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漠河站外的晚霞,是我关于黄昏最美的记忆之一。
背着塞满土特产的背包走上站台时,最后一抹紫红色的火烧云也已熄灭在暮色里。九月的风里尽是深秋的寒意,这里是中国最北的车站。
我的座位在一号车厢,长长的站台走到尽头,身边已再无其他乘客。双层车厢,门口的踏板还没有打开, 进入车厢的阶梯成了一个高高的平台。
列车员站在平台上,笑嘻嘻地望着我:「你跳上来吧!」
跳……上去?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望着他脸上半醉的红晕,我从善如流地跳了上去。
上下两层车厢,果然只有我一个乘客。「人怎么这么少?」难为我一句自语,那位一直在亢奋地用报幕员般的语调重复车中广播的列车员竟然听到了。
「少啊?等到了劲涛,你就等着闹吧。」
这是趟从漠河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劲涛是第三站,车站所在是大兴安岭中一个盛产蓝莓的小镇。几年后,那里改名叫阿尔木站了。
一个小时左右,劲涛站到了。车门一开,呼啦啦上来半车厢人,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呼朋结伴,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样又一样食物,熟食,黄瓜,花生,酒和矿泉水,堆满了座位间的小桌板,洪亮的东北方言在野餐般的气氛中横冲直撞。
目瞪口呆。
看到车厢里已有我这么一个单身女乘客,他们的惊讶程度显然不下于我。
在全车「你中奖了」一般的注目礼中,一个男孩走到我面前——只能算是男孩吧,也只有那个年纪的少年可以在眉宇间自然地混合起羞怯和勇气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气——拿着车票核对了半天,迟疑地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
抓紧了手中的书,下意识地向窗口的方向靠近了些。长途旅行是家常便饭,我不是个会在车上拒绝与陌生人交流的人,但此刻脑子里正快速闪过无数以往看过的新闻听过的传言,强烈的不安全感让我只想把自己封闭起来。
男孩纠结了一阵子,终于把桌上一份零食往我面前推了推:「你坐车怎么也不吃东西啊?」
「谢谢。」我没有吃。隐隐感觉整个车厢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回复了之前高谈阔论的热闹。
男孩顾自开了口,他说他们是一个包工队,要去大庆的一个工地打工,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些我的情况。无非是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之类,为了不失礼貌地回答这些终极追问又尽可能少地透露自己的个人信息,我煞费苦心地经营着每一个答案。
「我大哥他在家干啥呢?」
你大哥?
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他大哥原来就是我给自己虚构出来的丈夫。果然说了一个谎言,就要用更多谎言来圆吗?
我低下头,努力做出一副专心看书不想被人打扰的样子。
「你看的什么书啊?」男孩没眼色的追问让我心烦气躁。我直接把书递给他,心中不无报复的快感。
一,二,三,果然,他很快把书递还给我,「看不懂。」
这样可以相安无事了吧?
「俺没怎么上过学。」他悻悻地说。
「懂不懂的有什么关系,没什么东西是非懂不可的。」说完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做作的口气。
男孩的一个同伴拎着酒过来,在我们对面座位坐下。他的年纪要大一些,显然老练多了,迫不及待地卖弄着自己的见识,不用别人搭腔就独自承包了全部戏码。
他跟男孩调侃说要跟他换座位,男孩摇摇头,他意有所指地对着我笑,说我就知道你不跟我换。
语气中的那点轻佻味道,让人感觉发作起来矫情,忍下去又委屈。焦躁的情绪在心中一点点扩大,越来越逼近炸裂的临界点。我转头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车窗里只有自己的影子。这一夜还有多长?
好容易捱到他和男孩相继入睡,大概已是后半夜了。车厢里又上来些人,终于我不再是唯一的女乘客了,安心了许多。
行驶的列车摇摇晃晃,男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往我这个方向倒过来。还不到开暖气的季节,后半夜的车厢越来越冷,窗口的位置尤其冷。我裹紧身上的外套,却还尽量贴近冷得像冰块一样的车窗,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一缕晨曦在车窗中亮起来的时候,男孩已经醒了,拿着根鲜绿的黄瓜当早餐。见我醒来,连忙把盒子里另一根递给我。闷了一夜的车厢,弥漫着泡面味道的浑浊空气好像久不打扫的灶台上冷掉的油脂,秋黄瓜那凛冽的清香闻起来简直是一股清流。
还是摇摇头拒绝了。倒已没有了那么重的心防,主要是冷。冻了一夜,手脚都还像浸在冰水里一样。
「你这个人真奇怪。坐这么长时间车,也不吃东西,也不爱说话。」男孩嘟囔着站了起来,他的同伴了然地笑着,和他一起往车厢连接处走去。
松了一口气,想想到大庆还要有几个小时,有点郁闷。活动下冻僵的手指,拾起桌上的书,转移一下注意力,应该就没那么冷了吧。
忽然,一个矿泉水瓶出现在眼前,抬起头,男孩和他的同伴笑着示意我接着。瓶子里装满了热水,被烫得变了形,样子有点滑稽,这样的时候却是暖手的神器。
天已完全亮了,窗外的景色已从大兴安岭的森林换成了嫩江平原一马平川的黑土地上,一轮鲜红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金黄的阳光倾泻在车窗里,车厢里的一切都像是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