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音容未曾入梦乡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一想起祖母,这句悼亡诗便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因为祖母离开我,眼看就要十年了。
祖母周慈秀生于1912年11月,卒于2008年10月,享年96岁。
因家贫如洗,祖母十二岁那年嫁于祖父,五年后圆房。祖母裹小脚,生育4子4女,其中一子一女因病夭折,为祖母终生之伤痛。
祖父做裁缝兢兢业业,然性暴躁,对祖母动辄打骂。祖母曾口出怨言:“百年之后,吾不与其同穴。” 我尚年幼,不知其言之悲。
至我成年,祖母故去之日终未遂愿,与祖父合葬于坟山处。
每逢清明节祭拜,在祖母坟前,我总忍不住念叨,祖父在天之灵要好好对待她,莫生龃龉。
大姑妈才貌双全,姑爷憨厚老成,堂哥堂姐们人品贵重,祖母深感欣慰。然大姑妈41岁患癌症去世,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泪水涟涟。
十五年后,大伯父因哮喘病发,又撒手人寰,祖母暮年不胜其悲。
唯一的安慰,是我们众姊妹承欢膝下,聊以度日。
二姐自尊心强,母亲稍稍斥责,便泪落连珠子。有时不堪责骂,顺脚就跑了。
祖母一手柱着拐杖,眼睛也不太好,满世界地找。二姐不忍祖母奔波,每每先喊了祖母,再抱着她痛哭。
祖母时常赞扬:“我这姑娘懂事,生怕我着急,总是先喊住我,免我担忧。”
如今,二姐儿女双全,老公顾家体贴,当不负祖母教诲,不忘来时路。
我幼时体弱,一岁多进厨房时,被滚烫的一桶开水从背部淋了下来。治愈后,身体发育终不足,胃口也不大好,面黄肌瘦。
上学后,祖母看我瘦削,不住叹息:“哎,我这妹子自念书后,就没长过肉。”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柴扉。每天放学,我都在祖母的眺望中蹦跳着回家。
上了初中,我渐渐地能为祖母洗手做羹汤。回到家放下书包,就赶紧淘米做饭。
那时候,用压水井打水破费力气,我一回来祖母便可歇息,只乐得生 火烧柴。
我做熟了,祖母便吃便称赞:“还是我孙女做的好吃,比我强多了。”有了这样的鼓励,我这灶下婢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有一年暑假,家人皆不在,唯祖母和我相依相伴。我每天在家看看书,做点家务,既无麻将之乱耳,亦无农活之劳形。
祖母看我吃饭,一个劲地夹菜,闲话些家长里短。隔壁村的老奶奶来探望,惊呼:“你这孙女还陪着你聊天,我那大孙子一回来影子都跑没了。还是孙女好呀,老姊妹。”
祖母就笑成了一朵花,露出了嘴里仅剩下的一颗半豁牙,一脸的慈祥。好一会儿才说:“我这孙女和我可亲呢,从不嫌弃我。”
那时,是我记忆中难得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她是这样的可爱,有一年被二伯父接了去过年,我深感失落。又不便催促,只好一遍遍问母亲,祖母何时能回?
每次,母亲都说,她是二伯父留在那,多玩一阵的。我顿时兴味索然,连出去玩都是懒懒的。
好容易熬到正月里,我们去给她拜年,她兴高采烈尤胜过我。一进门,就拉着我们问东问西,好不亲热。
只是离别的时候分外难忍,她也不闹,只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踮着小脚问:“你们就回去了呀?”言语中透着多少不能跟着回去的懊恼。
只是碍于二伯的面子,又不好明说。我那么想接她回去,又做不得主,只是在回去的路上笑笑她的孩子气。
九十岁后,她便如愿,哪儿也不去,待在老家才快活。偶尔还跑到我们面前献宝:"我现在蛮听话的,是吧?” 老小老小,越老越小。
只是闲不住,走了一辈子路的小脚,不肯停歇。谁知去赶集的时候,她摔了两跤。第一次带她去医院打了石膏,顽皮得很,白天睡觉,晚上喊尿尿。
母亲疲乏至极,我趁周末回去接班,每晚起来五六次,好不容易熬到出院。
第二次,就真的伤筋动骨,不太能出门口了。我回去看到她,拄着拐杖,头耷拉着放在上面,心里很苦,很苦。
2008年,她终究没熬过那个冬天。我原以为我不会多伤痛,乡邻也说她如此长寿,是喜丧。
可看到她遗照的那一刻,我恨不能跟了她去,大声嚎哭。
我自幼家贫,既无长兄又无弱弟,父亲常年外出务工,母亲独力支撑,乡邻来欺。
祖母怜悯我们姊妹苦寒,时常接济。父母不和,家庭缺乏温馨,也全仗祖母爱怜疼惜。
我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我,落寞至终年。
因我未与祖母相养以生,故此祖母多年来不曾入我梦乡来?堂伯耳聋,祖母托梦说要他多喝蜂蜜水可医治。
为何我竟不能与祖母梦中相逢呢?大约是我异乡谋生,离开她太久了吧。
愿祖母音容早入梦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