就会这样,要是它饿的厉害看见你回跑过来用猫头蹭你的腿,向你要吃的。林平吉说:“妈,小花饿了。

李淑芬下午没上班,没法从单位食堂捎回剩菜和下水来,说:“窝窝头它不吃,先别管它了。”你不用担心小花太多,要是要不着吃的,它就会跑出去自己去垃圾箱这些地方解决。

小熊林平吉过去帮妈妈干活时,李淑芬拒绝了,说道:“好了,不用你了。”她还是觉得儿子奇怪,看了他一眼,小熊林平吉就把耗子徐泽妈的事儿说了。

李淑芬都认识这些小孩,小孩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的。李淑芬听了,表情紧张了一下子,说:“这病不好治疗,得需要营养。咱们家很有半斤面糖,你拿去给他们吧。”

小熊林平吉没去,说要他们家需要他再拿。

晚饭时李淑芬把耗子徐泽妈生病的事儿说了,最近得肾炎的好像不少,她明显有点儿担心,就问老林这病是怎么回事儿。老林哪里知道这些,说:“得加强锻炼,身体好了,就不会长病。”

二姐林平绢吃饭时还是看弟弟林平吉,弟弟好像还是不高兴。吃过饭,林平吉要去马路上玩儿去时,林平绢跑出来叫住她。她盯着小熊林平吉的脸笑了。林平吉摸了下脸,担心脸上有东西。林平绢却不是指这个,她小声说:“你还在想你是不是亲生的?”二姐有点儿嬉戏的样子,小熊林平吉有些不高兴,在他这是很严肃的事儿,他说:“我想问妈。”

听了这话林平绢立刻严肃起来,很严厉地叫他不要这么做,说要他真是要的妈妈会难过,不是要的,他这么说,妈妈也会难过。小熊林平吉默默地站了片刻,并没说话,朝大街上去了。

林平吉在马路沿上坐下,这会儿一个小孩还没有来。却有一个人来了,“拖拉托”张晓明到了,他走过来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乞丐,他很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小熊林平吉今晚干活,小熊林平吉立刻明白了“拖拉托”张晓明“干活”的所指,顿时紧张了说:“现在?”这个活儿要下半夜三点干,那个时候看大门、打警的都睡觉了。“拖拉托”林平吉很熟悉这些。小熊林平吉说他那个时间会睡的很沉,恐怕起不来。

“拖拉托”张晓明知道林平吉一个人住,对策他早有了,说道:“我去叫你,到时候你起来就行了。”“拖拉托”张晓明离开时嘱咐小熊林平吉谁也别说,特别强调了小胖郭小鹏,“拖拉托”张晓明说:“他嘴特别快,别叫他知道。”

看着“拖拉托”张晓明的背影在路灯下时明时暗,最后消失不见了。小熊林平吉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马上沿上,晚上要干的事儿很折磨人,到了后来小熊只能叫自己下定决心,要是他被抓了,正好借机离开这个家,小熊这时选择更倾向于他是被捡回来的孩子了。

这天晚上小熊林平吉早早上了床,熄灯在黑暗里躺着。外头不时有邻居说话的声音,都是打招呼和一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大多都是好话。要去偷东西的现状把小熊林平吉折磨坏了,这样一来他就成为一个小偷了,他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小熊害怕被抓住,到不觉得这件事儿本身有多么可怕,要是这么做了,小耗子徐泽的妈妈能好起来,都是值得的。为此小熊林平吉就像个发了高烧的孩子,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没有一点儿困意。可人终归是要睡觉的,后来,不知不觉,他竟然睡着了。

“拖拉托”张晓明像个要饭的,趿里趿拉,却相当准时,他一分不差,在凌晨三点推开了小熊林平吉的屋门。留门是他俩说好了。“拖拉托”张晓明有足够的经验做这样的事儿,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会儿,才把门推开,进去他就站下不动了,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就看清楚了小屋内的一切,小熊林平吉就像个小熊一样,他睡觉抓着屁股,脸朝着外边。“拖拉托”笑笑,过去推小熊。进入梦乡的小熊立刻被吓醒了,看见“拖拉托”的面孔上,懵懂中就像鬼一样。好在他马上想起了先前的约定,喘息了下说:“到点了?”“拖拉托”张晓明小声说:“三点了,穿上衣服,咱们走。”为了便于行动,小熊林平吉大多数衣服没脱,蹬上鞋,床上外套,两人鬼头鬼脑地出了门。

张晓明要去偷铁路的一家修理厂,他们走在暗影里,小心碰到巡夜的民兵。那会儿民兵担负着夜里的治安工作,不是每个夜晚都出来,有时候会出来。维修厂的院墙很高,“拖拉托”张晓明知道从那儿进院子,有棵大槐树靠近院墙,借助树干,轻而易举就翻过三米高的院墙了。小熊林平吉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吓得魂飞魄散,跟在“拖拉托”张晓明的后头。等下到墙内,更吓人的事儿才刚开始,落地后是个小院子,有栋平房,他们要推开窗户进到一间办公室,在打开办公内的窗户,从那个窗户进入到干活的车间。办公室是串间,侧面内有扇门,值班的人就在里头睡觉。“拖拉托”张晓明指着那扇门说里头有人值班时,小熊林平吉吓得脸色煞白,不知所措了。“拖拉托”笑,说值班的是个酒鬼,早睡死了。

“拖拉托”叫小熊林平吉等在办公室里,他从窗户下去拿电瓶的铅铜一体的螺栓。小熊不敢多说话,怕值班的人听见,示意他快去。“拖拉托”张晓明退下鞋子,光脚上了窗台爬下去了。十多分钟后“拖拉托”把一个面袋子大小的麻袋递上来,小熊林平吉接住,沉的差点儿拿不住,抱着从窗台上拿到地上,“拖拉托”爬上来,从进来的窗户上拿回去,又小心把窗户盒上。之后他们踩着院里的杂物爬上墙头,借着槐树下去。张晓明说:“这些就能买五十来块钱,咱们再回去一次。”小熊林平吉的胆气已经用完了,说:“改天吧。”他们找了个角落,藏在黑影里,“拖拉托”说等天亮在走要更安全。五点钟马路上陆续有人了,“拖拉托”把东西分开,一个是袋子,一个是破帆布包,去林平吉家了。

五点他们回去时院里还没有人,很多家的窗户亮灯了,把东西藏到床下。“拖拉托”张晓明看出小熊林平吉吓坏了,笑着说:“以后常了就没事儿了。”叫林平吉去吃油条去。小熊说什么也不去,说他只想再睡会儿,商定上午把东西卖掉,“拖拉托”挥挥手走了。

学校今天不上课,睡到十点,小熊林平吉和“拖拉托”张晓明去收废品的那儿把东西卖了五十三块钱。“拖拉托”林平吉挺仗义的,拿了十三块钱,其他的都给小熊林平吉了。

这种钱并不好挣,太吓人了,小熊林平吉想起来就会心惊胆颤,可他还是坚持着做了六次,等凑了一百五十块钱后给了小耗子徐泽。给钱的时候小熊慷慨而高兴,说:“你先用着,不用还。”小耗子徐泽正在四下筹钱送他妈妈去医院住院,他噗通给小熊林平吉跪下,说:“谢谢你救我和我妈!”

小熊林平吉长这么大从没给人跪过,终归谁也不是皇帝,受不了这个,小熊差点儿也跪下,他一把把徐泽拉起来,说:“咱们用不着。”差点儿哭了。几个小孩一起把徐泽妈用地排车拉着送去医院了。小熊叫徐泽别告诉别人看病的钱是他给的。徐泽本来他是想告诉天下人,小熊林平吉是他的恩人。看见小熊林平吉是真不希望别人知道,徐泽说:“我不说。”住上院,用上药,过了些天小耗子徐泽妈好一些了,视力恢复了。

这是好兆头,小孩们在一起说起来都高兴。小胖郭小鹏脸上看小熊林平吉的时候充满了揣测,他的样子叫林平吉有些不好意思,总是想讨好他,眼见这么做没起到作用,就把他和“拖拉托”做的事儿告诉他了。林平吉叫郭小鹏明白这不是好事儿,叫别人知道了会有麻烦。小胖郭小鹏就点了头,两个人重新和好了。

郭小鹏对这事儿特别热衷,打听了他们到那儿去偷的,怎么偷的。小熊林平吉后来有点担心,像个大人那样叫小胖郭小鹏别去干这事儿,因为太危险了。他像一个哥哥,非常严肃地和郭小鹏说了这事儿的可怕,和“拖拉托”张晓明做了数次后,给了耗子徐泽钱后,张晓明再找他时,小熊婉拒了。“拖拉托”张晓明理解不了小熊不再在去的原因,有这么个搭档,“拖拉托”很愿意,有些事儿是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伴儿的。

“拖拉托”张晓明和小熊林平吉分开,回去的时候很失望,他没说告别的话,一个人走了。小熊林平吉倚靠着隔壁院栅栏墙的基座,“拖拉托”张晓明离去的背影叫他很失落,他像是背叛了“拖拉托”张晓明了。小熊表情黯然,“拖拉托”趿拉着鞋子穿过马路消失后,林平吉把一颗石子儿踢了出去。他看着黄昏的落日,不知道干什么,无所适从,回家去了。

小耗子徐泽和女生丁爱玲一个大院,她从妈妈嘴里知道小熊林平吉他们帮助了徐泽妈妈,跑去告诉了高老师。

丁爱玲很激动,这些男生做的事儿太了不起了,她跟其他女生说这事儿时,脸上熠熠生辉,就像有了一个伟大的发现,比如,砸在牛顿脑袋上的不是苹果,是颗鸟屎,为了使得这个传说更美丽才改成了苹果了。

高老师听了丁爱玲说的,也很激动,立刻把刘涛,李红军,张抗美和小胖郭小鹏召集来了。高老师问了他们事情的经过,郭小鹏急于表现自己,磕巴着把事儿的经过说了,自是不敢说偷东西卖钱的事儿,说是找大人筹钱给徐泽妈看了病。他用了一个很不恰当的词语形容他的好朋友林平吉时,使用了“主使”,郭小鹏说:“都是林平吉主使的。”

大家哄笑,高老师也笑了,然后叫郭小鹏重新陈述这句话,郭小鹏选入尴尬里,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儿,使用了“领导”,这个词儿显然有些夸大,但还说的过去,勉强被接受了。高老师重视这事儿,是要成立一个“学雷锋小组”,引领大家去帮助有困难的同学,大家一致推举小熊林平吉为小组组长。

可这个消息却把小熊林平吉推倒了尴尬的境地里,小胖郭小鹏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脸涨得通红,马上又白了。

郭小鹏一点儿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好,兴高采烈的说着这事儿,直到小熊林平吉涨红着脸,有点儿激动地说去找高老师时,不要干小组长,小胖郭小鹏才哑巴了,他只好困扰地问李红军:“我说错话了吗?”他们都肯定他没有,却也不理解小熊林平吉的反应是怎么产生的。小熊激动不已,是因为他是个小偷,他怎么能成为“学雷锋小组”长呢?

雷锋是英雄,做好人好事儿从不留名,他在雨中送老奶奶回家的照片、做好事儿的那些照片,感染了无数的人。小熊林平吉为此激动不已,小孩们会为这种事儿癫狂,想到高老师一定还是会叫他做小组长,小熊林平吉到了后院,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巡见一小块玻璃,在大腿上扎了一下,血就流出来了。他到医务室包扎了后去见了高老师。血很醒目,裤子上的血叫高老师脸色煞白,赶忙说道:“林平吉,你怎么了?”小熊林平吉笑了,说摔倒叫玻璃扎了,没有大碍,又说:“医务室老师得一个伤口星期才会好。高老师,我不能参加活动,叫丁爱玲当‘学雷锋小组’的组长吧。”大人们尽管比小孩们聪明,却也察觉不了小熊林平吉的动机。

高老师的表情和眼神都是拒绝小熊林平吉的建议的,她的眼神充满信任、鼓励,说:“小组长还是你,丁爱玲可以临时代理。”小熊即不知所措,又着急,说:“我不想高老师。”这话说出来,小熊林平吉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了,脸就红了,可他还得说下去,又道:“丁爱玲更合适干小组长,高老师,叫她当组长吧,我先养伤。”这话叫高老师担起心来,哈下腰看小熊林平吉的伤口,说:“跟老师说实话,很厉害是不是,要不要去医院?”小熊林平吉被老师温暖了,说了保证他不要紧的话,并又再次叫丁爱玲担任小组长。这次高老师的脸上现出了某种妥协,她点了头说:“好吧,可等腿好了后,还是你当组长。”

小熊林平吉也点了头,高老师对他的预期,就是团结同学,特别是那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叫他们上课听讲。小熊林平吉一瘸一拐地回家了,一点儿小伤口会这么疼他没想到,迈步时肌肉一动,伤口会有拉扯感。

高兴是主要的,疼痛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小熊林平吉本不想家里人知道他受伤了,为此他竭力伪装的行动自如,只是疼痛并不受他意志的支配,就叫张淑芬发现了,说道:“喂,你怎么了?”她去看时,眼神也好使,看见深蓝色,膝盖带着补丁的裤管上的红色,分明是干涸小血渍。怕妈妈担心,也确实是掩盖不了,小熊林平吉傻笑了下,说上体育课摔倒了,扎了下腿,他说:“没事儿,已经上过红药水了。”

那会儿的家长绝不会像几十年后的家长,循循善诱地告诉自己孩子,要是别人打你一拳头,你至少要打两拳,要是打伤你一只眼,你就把他打成盲人。四十年前不是这样,家长不会过多过问小孩们磕磕碰碰的事儿,要是被老师打了耳刮子,家长知道了,会叫孩子老实地讲出干了什么叫老师如此生气的事儿。年轻的时候人的免疫力出奇的旺盛,小熊林平吉的腿没几天就好了,可他一直不参加“学雷锋小组”的活动,丁爱玲统领不了那些男生,男生给起了个外号叫“女子学雷锋小组”,叫她们“红色娘子军”,丁爱玲去找小熊林平吉,叫他说说男生,要参加小组的活动。

小熊林平吉坐在操场边的凳子上,说他不能勉强别人做什么。丁爱玲很生气林平吉的态度,生气地说道:“可你是班长。”

没人能理解小熊心里的复杂,对一个已经把自己归为小偷的人,他不想再进步了,再进步也像是特务的伪装。小熊林平吉说:“再选班长,你当,我不当了行不?”

丁爱玲脸上涨红地去告诉高老师了,由于对告状本身的犹豫,丁爱玲进了办公室,就站在门口不动了。高老师正在批改作业,说道:“丁爱玲。”丁爱玲站在那儿,某种委屈感袭来,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水,把高老师吓一跳:“丁爱玲,怎么了?”

丁爱玲把小熊林平吉告了,说要是林平吉要当组长,她就让给他。高老师叫她坐下,否定了丁爱玲的怀疑,说:“老师本来是叫他当组长的,可他说腿上有伤,叫你当组长的。你当组长是他向老师建议的。”丁爱玲的脸立刻通红了,说:“可他就是不参加活动,男生就挖苦我们,给我们起外号。”高老师安慰了一番后,把小熊林平吉找来,林平吉为了不干小组长,继续装瘸腿进来了。高老师问了他腿的情况,小熊林平吉说还没有全好,走道时会疼。对高老师撒谎叫他很不安,眼神游弋。那会儿的小孩在家里首先的被教育的就是要诚实,把诚实和傻子划等号是后来的事儿。高老师叫小熊林平吉参与学雷锋小组的活动,他可以不上街,还是可以参与一下。小熊林平吉是不想参加,又没有理由和高老师这么说,就点了头,即不是答应,也不算不答应。走出了老师的办公室小熊林平吉表情微妙、不安,却又很坚定。

自打偷了东西后,小熊林平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小偷后,自知不能再进步了,就想在寒假前再选举下一届班长时,绝不参加了。小熊林平吉尽管心事重重,到并没影响他基本的东西,每天上学放学,到大门口看着垃圾堆,和小孩们聚在一块儿玩,说些小孩们感兴趣,大人们听来无关痛痒的话。小熊林平吉吃过饭就跑到街上来了,猫咪小花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兴奋,跟在小熊林平吉后头也跑到街上了,只是一看见经过的行人,它跳上栅栏墙,又跃上人家的屋顶,去玩自己的去了。

小孩们照旧还在家吃饭没有出来呢。小女孩万佳看见林平吉就跑过来了,说道:“哥哥,你给我做了娃娃腿了吗?”她抱着的那个娃娃,娃娃的衣服已经洗过了,脸也擦过了,看上去干净了很多。小熊林平吉做了那条娃娃腿了,可这段时间没看见万佳出来。小熊林平吉说:“我做了,可你没出来。”小女孩万佳眼睛里立刻闪烁起泪光,小熊林平吉以为自己说话太硬了,吓着了她,说道:“你等我去给你拿。”小熊林平吉拿了砂纸、小刀和一条他手工雕非娃娃腿。林平吉拿过娃娃比量着,说:“你为什么哭,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小女孩万佳赶紧摇了头,说她外婆在乡下去世了,她和妈妈去送外婆了。这话加上小女孩万佳睫毛上的泪花,叫小熊林平吉有点难过,想安慰万佳,可万佳太小了,半天小熊林平吉说了句话:“你别太难过,咱们都会有去世的那一天的。”

娃娃腿基本合适,林平吉修理一下就可以装到娃娃腿根部的锁扣上了。他专注地干活,没有注意到小女孩万佳正凝视着他,小熊林平吉那句“咱们都会有去世的那一天的”,叫小女孩万佳迷失,一个人,在五岁大小时,是很难想到死亡这些事儿的。万佳说:“哥哥也会死吗?”小熊林平吉忙着手里的活计,心不在焉,说:“当然。”

万佳却感到了一个小女孩的不安,说:“我不要哥哥死。”这话说的急切、认真,小熊林平吉抬头看见了万佳认真的表情,就笑了,说道:“哎吆,我死还早呢。”这时娃娃的腿装上了,可以在锁扣里旋转,活动自如了。小女孩万佳被娃娃吸引,一时把别的忘记了,活动着娃娃的腿,高兴地笑了。一会儿她妈妈喊她回去吃饭,万佳朝小熊林平吉挥手示意,跑回家去了。

郭小鹏、刘涛,李红军几个吃过饭出来了。临院里要整修房屋,堆了老大的一堆砂子,他们说可以去跳高玩,这是个好主意,小孩们就找三根竹竿,搭成跳高的标尺,插到沙堆上,玩了起来。

一个月后开始选班长了,各个班都要选举,让有能力的同学来当班长,任何人觉得自己能胜任都可以报名。这种选举对小孩就像个游戏,大多数还是选举早先的班干部。小熊林平吉没有报名,立刻就成了班上的轰动事件。大家都喜欢小熊林平吉,特别是女生们,林平吉从不欺负人,待谁都很好,更不给女生起外号,还有,很多女生愿意和小熊林平吉坐一个位子上,他不像别的男生那样,用粉笔在桌上给女生划很小的一点儿桌面,不允许她们过线。

自习课的投票都没法进行了,高老师把小熊林平吉叫到外头,说道:“林平吉,你怎么不报名参选?”小熊林平吉愧疚,却又没法和老师说他做的事儿已经不配当班干部了,就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他想把机会留给其他同学。高老师苦口婆心,怎么说都没用,就很生气。

回到教室,教室里鸦雀无声,高老师说:“林平吉同学说想把机会留给大家,咱们投票吧。”

小熊林平吉低头坐在位子上,其实心里很难受,又得装出坦然的样子,他把票投给了丁爱玲。谁都没有想到,尽管没他的名字,很多同学还是选了小熊林平吉,有两个女生为此都哭了。按照选票还是小熊林平吉是班长,高老师看看大家,做了她的决定,小熊林平吉的选票作废,丁爱玲是班长。

高老师带头鼓掌时,没有人鼓掌。第二天高老师看见林平吉,叫住他说了句话:“林平吉,你知道你辜负了大家吗?”瞬间里小熊林平吉眼睛红了,他想遏制住眼泪欲出的感觉,也不敢说话,害怕眼泪涌出来,给高老师鞠了个躬,飞快地跑掉了。小熊林平吉成了普通的同学,每天一放学他就和小胖郭小鹏走了,而过去得留下来参加班委会。有些女生干脆不搭理他,这是种来自于性别的幼小年代的某种感觉,更像是不满意她们喜欢的哥哥的背叛,小熊林平吉多少还是感觉到了压力,可也就这样了。

小孩们每年都要长个子,又因为种种原因快慢不一,有的长个儿晚,有的早,就得调位子,好便于每个人都能恰到好处的看到黑板。小熊林平吉的新同位是位从外校转来的女生,她的头发是卷曲,这叫她很扎眼,那个年代除了天生自来卷的头发,是绝无人烫发的。

这个叫赵雯的女孩立刻受到了其他女生的冷淡对待,只是谁也没有办法来改变什么,她个子高,小熊林平吉在二年级之后也长高了。他俩一个位子后,小熊林平吉时常和赵雯说话,上课时有时候也说,有次代课的女徐老师不讲课了,看着小熊林平吉和赵雯唧唧喳喳地在说什么,他们躲藏在前桌同学的身后,显然是被什么话题吸引了,说的忘了一切。

大家都看着他们,等小熊林平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坐好时,引起了哄堂大笑,女生赵雯的脸迅速变成了大红苹果。

徐老师刚工作不久,是个大女孩,并未叫他们出去,她也笑了,始终搞不懂这个两个小孩,有什么话题能说的把上课都忘记了。再上课时小熊林平吉又要说话时,女生赵雯拒绝搭腔,她把身子靠向她那一边儿,尽可能地看着黑板。小熊一开始没意识到出问题了,小声说:“你怎么了?”

赵雯生气,说老师批评她了,叫她不要上课带他说话。小熊林平吉不高兴了,是很微妙的一种愠怒,他拿出一节粉笔头,在桌上划了一条线,百分之七十的领地属于他的,之后,在长条的椅子上也划了线,说:“你要敢过线再说。”

赵雯移动着身体,叫自己尽可能地遵守小熊林平吉的“规范”,只是她并未生气,带着微笑,竭力叫自己不过线。小熊林平吉把线不断地往赵雯那边移,要这么下去,赵雯要坐到地上去了。她改变了策略,说:“下课和你说,现在,你看书吧。”赵雯的书包里有小说,就拿出来给小熊林平吉看,是本《吕梁英雄传》,小熊林平吉没好气地拿过书,并不觉得他能看进去,却真的看进去了。下课时他还在看。赵雯看见了说:“林平吉,下课了。”

林平吉并不搭理她。男生和女生下课后是不在一起玩儿和说话的,赵雯离开位子,去和别的女生玩儿了。小胖郭小鹏叫林平吉去“攻窝”,林平吉没去。“攻窝”是小男孩玩的一种“砂不袋”游戏,用一条腿踢起“砂布袋”,“砂布袋”不能落地,画个圈当窝,一方朝外踢,可以上楼梯,跳过大石头,“砂布袋”落地,另一方往会踢,踢到窝里就胜利了。小熊林平吉踢“砂布袋”厉害,林平吉不参加,小胖郭小鹏脸色落寞,说:“走吧。”小熊林平吉头不抬,眼不睁,说:“我不去了,你们去玩吧。”

放学时小熊林平吉和赵雯说:“嗳,我拿回家看了。”

赵雯点头。赵雯家以前是租赁图书的,大书和小人书都有。有些书“破四旧”应该焚烧,像《红岩》、《家》、《春》、《秋》、《青春之歌》,这些是“毒草”,赵雯爷爷没听党的话,把大多数书藏起来了。那会儿学校不抓成绩,也不测验,考试不打分,都是“优”、“良”、“一般”。小熊林平吉看了很多书,把成绩从优变成良了。四年级时,小熊林平吉把“四大名著”都看完了。他和男生讲《水浒》时,女生赵雯一脸不安,和小熊林平吉说别讲给别人听。林平吉一脸莫名其妙,说:“这怎么了?”赵雯好像不想解释,又没忍住,说:“这些书是不叫看的,老师要是知道了,你别说是我借给你的。”小熊林平吉笑了,说:“保证不说你。”

高老师年级大,快要退休了,徐老师做了小熊林平吉班的辅导员。小熊林平吉问徐老师某些书是不是不能看,把徐老师吓一跳,像《红楼梦》她也没看过,那会儿这是禁书。徐老师把小熊林平吉拉到一边儿说:“这些书你不能看,你太小了,理解不了,会中毒的。”此后很久一段时间内,林平吉都在找书中的“毒素”,始终没找到。有些涉及情色的地方,小熊林平吉不知所云。

五年级时,小熊林平吉离家出走了。出逃的那天,林平吉在马路边的树荫下坐着,李红军疯跑的快要站不住了,喘息着告诉了小熊林平吉一个消息,“拖拉托”张晓明和耗子郭小鹏被派出所抓走了,郭小鹏偷工厂的东西,给抓住了,把“拖拉托”供出来了。小熊林平吉一下子站起来,说:“去没去我们家?”李红军张嘴结舌,看着小熊林平吉,说:“你也参与了呀?”林平吉紧张至极,说:“现在我没有,之前有过。”李红军掏出三毛钱来,说:“你快出去躲躲,我就这儿就这些了。”小熊林平吉说:“行,等我还你,你别在这儿了,回家吧。”

李红军点点头,又往家的方向跑去了。大街上一如既往,林平吉想回家拿点儿东西,万佳出现了,她听见李红军和小熊林平吉说话了。万佳上三年级了,漂亮又颇有智慧,叫林平吉藏到她家后院的杂货屋里去。万佳肯定地说:“哪儿特别安全,我妈极少到后院去。哪儿有老鼠,我妈怕老鼠。”小熊林平吉知道万佳家的后院,他去玩过。林平吉说道:“那会牵连你的,不行。”

见小熊林平吉就要跑了,万佳从口袋里掏出几毛零钱,说:“这个你拿上。”小熊林平吉不想拿万佳的钱,她和李红军不一样,李红军他们是好朋友。万佳突然把钱塞进林平吉口袋,掉头就跑了。小熊林平吉叫不住她,看着她远去,消失在了院里。

到了晚上,找小熊林平吉的不是公安,是李淑芬和二姐林平绢,邻居们都问过了,没人看见小熊林平绢。这些小孩整天在院门口的街上,出来进去,叫人熟视无睹,真要问什么时候看见他们,还说不准了。那会儿小孩们晚回家,偶尔的一次,家长是不着急的,治安好,没有几个坏人,更没偷小孩的,街上小孩到处都是,戴着兜兜的,把大拇指含在嘴里边走边吃的。小人们有可能被自行车撞到,但不必担心汽车,在居家门外的街上,看到一辆汽车驶过都难,驶过又轧死人的概率是腐朽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彩票大奖差不多。

九点还没见小熊林平吉的影子,家里才开始不安,李淑芬和二姐林平绢把周边的街道、火车站公园都找遍了,她们边走边喊:“林平吉!”这是妈妈。“小熊!”这是二姐。

后来闻讯赶来的小孩们也加入了,形成一支队伍。得知小孩找不着了,执勤的民兵问了情况,也开始给他们留意,叫他们去海边看看。一听这话李淑芬愕然了下,说了声谢谢,和林平绢往海边去了。六月海水浴场还没开放,戏水的人到是早早就跑到海里去了。海滩上到处是散步的人,浴场简单、干净,没有后来那么多的各色包装纸在地上随着风滚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来,海水成了银色。从浴场这头走到那头,没有找到人。等回到大院门口,小胖郭小鹏的奶奶“胡啰啰”,像期盼自己的队伍进村样地翘首看着,确定是李淑芬他们,就拄着棍子急匆匆过来了,像电影《地道战》的老地主,对日本人说:“队长,我知道地道口在哪儿。”“胡啰啰”叫小孩们都回家去,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老太太威严又毋庸置疑,说道:“都回去,要不你们爸妈也该出来找你们了。都回去。”李淑芬也叫孩子们回去休息,那时的人信奉的和后来人信奉的相反,那时自己的事儿再大,也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等小孩们都走了,“胡啰啰”大义灭亲地说了小胖郭小鹏的事儿,李淑芬听了,惊吓的脸色煞白,说道:“那我们小熊也叫公安带走了?”“胡啰啰”奶奶着急地说:“这我到不知道,我是想,会不会小熊也参与了,吓跑了?”

她们就在月光下站着,说着足以叫她们惊心动魄的话,每个人表情都处在紧张不安中。李淑芬说:“郭小鹏回来了?”“胡啰啰”一脸哪有的样子,说郭小鹏爸爸去派出所了,还不知道怎么样。李淑芬做了个决定,去派出所打听下,叫林平绢回去等她爸下中班,别家里没人,叫他着急。“胡啰啰”说:“淑芬,要我和你一起吗?”“胡啰啰”腿脚不好,走道拄棍子,李淑芬说:“不用,你回去休息下,麻烦你了,我去看看,有什么事儿我告诉您。”李淑芬叫二女儿送李奶奶回去,自己迈开步子朝派出所去了,走了一半儿了,昏暗的灯光下看见了两个,一高一矮,李淑芬喊道:“是郭小鹏吗?”那边挥挥手,等走到一起,果真是郭小鹏和他爸老郭。李淑芬说:“哎吆,小鹏他爸?看见小熊了吗?”郭小鹏爸给问住了,在派出所没看到,谁的家长领谁的孩子。犯罪又给抓住,郭小鹏低头耷拉角,说道:“小熊没在派出所,公安没找着他。”李淑芬巴不得林平吉在公安那儿,说道:“老郭,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派出所问问。”

治安好,晚上值班没有什么事儿,公安看报纸的看报纸,说话的说话。那会儿的人把警察都称为“公安同志”,没有国家机器的感觉,李淑芬进去就问了人家,一个看报纸的公安听李淑芬找小熊林平吉,就说:“你是他什么人?”李淑芬说:“我是她妈妈,林平吉找不着了。”公安给李淑芬到了杯水,叫她坐下说话,把情况说了。

“拖拉托”张晓明和郭小鹏偷工厂的铅,卖钱时被民兵抓了现形。他们都交代了,还涉及林平吉,他最近没参加偷窃,之前也偷过。破铜烂铁,公安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关键他们都太小了,得教育一下。公安说:“你们带林平吉来一下,我们核实一下情况就算了。”李淑芬把手伸过去,发自内心的感激公安,说道:“谢谢你们挽救了孩子。”公安说:“小孩调皮,特别是小男孩,教育一下好了。也不会入档案,别担心了。”

十点多路上的人已经很少了,万家灯火很多已经熄灭了。街道上静静地,猫们都出来了,像地下工作者,沿着墙根,实时叫两声,给同伙发信号,走走停停,希望能发现老鼠。

李淑芬不那么担心了,面庞舒展。她快步回家,进了院子,老林站在院子里抽烟,李淑芬心怀希望,说:“小熊回来了?”老林一脸焦躁,说道:“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外头突然有了动静,在屋里的二姐、大姐都走到门口看,瞅见女儿们,李淑芬说没事儿了,叫她们各自去睡觉。

回到屋里李淑芬把从派出所了解到的情况说了,老林传统,传统的人面对反叛,容易激动,最老实八交的工人阶级家里出小偷了,他受不了,说:“得狠揍他。”李淑芬不满地瞅了老林一眼,说道:“揍有什么用?公安说这次的事儿不牵扯他,他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老林一激动就口渴,喝了口水,开始分析,说:“那他能去哪儿?”李淑芬断定小熊林平吉走不远,没有钱,寸步难行,他能去哪儿?

小熊林平吉在商店和三轮车服务社的房顶上,妈和二姐找他,喊他,他都看见了。没有家的感觉林平吉也算体验到了,很不容易,住的地方没有就很麻烦。他找了草帘子,铺在屋顶的烟囱跟处,三轮车服务社的茶炉晚上也着火,烟囱处很温暖。小熊林平吉躺在草帘子上看着夜空,他第一次这样度过一个夜晚,夜空是那么博大,一望无际。妈和二姐喊她时,她们焦灼的声音叫小熊眼泪浸出了泪来。躺在草上,小熊林平吉想起他曾经因为是被捡的孩子而要流浪的事儿,现在跑出来了,小熊知道那真很难,要吃东西,还得有地方住,可不简单。

一大早,小熊林平吉从屋顶下来,到拐角去等郭小鹏他们,不时林平吉把脑袋伸出来瞅瞅,看见李红军和刘涛时,小熊林平吉闪身出来,叫了他们,那俩赶紧跑过来。刘涛早上没吃饭,拿了张他妈烙的油饼,昨天他奶奶从老家来了,他妈做的。白面油饼平时是吃不到的。小熊林平吉分成了三份,三个人一起吃。

消息传播的很快,刘涛知道“拖拉托”张晓明和小胖郭小鹏的事儿,他挺为难地说:“好像是小胖说的你,你别怪他。”不管多大年纪,什么事儿,小孩们也认为出卖别人是恶劣的事儿。李红军一脸愤怒,说道:“要是我,我不会出卖别人。”

李红军他爸把自己家养的鸡下的蛋煮熟了,装到口袋里,拿到火车站候车室去卖五分钱一个,叫民兵抓着了。李红军奶奶病了,家里缺钱,李红军爸和李红军妈一起决定的这么干。夏天火车站派出所开着窗户,一面朝着月台,站在窗户边上能听见里边的说话。李红军的姐姐在派出所外头听见了他爸把她妈出卖了。他说:“我和老婆一起决定的,小孩的姥姥姥爷生病把钱都花光了,现在实在没有钱了,才干了这违法的事儿。”把自己家的东西拿出去卖,犯的是“投机倒把”罪,那时所有的生意都是国家经营,私人买卖东西,属于犯罪。派出所到街道了解了情况,情况属实,把李红军父亲教育了一顿放了。李红军姐姐始终不原谅她爸出卖她妈。

刘涛苦口婆心,是不想小熊林平吉怪罪小胖,说:“公安问,你不敢不说。”小熊林平吉他们的事儿公安没告诉学校。

李淑芬得知林平吉去上学了,到学校门口去等他。因为从家里出逃,林平吉扭扭捏捏,不敢去看李淑芬,也不知道说什么,叫了声妈。就不说话了。李淑芬说:“你和我去趟派出所,公安叔叔有话和你说,说完就没事儿了,到了好好承认错误。”

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小熊林平吉上午想了,自首比较好,真要流浪,那挺难的。派出所公安们准备吃饭了,接待过李淑芬的那个公安把他们带到了会议室,叫小熊说了下之前偷东西的事儿,得知是为好朋友的妈妈看病,公安说:“看见了吧,这个事儿折射出了大人的问题,咱们大人和孩子交流的少了,要不也不会叫小孩们犯这错误。”

待了一会儿,公安叫李淑芬和小熊林平吉走了,说:“好好学习,这事儿过去了,今后不要再干这种事儿了。”小熊林平吉鞠躬做了保证。

时间不早了,李淑芬带小熊去面馆吃了碗八分一碗的阳春面。下午李淑芬去上班,林平吉回家了。进了院子,看见万佳在他家院门口转悠,小熊林平吉经历了这事儿比什么事儿都没经历时还要轻快,说:“佳佳,你在这儿干什么?”小女孩万佳看见林平吉,笑了,说道:“嗷,我看看你回家了没有。”

林平吉把她的钱给她,没花。小学毕业读初中前,小熊林平吉在教务处门口转了好几圈,辅导员在办公室里批改考卷,眼角的余光感觉到谁在外头,抬头看时又没人,一会儿又有影子晃过。徐老师走出来,看见小熊林平吉在走廊上。徐老师说:“林平吉,你有事儿吗?”告别活动已经结束了,大家拍了合影,女生们哭的一塌糊涂。高老师退休了,身体不好,去省城的儿子家住了。不过高老师叫人捎来了告别和问候大家的信。

小熊林平吉有点儿局促,扭扭捏捏地,徐老师笑,叫他进去,办公室里没别的老师。小熊林平吉说了他当年偷铅的事儿,说了他就是为这个没有参加班干部选举。小熊林平吉想叫徐老师合适的时候告诉高老师一声,说:“我没参加干部选举,高老师很失望。”徐老师有点儿感动,说她一定转告高老师,伸出手和小熊林平吉握了手,祝他中学生活充实、快乐。

小熊林平吉走出教学楼时,徐老师在门口目送他,小熊就挥了挥手,说:“徐老师再见。”徐老师也挥了手,说:“再见,林平吉。”小熊林平吉没上大学,考学那年他爸爸老林身体不好,小熊林平吉进了火车司炉培训班,这个工作在蒸汽机上干活,收入颇高,粮食也富裕,每月有五十斤全国粮票。有些事儿都是命,那年林平吉到北京学习机车检修与维护,六月的北京很舒服,晚上小熊林平吉去广场看热闹,叫一颗流弹击中了脑袋,就去世了。小熊林平吉死后睁着眼,像不敢相信发生的事儿。

走了就走,一辈子的光景结束了。小熊林平吉死的那年刚刚有组装的电脑,他没用过,只是听说了,手机更不知道了。他们父母都还健在,他们去北京林平吉去世的胡同放过花,后来年纪大了,行动不变就不去了。李淑芬后来得知小熊林平吉怀疑他是捡的孩子时,泪如雨下。小熊林平吉是他们亲生的宝贝,不过他们先前的儿子很小就夭折了,老人说他们或许命中注定无儿子,最好对外说小熊林平吉是捡的孩子,活过三岁就没事儿了。看来不是这样,李淑芬和老林注定没有儿子伴在身边。

小熊林平吉一起要好的小伙伴,后来有的也去世了,小胖郭小鹏炒股票陪了钱,从本市最高的大楼上一跃而下,“拖拉托”下落不明,没人知道他死活。刘涛跟父亲沾光进了银行,成了经理后贷款时收受贿赂,被判二十年刑期。李红军和张抗美下岗后什么也干,日子始终没富裕起来。万佳出落成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始终不相信小熊林平吉死了。小熊林平吉去北京学习的那天晚上,万佳和小熊林平吉说要做他女朋友。林平吉没马上答应,传说万佳的姥爷是台湾的一家企业的大老板,小熊林平吉觉得他们不门当户对,说:“我当你是个妹妹,你什么时候有这想法的?”万佳笑笑,她脸上闪过难以转述的一切,说:“你送我娃娃时,我可能就爱上你了。”小熊林平吉凝视着万佳,这话叫他感动。林平吉说:“我考虑下,从北京回来告诉你。”小熊林平吉再没回来,万佳不相信林平吉不在了。小熊林平吉下葬的那天,万佳把那个娃娃一并搁进了墓穴里,叫她陪着小熊哥哥,之后,她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李红军,张抗美有天喝酒,想起小熊林平吉和过去的时光,李红军说:“想想小熊林平吉,他英年早逝,未必是坏事儿。”李红军点点头,说:“也许吧。”张抗美说:“要是小熊活着,没准这会儿也在这儿喝酒呢。

”李红军说:“走一个,敬小熊。”两人干了。李红军看着窗外的街道。雕栏玉砌都不在了,老建筑基本都拆了。李红军眼里泛起泪光,泪眼婆娑地看着早先他们聚集在一起玩儿过的马路,早先的痕迹一点儿也没有了,过去的栅栏墙那儿竖着广告牌子,写了几个字儿:“厉害了,我的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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