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箫先生在《菜园小记》开头中说:花种得好,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可以欣赏;菜种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多浆的果实却可以食用。俗话说"瓜菜半年粮。"
那时的我们完全没有种花的心情与兴致,所有的努力都是围绕生计。记得那时母亲常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一起伺弄着几分自留地,翻地、起畦、播种、浇水、锄草、施肥,甚至收割和采摘;接着又是第二轮的翻地、起畦、播种……周而复始,永无停息。每一步都必须付出倍于旁人的体力和精力,人和地块一起,像一张紧蹦的弓弩,谁也不能松劲。
因为家里人口多,每年仅靠生产队里分发的几百斤谷子是难以为继,必须通过其它途径解决吃饭问题。我们村前是大片的水稻田归集体所有,村后才是无法灌溉的荒山坡地,允许小范围开垦,因此成了村人解决生计问题的希望之地。等地开出来后,队里又统一收回以优搭劣,按人口重新分配,好不容易开垦的荒地又重新被支离零碎,这里一点,那里一块,成了旧时逃荒人身上的补丁。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有心,再干的海绵也要挤出点水来,再瘦的地块也要榨出些油来。那时猪圈里的脚粪、茅侧里的大粪都归集体所有,不能用作私人地里的肥料,母亲就带着我们一家老少,一有空暇,就往地里倒腾些树叶、柴草用以松土并作肥料,或拾些牲口零星粪便,炉灶里的草木灰,鸡埘里的鸡粪往荒地里浇。很快我也还成了拾粪的能手,我知道哪面墙角落里有猪粪狗便,哪一片幽邃之地存有不干的鸡粪鸟蛋。不到一年,小小的几分菜地让我们折腾得地肥面黑,土松质腴,这样的地块怎能不长出庄稼呢。
自留地里主要种植两大类作物,一是小麦、粟米、红薯、芋头、荞麦、大豆等用以补充粮食短缺的粗粮,二是白菜、萝卜、大蒜、小葱、辣椒、茄子、水芹`、芥菜等蔬菜类用以辅餐,有时利用墙角地头种植些扁角、丝瓜、南瓜、冬瓜之类,见缝插针,点土成金。有时连种、套种,杂类种、错位种,一茬接一荐,一荐赶一荐。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芋头怕痒,越摸越长。等等,不一而足。在生活中,母亲很能安排家里的一切,日子像流水,得涓涓细流,不能丰季太盛,也不至欠季断炊。那时,在我的眼里,母亲实在是个农家能手,没有她干不了的农活,没有她吃不了的劳苦。在她身上不仅有农人的勤勉与耐苦,更有管理者的机智与精巧,善于发现和把握生活中的机会与机遇,也精于安排生产中的秩序与流程。这些方面我多少得到了些真传,如果现在叫我走进厨房,用最短的时间弄出桌饭菜来,我能很快地安排好所有流程,先整什么,后整什么,既不耽误时间,又能面面具到,有的还能齐头并进,多管齐下,决不会慌手慌脚,落下什么。如果叫我起草个讲话稿,你只要说出个大意,我也能很快理出个头绪,先讲什么,后讲什么,有主有次,决不啰嗦。这一切准确地说,要拜我母亲所赐,从小的耳濡目染,身体力行,让我学会了忍耐与坚持,梳理与思考。一个几乎一贫如洗的大家庭居然让母亲整饬和经营得生机焕发,别具一格,有时碰到荒年灾年,在别的人家早就嚷着断粮断炊的年岁,母亲总是能向荒山荒地刨出些根根叶叶,有时还要应付些外来的逃荒乞讨人员。是母亲领着我们度过了荒灾饥馑,是母亲让我学会了农耕稼穑,也是母亲第一个教会了我们在困难时候怎样向土地刨粮索食的生活哲学。
年岁较好的时候,有时蔬菜粗粮还偶有节余,晒些干菜干片也成了日后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后来年岁好了,生活不成问题,什么样的菜蔬瓜果都能在集市、超市里买到,很多的农人自己也不种菜,像城里人一样,提着篮子上集镇上买菜,那时的大片丰腴菜地如今都变成了蒿蓬草地,成为夏萤秋虫的乐园,甚至水田也荒废弃用,种菜自然成了少有人为的异动。
由于种种原因,我也与菜园渐渐疏远了,我不知是从什么时侯开始的,也许是环境的改变,也许是工作的变动,也许是生活太过便捷,菜园在我的生活中仿佛消失,消失得那样无声无息,消失得那样心安理得。每次回乡,总要带些爷爷种的蔬菜来,他整饬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还总是嫌携带麻烦,不愿意带。至于爷爷那些背后的劳作根本不去想,不去理会,甚至一笔带过,忽略不计,一切的忘却和背叛都成为理所当然。
一次我的邻居老杨扛着锄头、篼篮从外地回来,我好奇地问:杨局长,这是干什么来?他笑着说:种菜呀。我说:种菜?这里哪来的菜地呀?他说:有呀,在湖洲边上,很多人都在开垦,土地肥,很长菜。他不无自豪。我说:现在买菜方便,何必费那个劲呢。他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当锻练身体好了。他边说边回到家里。
之后常看到他带些各种各样的菜回来,有时还分享给邻居们。但心中多少有些笑他的迂。那天我改变散步路线,来到湖边,果然发现有很多人沿湖洲垦地。有的菜已长得很好,白菜、罗卜、水芹、大蒜等,绿油油一大片,横竖成畦,煞是壮观。
这是鄱阳湖的洲汊滩涂。水退时就成滩涂,长出些湖草,一望无际,水涨时就是湖面,一片汪洋,浩浩茫茫。很多人就利用这枯水季节种上一季蔬菜,按老杨的话来说,主要是锻炼身体,当然收获也是不可小觑。后来每次散步到这儿,不知不觉就放慢了步伐,欣赏起他们的成果来。
尽管时已入冬,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成片成畦的菜地像敷上了橘红色乳,把碧绿的菜园变得柔和而温暖,晚风微拂,空气中散发出初冬少有的青菜气味,让人忘了已是寒冬,更象是仲春。沿溪两边的菜畦一片连着一片,与周遭枯黄的湖草和落叶的残柳形成色彩和气息的强烈反差。三三两两劳作的人们忙前忙后,有的翻地,有的播种,有的浇水,早已忘了岸上还有人在观赏着他们的劳作与成效。我心底不免暗暗敬佩起这些人来。
那天几个同学下到乡下看望退居乡村的同学,正好同学也在自家门前的小园中种上几畦时蔬,乐在其中。一个同学说:种菜最大的乐趣,不是收获多少,也不仅仅是身体锻炼,而是每天看着长势喜人的姿态,每天都有变化,那分满足才是最大的乐趣。他说着说着,脸上露出得意而自满的神情来,仿佛他眼前真的出现了那拔苗的节律、茁壮的生机及青绿的丰盈与饱满。
此时,我脑海中闪过一旧联:门前碧草当花赏,槛外青山作画观。如果把"草"字改为"菜"字不是更有生活情趣吗,古人不谬,也当与时俱进,伯箫先生的"花菜说"也能合二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