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毛/文
1.
“佳佳，我回国了，我们什么时候见见？”
收到陆一杨的短信时，郝佳佳一只脚刚跨进店。永泉路的这家火锅店，味道好，环境雅致，最重要的是还有单人小锅。郝佳佳每天下了班路过，都进去点一个清汤小锅，涮涮青菜和金针菇，就当作晚餐了。
火锅店老板林肖这会也不在店里，郝佳佳吃得意兴阑珊，很快就结了账，没想到一出门倒看见了他。
正是最忙的餐点，这人倒好，倚在店外的栏杆旁抽烟。
郝佳佳走过去叫了他一声，笑说：“林老板今天没给我打折噢？还说是校友。”
林肖回头，一见是郝佳佳，也笑了，“肯定是新来的服务员忘了，回头我批评她。”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的大概就是郝佳佳和林肖。他们除了都是A市人，还是同级的中学校友。林肖高中毕业就就没读书了，据他说是成绩太烂，专科都不收留。于是同龄人上大学的期间，林肖已经在A市经营第一家火锅店，因为生意火爆，就把店给亲戚管，自己来到省会，也就是这座城市，开辟事业的第二战场。相比之下郝佳佳就显得中规中矩，读大学，恋爱，工作，一直都是在这里。
A市是个小城，兜兜转转的，又加上是校友，两人之前有那么一些交集。没想到现在同在异乡，郝佳佳租住的地方离林肖的火锅店又挺近，一来二去，两人自然也就成了挺熟的朋友。
“咦，有一阵子没见到你家老板娘了。”郝佳佳指着林肖手中的烟，怪笑道：“小心又被爆头。”
这说的是有一次，林肖的麻辣女友，一个正宗的重庆姑娘，为了抢他的烟，从二楼追到一楼，场面激烈，一群服务员笑得停止干活，还有的顾客都拿出手机拍视频了。郝佳佳当时也在场。
“她呀，老家有点事回去了。”林肖抬手要往郝佳佳头上敲个板栗，“净瞎记得这些。”
“要不然应该记得哪些？”郝佳佳突然正色道，末了又笑着补充：“因为那天实在太搞笑了嘛。”
2.
很多女生最羡慕郝佳佳的一点，就是她有陆一杨这么个初恋。
大学时代的郝佳佳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从大一开始就拼命打工，为了存钱，一份只赚6毛的送外卖的活也干，帮人替课，跑腿取东西的活也揽，每逢周末就起个大早去食堂买几十份早餐，再挨家挨户地往各个寝室里送。别的小姑娘热衷的衣服化妆品，她统统不沾，大一快结束了，常穿的那几件衣服还明显是高中时的。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家里穷，可后来发现不是，她父母都是老师，生活费也充裕。有一次，她给一个女生送早餐，对方以没零钱为由要求免掉5毛钱被她拒绝。最后那女生黑着脸四处找出一个钢镚给她。临出门前，她听到那女生和别人说“这种人，真是钻进钱眼里了。”
这个女生的想法基本上也是当时郝佳佳周围所有人对她的看法——为了钱，她变得六亲不认。而陆一杨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彼时的陆一杨算是风云人物，学习，交际，长相，家世，能力样样不差，还办了个名气很大的创业社。大部分女生一门心思挤进这个社团是别有用心，而郝佳佳则完全是冲着兼职活动而来。
陆一杨是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社长，对所有社员都很好，包括郝佳佳，最开始她也没多想。直到中间有一次，陆一杨单独送给她一套精致的盒装女袜，还再三强调，亲戚家的外贸店倒闭，库存太多，只好四处送人。
结果郝佳佳回去后居然从袋子里翻出了精品店的小票，她奇怪了一阵，直到有一天被舍友提醒说袜子破了个洞——那是她穿了很久的自己的袜子，才明白过来。
男孩喜欢上一个女孩，竟可以心细到这种程度。看出她的窘迫，心疼，却又顾及到了她的自尊。再去社团时，郝佳佳问了别的女生，果然大家都表示没收到过袜子。
这之后的关怀与心意就更加频繁而明显了，郝佳佳对此只有一个反应，就是装鸵鸟，躲到最后，干脆连社团也不去了。
陆一杨去堵郝佳佳，挫败地问她为什么。是他不够好，还是她经济上有什么难事以至没心思恋爱。郝佳佳流着眼泪，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然后郝佳佳给陆一杨讲了自己的初恋。
3.
是的，虽然郝佳佳大四时还是和陆一杨正式在一起了，但她真正的初恋，并不是很多人以为的陆一杨。
她的初恋发生在高中。从那个年纪来看，对方骄傲，霸道，顽劣，爱发脾气，空有一副好皮囊，几乎不及陆一杨一半的体贴温柔。
如果他只有一个优点，那这个优点就是爱她。
她和初恋同级不同班，加上重点学校封闭严格，他们整个高中都是地下恋情，在有限的条件中，初恋霸道骄傲的表面下，藏的是一颗无条件对郝佳佳好的心。
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校外约会，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去城郊爬山，山顶有庙，他们进去像模像样地跪拜，虔诚地抽签许愿。站在山顶看着日落，初恋搂着她说，要一辈子在一起，不许分离，如果她将来离开他，他去哪都要找到她。
是年少时稚嫩又傻气的情话，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这些话大概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郝佳佳脑袋里越刻越深。
那事情的确没人料到。初恋晚上在桥上好端端地走着路，被一个醉汉推了下去。那醉汉自己也掉下去，当场死亡。初恋命大，被抢救过来，在医院躺了几个月，又在康复中心做了一年多康复训练，才恢复如常。
除了变得迷糊，不太认识人，额头至眼角处留了疤，以及跛脚。
初恋出事的日子距离高考正好是半个月，学校在那天宣布高三生可以回家自由复习，不用再上晚自习。初恋的妈妈带了全家亲戚跑到学校闹，坐在领导办公室的地上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郝佳佳挤在围观的人群中，心里冷得像冰窖。后来听说初恋的家里为了治疗他，用光了存款，卖了房子，欠了一大笔债。
郝佳佳的高考一塌糊涂，让家人老师全部感到失望。郝佳佳进了大学像换了一个人，穿中学气的旧衣服，从不打理发型，不再是以前那种甜甜的女孩，生活枯燥乏味，只知道赚钱，赚钱，赚钱，真的像是彻底掉进了钱眼里。
她每次放假回家都以班上同学集体捐款为由给初恋的妈妈送钱，他妈妈变得非常苍老，感谢的话都哆嗦着说不完整。郝佳佳不想，也不忍被她感谢，送完钱就走。
初恋的治疗期间，郝佳佳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高考前偷溜进医院，他还在昏迷，没醒。第二次也是特意去的康复中心，他在一个好天气里做不扶拐的走路训练。郝佳佳等了半天，趁他休息时上去叫他的名字。
他妈妈说以前的同学朋友甚至家里的亲戚，他一大半都不认识了。郝佳佳叫他名字的那一刻，差点用光了半辈子的勇气。而等待他回应的间隙，不亚于等待一场凌迟。
结果，初恋真的不认识她了。那天他们说了一会话，以中学校友的身份。离开时，一转身，郝佳佳的眼泪就掉出来。
最后一次给初恋的妈妈送钱，她没有收。因为初恋基本上都康复了，除了终身性跛脚没办法治。他去了外面打工，家里债台高筑，再回学校读书也不太现实。
他们渐行渐远，真的分离，可他并没有来找她，因为他连她是谁都不再记得。
4.
见面的地点是郝佳佳选的，就在永泉路的这家火锅店。
经济基础决定层级品位，收入不菲的陆一杨出入惯星级餐厅，走进永泉路这家火锅店前，还在门口抬头特意看了一眼招牌以作确认。
郝佳佳向他挥手示意，陆一杨笑着走过去，鸳鸯锅里的食物已冒着热气。
“这家店不好找吧，以前没有和你吃过火锅，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就先帮你点好了。你出国做项目这么久，这顿我请你，就当帮老朋友接风。”
“接风可以，不过，你对我来说可不是老朋友。”陆一杨认真地说。
这顿火锅吃的时间很久，久到火锅店的客人都快走光了，服务员闲下来聊天，林肖则坐在柜台边开始清账。
陆一杨问她当初为什么要分手，他们在一起，明明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那时，郝佳佳大四，回到家乡A市实习。她每天中午的外卖固定只叫一家，因为那家的外卖都是由初恋来送。初恋当时已经回来，好像在亲戚的餐馆里帮忙。郝佳佳每天中午点完外卖，就准时地等在窗边，等那熟悉的外卖车开来。
在初恋看来，郝佳佳大概只是个挺照顾他们店的校友。每天短暂的接触间隙里，他俩也会聊几句。比如说，初恋会问她天天点这个盖浇饭会不会腻，她答不腻，再反问他一句吃过饭了没。这种关系，就像两个熟人在路边相遇，彼此都知道对方和自己住一个小区，可就是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不是那么好的感觉——对于郝佳佳来说。
这种萍水关系也没维持过半个月，送外卖的就换了个人。回学校前，郝佳佳还特意去了那家小餐馆，但并没有见到初恋。她进去点了个菜，不经心地询问老板，才知道他和女朋友合伙去做生意了。
她就是在那之后答应了陆一杨的追求。彼时陆一杨早就毕业工作，却还是隔三差五回母校看郝佳佳。连和郝佳佳关系并不算亲密的同学都全都劝她，答应吧，你还图什么呢？就是在那时，郝佳佳也劝自己，还是往前走吧，别回头了，他看不见你了，回头了也没用。
陆一杨对郝佳佳真的很好，在她从学生妹转型到白骨精的两年里，他一直陪着她，人人都说他俩是模范情侣。
“你相信我，佳佳，两年前我没有为了你留下，不是不爱你，是因为更爱你，想在将来给你更好的生活。”陆一杨拉起郝佳佳的手。
可是她执意要分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陆一杨的公司派他去国外参与一个两年的项目。她郝佳佳，从来不是一个等不起的人。
原因无非是，两年前，初恋居然也出现在这座城市。看到他的那一刻，郝佳佳知道，自己败了，无论怎么刻意，原来都拗不过心。
5.
时间更晚了，一个服务员想过来催促，被林肖制止了。
陆一杨起身，拖开椅子，离开座位。店里的服务员都暗暗窃喜，终于可以下班了。
没想到他走到郝佳佳旁边，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个红色丝绒小盒子。这下子， 平时看多了韩剧的女服务员在边上集体发出轻微的惊叹声。而且，她们猜对了。
“佳佳，你嫁给我吧。”
“我们从大学就认识了，交往的那几年，你也应该感受得到我有多喜欢你。两年前你要分手，我不忍心让你等，也就听了你的。现在我回来了，而且能确保我有足够的能力在将来让你过上舒适幸福的生活。所以，佳佳，答应我吧。”
服务员里几个年轻一点的女孩开始起哄，气氛火热起来。
见郝佳佳不为所动，陆一杨干脆拿出从盒子里拿出戒指，要给她戴上，被郝佳佳阻止了。
“一杨，在我做决定之前，我想先问一个人。”
“好的。”陆一杨微笑。
郝佳佳深呼吸一口气，笑着走到柜台边，对林肖说：“你到底认不认识我？”
在场的人都暗自诧异，觉得莫名奇妙。
“你要还是不认识，”这话一出口，眼泪就全涌出来了，“我现在就接过他的戒指，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代表我就要嫁给他了！”
林肖沉默着，跛着一条腿，慢慢从柜台里出来，绕过郝佳佳，走到员工面前让他们先下班。
陆一杨也离开了，店里就剩郝佳佳和林肖两个人。
郝佳佳擦干眼泪，说：“你演了这么久的戏，我也就陪你演了这么久。因为我知道当年是我毁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我怕你恨我，讨厌我，所以我从来不敢拆穿你，阿肖……”
“我没有从来恨过你。”林肖沙哑地说。两个人的眼眶都红了。
“那你还爱不爱我。”郝佳佳走近他，伸出手，想要轻轻抚摸男人额上凸出的疤痕，却被他一把抱住。
“别傻了，别傻了……”林肖抱着他，低声说。两人都哭得肩背颤抖。
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十几岁，年轻不谙世事，爱到不知如何表达。他们时常吵架，一个爱发脾气爱使小性子，一个自尊心强拉不下面子。林肖在桥上出事之前，他们刚在学校大吵了一架。林肖赌气回家后，收到郝佳佳的信息，说班上那个喜欢她的男同学正给自己讲题，讲完题还答应送自己回家。这当然只是少女的小心计，发完短信，郝佳佳得意地坐在教室，等着自己那个一根筋的男友折回学校乖乖低头认错。她哪里会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
“我才不傻，傻的是你。你记不记得我，认不认识我，有没有在躲我，还有以前是不是故意让我看见你女朋友，我都分得出来，阿肖。”
“别傻了，别傻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更紧地抱着她。
“你女朋友真的是回老家了吗？还是早就分手了。”
“是，分了。”
“那你为什么骗我？”
“我……”
“还有这家火锅店，那么多城市，可你为什么偏偏选择开在这里？”
“你看我的腿……小佳，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摩挲着他的疤痕，用泪眼看着他，轻声说：“你看到了，他对我真的很好。可别人再好，我和他们在一起，也不快乐。”
“我还是爱你，阿肖，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只想知道，你呢。”
“我也一样，从来没有变。”林肖哽咽着笑了。
——他还是那么笨，永远识不破我的计谋，哈哈。还是要感谢你上次的友情客串，改天我请你吃饭，记得带学妹一起来噢。
收信人，陆一杨，发信人，郝佳佳。点击，发送。
林肖搂着郝佳佳漫步在傍晚的公园，问她是和谁发短信。郝佳佳故意藏起手机，大笑着说，和我前任呗。
落日真美，和当年在山顶见到的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