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团结

摄于2016年2月 海口

一张皱皱的大团结无声蜷缩在墙角榆木板凳的下面,那料峭的棱角与皱褶蒙着厚厚的尘土,想必已在此度过了些许光景。

板凳上原本置着有一口菜坛子,坛里装的满是母亲在某个秋日午后腌制的芥菜。彼时我幻想着自己只要捱过那段萧索的秋日便可品尝到可口的芥菜,殊不知这一捱便捱过了一个又一个秋冬,直到那口菜坛中的芥菜松软腐烂,母亲这才忆起某个秋日里有关芥菜的美好愿景。

母亲再三叮嘱我把那菜坛中的种种处理掉,破例允许我戴上父亲的劳动手套。闻此,五岁的我狂喜不已,犹如羸弱的男子一夜间便丰满了坚实的臂膀。

当我拎着菜坛归来时,母亲已经系着围裙将自己置身于缭绕的油烟之中,夕阳的余晖穿过木窗与缕缕青烟起了撕扯,竟现了丝丝金黄色的线条与棱角,它们依次铺排在那刷着绿色油漆的墙壁上,愤懑却不失分度;金黄顺着墙壁向青灰色的水泥地面纵情蔓延,直至其消逝在那张榆木板凳下面的阴影中。

我一路追寻着那抹破窗而入的余晖的尽头,却意外察觉到了榆木板凳下那张大团结。

板凳上所置的菜坛已颇有时日,板凳下的这张大团结,料是定与光阴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挣扎后才无奈落败的罢!

那放着榆木板凳的墙角似是被时光施了诅咒,我的心绪犹如那张大团结上的一抹抹油彩,竭尽全力亦无法令自己的心神从那纸币上移开半分。

小桌上的碗碟渐渐多了起来,夕阳的痕迹随着碗筷声的响起而杳无踪影。但我总觉着那榆木板凳的下面,有一抹光亮在不断的闪烁。

那夜我趴在绿色碎花床单上发了梦,梦中我终于鼓起勇气俯下身捡起了那张大团结——虽然其布满了灰尘且散发着淡淡的芥菜味,但这丝毫无法阻挡我对它的欣赏与幻想。彼时我尚未知晓金钱的复杂意义,却对巷口小卖店里那五分钱一块儿的糖果的形状与味道熟稔于心,那些香精与色素构筑成了我心底虽为廉价却最为崇高的梦幻,是一种隔着发乌的玻璃柜台亦能不经意察觉到香甜的错觉。

我紧握着这张大团结,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票面上的“拾元”,义无反顾的陷入了火热而狂妄的憧憬之中。那个年月一毛钱的糖果便可令我坐在板凳上乖巧的咂着嘴,如此这般的呆呆度过一个慵懒而香甜的下午,这张大团的出现对我来说许是有了更为深刻的意义——它赋予了我可以潇洒而浪荡的享受我甜蜜余生的绝对权利。

我深深咽了一口唾沫,傻笑起来,不多时,还流下了清澈的口水。

碎花床单上那抽象的花草许是受了口水的灌溉,竟在黑暗中萌生出些许微弱却鼓舞的生机。


东方初见白,我梦已见底。

想要占领一个五岁小男孩甜蜜而骚动的心实在太过容易,无非是一场单调的梦境和一张皱皱的纸币而已。

父亲的鼾声和母亲的呓语还在继续,清晨灰白色的光线缓缓浸染着房间中的所有陈设,熟悉的一切开始在钟表规律的滴答声中散发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油彩。我的双眸渐渐清澈起来,无需翻捡亦能知晓那张大团结上的图案纹理。

终于,趁世界从梦中醒来之前,我先占领了梦中的世界。

那个深秋的清晨微凉,炉膛中的炉火已然熄灭且凉的透彻。我穿着一条印满可爱小熊的针织裤,坐在墙角的那把榆木板凳上瑟瑟发抖。菜坛静卧在板凳旁的水泥地上,坛子里还依稀可见残留的水渍。我的右手紧攥着那张大团结未敢有丝毫大意,在静谧的清晨里已依稀可以听到汗水浸入纸张所发出夸张的“滋滋”声。

我缓缓将其展开,借着晨光熹微拂去票面上的点点尘埃,全国人民大团结的笑容便慢慢浮现出来。忽而右上角那“拾元”二字映入眼帘,我的世界便被霍然引爆——毕竟那是我仅在父母钱包里远观过的万丈光芒,此时拿在手中却洋溢着一种卑微而强烈的不现实感。我极其应景的打了一个寒颤,板凳随即配合着发出两声“吱嘎”的声响,院子里的公鸡扑扇着翅膀,扯着脖子微微有些走调儿的打起了鸣儿。

与那个清晨有关的一切都被悄然打破,我攥着拳,慌乱起身,左脚险些踢翻那无辜的菜坛。


巷口有一家食杂店。

店面不大,低矮的砖房看似随意的坐落在两棵高大的榆树之间却没有丝毫的逊色,房顶不少砖瓦已风化残破,但覆上簌簌的落叶后倒也是别具风骨。涂着厚厚朱红色油漆的店门上挂着一根粗粗的弹簧,每每有人开门进出之时,那弹簧便化作了自动门的动力系统。

几个小时后,我握着拳推开了巷口那家食杂店的木门。门发出了恰到好处的“吱呀”声,随即又在弹簧的作用下“咣当”一声关了个密实。

食杂店的老板正坐在柜台后用去年的挂历纸专心的给孩子的课本包着书皮,听见木门的声响,他便抬起头礼貌的笑了笑,手中的活计却没有停下。

我丝毫没有理会他的笑意,兀自攥着拳头径直走到了那面发乌的玻璃柜台前,盯着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思考大团结在我生命中的意义。

老板许是包好了一本课本。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儿,用手貌似随意的拂了拂散乱的纸屑,然后缓缓向我踱来,他的布鞋与红砖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在我听来却是梦想向我靠近的美妙乐章。

“想要这个?”他把手伸进柜台,微笑着顺手抓起一小把糖果缓缓的掂量着,我的鼻子嘴巴宛如章鱼腕足上的吸盘,紧紧的贴附在那斑驳的玻璃柜台上。老板依旧摆弄着糖果笑不作声,许是对于如此这般反应的孩子已经司空见惯。

“想!”我终于把鼻子嘴巴从柜台上费力移开,那发乌的玻璃上留下了一圈清灵的哈气。

“五分一块儿,来几个?”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掂量着把糖果放回了原处,只在掌心留下两三块儿,然后笑盈盈的看着我,等待着我说出一个意料之中的数字。

“这张钱,能买几个?”我踮起脚,把握紧的拳头放到柜台上,老板一惊,怕我要做出什么骇人之事。

我松开手,那张缓缓展开的大团结犹如一朵懵懂的鲜花在夏日的雨后笨拙的绽放,老板睁大了眼睛,与那张大团结上的八九双眼睛无言的对视。

“能买几个呢?”我的口鼻又化作吸盘,透过玻璃欣赏那与我近在咫尺的廉价梦想。

“……”老板看着那张皱皱的大团结,默不作声。

“老板,我要这个蓝色的糖。”我紧贴着橱窗说道,那斑驳的玻璃发出了“呜呜”的共振。

“小朋友,这张大团结,不能买糖。”老板似是打起了算盘。

“为啥?”

“找不开零钱。”老板想出了一个微微蹩脚的借口。

“那我就全买糖。”

朱红色木门上的弹簧“咣当”响起,应是来了顾客。老板用一根手指按住那张大团结,把它悄然推到我能触及到的地方,淡定的说:“没有那么多的糖。”

“那就有多少我要多少。”我几乎要失了心疯。

“好吧,给。”

老板抓起四颗糖,放到了那张大团结上。

“我要用钱买。”我开始犹豫。

“拿着。”

那边的顾客开始叫嚷着要打酱油称白糖,老板的语气令人不得不从。

“好吧。”

那花花绿绿的糖果毕竟是我的梦想,无论大小,无论多少,终归是实现便好。

“还有,”老板踏着轻盈的布鞋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义正言辞的和我说,“这钱回去还给你的爸爸妈妈,咳,”他瞟了一眼越来越多的顾客,佯装干咳,对我低声道,

“怎么拿的,怎么还。”

说罢,他在柜台里踮起脚弓着身子把那张大团结和糖果一股脑塞进了我的手里。我紧紧攥着拳头,转身欲走。

“装衣服兜里。”老板一边给顾客打着酱油,一边指着我紧握的拳头,做了一个揣兜的手势。

“我没兜儿。”

我穿着印满卡通小熊的滑稽的衣裳,攥着一张大团结和几块糖果,略显吃力却心满意足的推开那朱红色的木门。

彼时我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仍会左摇右晃,不曾想我竟无需这张大团结,就可如此这般的实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既廉价又珍贵的梦想。


既然糖果到手了,大团结似乎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几个小时后,又捱到了油烟缭绕黄昏。母亲一边笑盈盈的看着我,一边令手中的菜铲与铁锅碰撞发出乒乓的悦人声响,厨房木窗依旧开着,夕阳的余晖与油烟亲密的缠绕,不见皱褶与棱角,彼此依偎着柔柔的将朴实而真挚的情愫在空间内蔓延。

我握着拳坐在墙角的那张榆木板凳上佯装出神,实则等待着一个动人的瞬间。

终于等到了母亲的一个转身,我迅速弯下腰将那张大团结丢到榆木板凳下方的阴影里,如释重负。

“怎么拿的,怎么还。”

我依稀听到那张大团结在黑暗中肆意绽放的声响。


“今年一定给你们做好吃的芥菜,我下午刚腌。”晚饭时母亲指着墙角榆木板凳的下面骄傲的说道。

我循声望去,那个被时光施了诅咒的墙角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一口没有盖子的菜坛猥琐的躲在榆木板凳的下面,似是在轻而易举的吞没我的那张大团结后仍要发出无情的嘲讽。

“还有,”母亲一边朝父亲说着碎语一边拿出盖子,“今年我把菜坛盖上,你一会儿戴上手套,把它放到菜窖里,凉快。”

“行。”父亲扒着饭,似是沉浸在不久之后美味芥菜的幻想中。

我则在惴惴不安的思考,大团结被腌制以后的味道。


那个除夕,我们对于芥菜的美好愿景再次破灭了。

母亲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说那放在菜窖里腌制的芥菜最终还是难逃腐败的命运,被无奈的处理掉了。我和父亲同时遗憾的摇头,父亲咂着嘴望着窗外闪烁的烟火微微出神,许是在惋惜的回味和慨叹那鲜美而遥远的芥菜;我在面板前乖巧的摆着饺子,不经意便把饺子摆成了大团结的形状 。

不多时,母亲从里屋拿出一个红纸包塞到了我的手中,我在父母暖暖的目光中颤巍巍的拆开那鲜艳的红纸——里面包着的,是一张皱皱的大团结。

“这是爸爸妈妈给你的压岁钱。”母亲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把那张大团结从我手中抽走,“当然啦,妈妈先替你保管。”

父亲在一旁笑着,我呆呆的捏着那张依稀残留着大团结味道的红纸,怅然若失。

“不过这些,真的是给你的。”母亲从衣服口袋中掏出糖果,放到了我手中的红纸上。

不多不少,正好四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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