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个勤恳的员工,也不算太勤恳,工作还算认真,毕竟在公司待了五六年,感情还是有的,不用领导赶着,他自个儿都会为公司着想,当然了,热爱自己的工作才是关键。老张是计算机专业出身,工作至今,眼瞅着来到三十的门口,始终没有满足父母的心愿,是的,他一直单身,说来也绝了,老张从未为单身的事上过心,好像婚恋什么的都是别人家的事,自己永远是个看客。老张这个人比较随和,跟谁共事都和和气气的,似乎只要他身陷人群便没了自我,可对于老张来说这却是自然而然的事,确实,他的友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对别人不友好的理由,也正因他的来者不拒,好多熟人心甘情愿把一些私事分享给他,这又着实感动着他。即使这样,老张也有自己的烦恼,实际上他最近一直适应不了一板一眼的生活,比如眼下的工作,近来他像是大彻大悟了似的,不那么欣赏手头的工作了,按他自己的分析,之所以献身至今,是因为从学校毕业后懵懂无知,顺着潮流稀里糊涂走到了今天,又由于身在其中,没能及早意识到问题的存在,直到现在,好像被加热了六七年的水突然烧开了那样,脑袋突然开窍,于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紧紧逼着他,这有什么意义呢?是啊,眼下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尽管答案无穷无尽,可都被老张否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大概是修真小说中的“飞升”境界,一方面老张为自己的新发现沾沾自喜,另一方面他又被这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死死纠缠,随着内心的焦灼越来越强烈,老张开始失眠,食欲也受到了影响,工作也不那么踏实了,他最近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大多数梦里自己都长了一双翅膀,可怎么用力也飞不起来,他以为必须借助滑翔起飞,于是他爬上屋顶,爬上塔顶,爬上各种各样的建筑物,可结果都很惨烈,大半夜的从床上惊醒,借着窗外的亮光四下看看,屋里只有裸着身体的自己,每当这个时候,老张都会寻思是时候养只宠物了,具体养狗还是养猫?老张拿不定主意,可选的宠物太多了,想着想着便又睡着了。
江浙这一代的夏季多雨,虽然也有烈日悬空的日子,但随着倾不尽的烟雨弥漫开来,草木也好人也好,一切都在抖擞精神。周日这天,一场大雨正在冲刷城市的烦嚣,老张呆呆地站在阳台上,两只胳膊撑着铁栏杆,这里的景观不错,放眼望去,各种颜色夹杂在一起,称得上大场面了,可老张大概走了神,直勾勾盯着路面,马路上车不多,车速很缓,隐隐约约能识别左右摇摆的雨刷,两旁有零星的行人,只能看到前后摆动的腿,他们走得急匆匆的,头顶的伞也跟着急匆匆的。老张想啥呢?还是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是个既高深又罕见的问题,因为一般人只会轻轻一瞥匆匆而过,换句话说,这个问题在一般人眼里就是个笑话,在网络上或者聚餐的时候某个人提一下,其他人随意附和一番,一群人乐呵乐呵便撇一边去了,可老张不这样,他确实想过一脚踢飞它,可它却像毒品一样,一旦沾染便把它的好刻在心里,事实就是这样,老张跟吸毒上瘾没两样了,当他沉浸在无意义的汪洋中,身心无比轻松,一切都是浮云,一切都拿得起放得下,一切皆空一切皆色,这份豁达不是一般人能品尝的,甚至有钱人也不行,有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包括物质和精神上的,但豁达和超脱还真买不来。老张觉得自己超越了一般人的思想境界,简单地说就是超人,可他并没有飞天遁地的能力,也无从劫富济贫,但起码能让自己释怀曾经遭遇过的一切苦难,这感觉真的棒极了,老张尽情地沐浴其中,可做超人是有代价的,这种极度洒脱的态度导致他几乎不能自理生活了,现在已经是傍晚,可阳台上的老张只吃了点早餐,他饿吗?讲真的,肚子叫了半天了,再加上身上脂肪储备不够充裕,血糖已经很低了,可吃饭有什么意义呢?很可怕,老张的一切行为都要被这个问题冠名,在常人眼里饿了吃饭天经地义,可老张瞬间拉高了这件事的档次,它成了一个哲学问题,吃还是不吃,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撑。
又过了大概一周吧,领导找老张谈话了,领导也不是外人,同一个学校的学长,刚来公司那会儿对老张还挺照顾的,这么几年过来,俩人算得上推心置腹的朋友,可老张现在的工作进度实在不像样,作为领导和朋友,于情于理都该拉老张一把,可这种有关哲学的事很难共鸣,老张不是爱张扬的人,他不说,别人几乎不可能猜到,又上哪儿去共鸣呢!可领导毕竟是领导,情商总要高那么一截。老张来到领导办公室,也不见外,径直做到旁边的长沙发上,领导踱着步子走到老张身边,递上一根烟,老张挥挥手,其实领导知道老张不抽烟,只是习惯给坐沙发上的人递烟了,点上一支烟,领导也坐到沙发上,随后语重心长地安慰起老张,可老张像个高冷的美人,直挺挺盯着对墙上的一幅画,有山有水,有近处的村落,有远处层叠的山峦,看样子是日暮十分,半轮红彤彤的日头像个偷窥的少女,连带着周围的云霞也羞涩起来。过了多久了?领导把烟头扔到地上又补上一脚,老张木然地转过头,这才发现地上已经躺着三四个烟头了,领导问老张能否接受自己的建议,老张像个上课被老师叫醒的小学生,挠了挠后脑勺皱起了眉头,领导可能是受到了打击,啪的一声很响,老张暗自心疼着领导的大腿,领导疾步坐回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一语不发,老张也晓得这位好友是个好面子的主,陪着笑退到门外。
下午下班的时候,老张收到一个奇葩的通知,自己被强行请假了,他也明白,这肯定是领导安排的,也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谴责,自己都这么大人了还搞这种强行操心的事,领导又不是自己的爸爸,管的事真宽!虽然是牢骚,但老张心里还是暖暖的,在这个没有血缘的环境中被人关心总好过被人冷落,而且老张丝毫不拒绝请假,因为,请不请假有什么意义!回到家的老张有那么一瞬间的放飞自我,那是一首飘荡在楼下公园上空的广场舞曲,老张回光返照似的扭动了几下还算健壮的腰肢,随即一阵空虚把他葬入沼泽,很难受,有种窒息的感觉,身体顺势躺倒在床上,又赶紧蜷缩成一团,老张哭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泪水静悄悄地从眼眶滚落到床单上,他回顾着走过的二十多载,明明那么清晰,却又极度陌生,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那样?那怎么可能是自己呢?老张越发理解不了曾经的所作所为,现在好了,往后看认不清来路,往前看漆黑一片,接下来怎么办?一种巨大的恐惧包裹着老张,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让他发自内心地战栗,身体已经脱离意识的掌控。谁要是觉得老张就这么垮掉了,那可真是看走眼了,老张岂能是普通人所能预料的,这不,惶恐的混沌之中,老张亮剑了,恐惧有什么意义?就这么简单地一问,天空瞬间转晴,不仅晴空万里,还要鸟语花香,此刻的老张就这么咧着嘴沉浸其中,他太欢乐了,曾尝试驱动嘴上的肌肉,可肌肉好像痉挛了一样,自作主张卖力地咧着,他的眼神也欢乐着,那种只有在幼童眼中才能看到的光芒欢快地闪烁着,他的四肢也没停歇,像背壳着地的乌龟那样肆意地舞动着,没错,老张战胜了恐惧,与其说是战胜,不如说是漠视,因为在他看来,恐惧就像别人家的琐事一样,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睁开惺忪的睡眼,老张灵光一闪,好了,终极问题来了,活着有什么意义?生命迟早凋零,那么早晚有何区别?想不明白,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何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行,老张寻思一番,不同的生命各有各的历程,结局何其相似,语出惊人,老张大喜,当然,这只是老张自已觉得这话很有水平,他很激动,一激动就破天荒发了朋友圈,留言很快堆积起来,大致分两类,一类是感慨,比如生活枯燥无聊,偶遇老张更新朋友圈,忽觉余生可盼;另一类是劝诫,比如你还年轻、欠我的饭记得还之类的,老张不想让朋友们被冷落,一一回复,可留言实在太多,而且一直在增加,这下老张不开心了,所幸把手机静音丢到一旁。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那个终极问题又悬在心头,查阅了很多资料也没有收获,这更激发了老张寻找答案的激情,倘若由自己找到一个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答案,那可真是居功甚伟啊!可很快这股激情劲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个现实的问题是,那些常年在哲学上耕耘的聪明人都搞不定的问题,自己怎么可能轻易搞定呢?萎靡的老张平躺在床上,墙壁上的空调很安静,老张默默注视着它。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老张长长地叹了口气,侧过身,头枕着手,双腿弯曲,脸色超级难看,仿佛刚刚遭受什么人生重大苦难,有种活不下去的惆怅感,这种感觉很有传染力,老张冷不丁一抬头,空调、窗帘和衣柜一个个都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更加重了老张心头的痛楚,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老张在一阵神游之后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包括生死!这比之前的豁达更进一步,之前只是局限在生活细节当中,现在跳出了生活,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审视着感知到的一切,这下真要完蛋了,如果活着果真没意义,那自己为什么继续活着?没有答案,只有一连串的问号,好无奈啊!非常力不从心,好像全世界都与自己没了关联,独舟一叶,浪尖浮沉,老张渴望着外界的支援,泪眼婆娑中,层叠的山峦闯入眼帘,是领导办公室的那幅画,既然活着没有意义,那就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老张抽泣着从床上爬起来。
都准备妥当了,包里有两瓶矿泉水,两个小苹果,几块巧克力,一把雨伞,尽管天上的太阳忽隐忽现,但未雨绸缪总没有错,说走就走,一双运动鞋穿在脚下,刚过膝的短裤紧贴着大腿,上身是印着乱七八糟图案的T恤,正午的阳光直逼人心,老张不以为然,乌黑的长发上面是升腾跳跃的热气流。往哪儿走?老张心里有数,早就听同事讲过,城南有一大片无人问津的野山,这是最佳选择,一个人的旅行,就应该挑选没有人烟的地方,现身其中,其乐无穷,而且自己的住处就在城南,坐公交一个多小时就到山脚。公交车上,老张紧紧握着扶手,眼前是一闪而过的各类招牌,路上人不多,毕竟是上班的日子,当然了,车上人也不多,确切地说仅仅四五个乘客,可老张偏偏去后门口站着,身子随着车一起摇摆,后面一位大妈好心地提醒他有空座,他扭过头,扔给大妈一张白痴脸,仿佛在说,我站着我快乐。
下车后没走几步来到一个山坡下,蓊蓊郁郁的,还别说,老张突然来劲了,先前看了不少《人与自然》的节目,那山那水,那湖那岛,似真似幻,似魔鬼和天使的结晶,如今现场版身临其境,好一个地上仙境,于是头一低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