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上一回书说到,贾雨村正在和冷子兴吃酒,大谈荣国府里的林林总总,忽然间听到后有人喊“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喜信。”贾雨村心里想,自己在这地方能有什么喜事呢?原来人是同僚张如圭,当年同被革职,他是姑苏人氏。得到了朝廷准备起用旧员之信,也正四下托关系找门路呢,忽遇贾雨村,一并告诉了他。这冷子兴就献计说,雨村你这现成的道,只需托你的东家林如诲,让他去央烦贾政,这前景光明着呢。
第二天见到林如海,就把自己的事说了,林如海说,这正巧,都中的岳母念及外孙女孤单无依,无人教育,来船来接小女,你是小女恩师,我自然尽力图报,你什么都不用管,推荐信写好,有费用什么的都不劳费心,只择日进京,你一路随行,有个照应,这一举两得的事多好。
雨村又问了林如海的内兄是何人,官居何职,林如海一一说明。这里贾雨村暗暗欢喜,出头之日到了。
至京师拜投荣府贾政,贾政亦是优侍于他,竭力相助,不久就谋补了一个应天府的缺,上任去了。
林黛玉那日弃舟登岸,荣国府的轿子车辆已恭候多时。她常听母亲说,她外祖家是如何如何与别家不同。单看这些三等仆役的穿戴也略知一二。她透过轿帘先看到宁国府气派的大门,又向西来自荣国府的大门,这是她外祖家的宅邸。大门未开,从西角门进入,行了一箭之地,也就一百多步,轿子停下,换了更体面年青干练的小伙抬轿,后边的婆子们都下轿尾随继续向里走。来至一垂花门前落轿,婆子们掀帘,扶黛玉下轿。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的抄手游廊,过穿堂,有一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又过三间厅堂,才来到了正院的五间上房,这里更是雕梁画栋,建筑豪华典雅。两边厢房都有穿山游廊相连,更挂有各种的雀儿在鸣叫。几个有模有样的丫头,穿红着绿的,在台阶上坐着,一看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刚刚老太太还在念叨呢,这巧就来了。”都争着打帘笼,一面有人回话喊“林姑娘到了。”
黛玉还未进房,鬓如银丝的老太太被两人搀扶着就迎了出来,不等黛玉拜见,外祖母就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宝贝叫着大哭起来,众人无不垂泪。
老太太的念叨,亲自出门迎外孙女,越过客套的繁文缛节,直接抱着外孙女痛苦失声。老太太暮年伤女,至死也没见上一回,如今见到女儿遗留的一点骨血,既痛惜又怜爱。好一会儿才解劝住了。黛玉这才拜见了祖母,又一一拜见了大舅母,二舅母,贾珠大嫂子——李纨李宫裁。
贾母又说,今有远客才来,姑娘们可以不上学,都请过来说话。
一时间,有三个奶妈并六个丫环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人,虽钗环裙袄都是一样的妆饰,然而身材,神采各不一样,不必细说。大家正在闲谈之中,忽然就听见一声朗笑,“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就心中纳闷,这些人个个敛声屏气的,恭敬严肃。什么人敢如此放肆无礼?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雍容华贵的王熙凤闪亮登场,人未到,声先闻。自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这句刻画的最好。
贾母老太君笑谑她是“波皮破落户”,凤辣子。黛玉见过了这位她大舅贾赦之子贾琏的媳妇,也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从小当男孩教养的王熙凤。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这一段的一笑,一悲,又转悲为喜把凤姐的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表现得淋漓尽至。言语行事之间把自己在贾府管事的地位也都托了出来。黛玉是老太太心尖上的客人,凤姐又亲捧茶捧果的。发放月钱,另外给黛玉做衣裳。好一个办事干练,礼数周详的奇女子。
吃茶果后,黛玉随大舅母刑夫人去拜见大舅,大舅居所应是荣府花园隔断开来,直进了三层仪门,方到正房厢房游廊,虽不似方才那边轩昂壮丽,却也小巧别致,奇木山石都有。
大舅没有来,只传话过来,说见了难免互相伤心,安抚黛玉在这里好好住下,不要想家,如在自家一样,等等一些话语。黛玉稍坐片刻告辞大舅母,由众婆子引着往二舅家前来。
二舅家的院落是穿厅堂,过大厅,进仪门内,有个大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的地方又有不同。只是二舅母王夫人并不经常在这居息,而是在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耳房内摆设: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④。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⑤——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⑥,底下四副脚踏⑦。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馀陈设,自不必细说。
黛玉不坐上位,丫环们奉茶,吃着茶一面打谅,丫环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与别家不同。茶还未吃完,又来一个穿着更精致的Y环来请黛玉到那边坐去。于是老妈妈又领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这大概是会客的房子。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有书籍茶具,靠东墙 | 面西设有青缎面靠枕。王夫人坐在西边下首,也是青缎靠背坐垫。王夫人让黛玉往东上炕坐,林黛玉知那是二舅的坐位,只坐在了挨炕的椅子上,王夫人再三让她上炕,她才挨着王夫人坐下了。
「这里多说几句,同是舅舅家,差别不是一般的大,想来大舅母刑夫人娘家无显赫之位,刑夫人在贾府并无生育子嗣。王夫人娘家地位显赫,兄长王子腾内阁大学士。王夫人有女元春又入宫为妃,又生下小儿子宝玉。大儿贾珠虽死,还留有一孙。长房里的侄媳妇王熙凤又是自己的亲侄女。吃穿用度自是高出长房许多。」
王夫人开口对黛玉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回来再见吧。有一句话嘱咐你,你那三个娣妹都好。只有一件不放心,家里有个“混世魔王”,今去庙里还愿去了,还没有回来,晚上看见你就知道了,以后你不要理他,你姐妹们都不敢沾惹他的。两人又说一会儿宝玉的性情,林黛玉一一应承舅母。忽然有丫环来回话,说老太太传晚饭了。
王夫人就拉着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一时进的房来,按次序落座,吃过饭后,有丫环捧上茶来漱口之后,又捧上来吃的茶。一时王夫人和李纨及凤姐都散去了。贾母和黛玉说说话。
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有人笑回道,“宝玉来了!”黛玉正疑惑这宝玉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懵懂顽劣的蠢货,不见也罢。那里已进来一位年青公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你看这多俊朗丰流倜傥的一个小后生。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
当然熟悉了,前世有因,林黛玉系绛株仙草,神瑛侍者甘露浇灌之。宝玉乃神瑛侍者携石下凡历劫。
宝玉请了老祖母的安,又去见母亲。一会回来,换了居家的衣服,仍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件。更衣后的贾宝玉,更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顾盼多情,眉眼含笑。有一首《西江月》词评宝玉。这里不多啰嗦了。
贾母让宝玉去见过妹妹,宝玉也知多了一娣妹,知是林姑妈之女,作揖见过后之后,细看林黛玉姿容,与别个不同。也是书中第一次正面描写: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宝玉说的是实话,贾母说宝宝是胡说,什么时候见过?也是实情。宝玉只笑说没见过,看着面善,心里算是旧相识,今日只说久别重逢,也不是不可。
娣妹谈话间,宝玉问这问那,还要给黛玉取一个字号“颦颦”。及至问黛玉有玉没有?黛玉如实回答,说自己没有,想大概是件罕见之物,那里人人都能有的。谁知惹得宝玉发狂起来,狠摔了“通灵宝玉”,说不要这东西玩意儿了。吓的众人慌忙拾玉,吓的老祖母搂着宝玉又是气,又是疼。“孽障!你生气,打人骂人都行,为啥非摔那命根子!”宝玉也哭着说,“姐妹们都没有,只我有,如今来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这应不是什么好东西。”贾母就哄宝玉,“这妹妹原是有玉的,只是姑妈去世时,舍不得妹妹,把妹妹的玉带走做了陪葬。一全了妹妹孝心,二了你姑妈思女之苦。你妹妹不过不想向你夸耀吧了,来来来,好生戴上,仔细莫让你娘知道了。”宝玉一听在理,一场风波就过去了。
当下安排黛玉在贾母屋里居住,贾母宠怜外孙女自是不同,除外面的一应妈妈,丫头之外,又将自己的一个二等头鹦哥给了黛玉。
李奶妈和大丫环袭人亦都陪侍在宝玉身边住在贾母身边。
袭人本姓花,名珍珠,原系贾母身边一等婢女,贾母喜她心地善良,克尽职守,因溺爱宝玉,就让服侍宝玉了。宝玉因了一句“花气袭人知骤暖”就给她改名袭人了。宝玉性情乖张,她每每规劝,诚心替主子着想。见黛玉在垂泪,知是因摔玉之事,也就跟着解劝一番,让她不要多心。
次日早上黛玉问过老祖母安,娣妹们去往王夫人处,见王夫人忙着看信等,又有他娘家兄嫂处的来人计议。原来是金陵城薛家姨妈之子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下审理。母舅王子腾得了消息,来告诉贾府一声,想要薛蟠进京来。
具体如何行事,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