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闻——
四季的雨后的花香
飘渺,愁肠
你听——
四季的初晓的鸟鸣
轻快,空灵
一滴水的无限世界
最后的终结
停在风开始吹起的云阙
过去的哀伤已经远去
屋檐的瓦砾下
一点一点磨出沉默的贝珠
泪又生,你在我心里回转
凝滞——你的眼
你的眼中的我正将我入土长埋
那一刻,完全停止
聚集新的结界——来世
我不知能否见你情如四季
1.
那是八九年的初夏,我爸去青海农场接回了离家三十多年的莫老三。等莫老三快到家的时候,我正躺在我家过道的凉席上畅想我的未来。
堂姑婆家的三孙子刚子,上个月又从南方寄回了三千元,全村都沸腾了。去年夏天出门打工的他,年底没有回来过年,只汇了八百元回家。堂姑婆哭骂了他一整个春天,说他和莫老三一样,是个不学好只知道在外混的浪荡子。
而我却觉得连刚子这个傻蛋都能赚这么多钱,如果换成我,半年还不得成万元户了。不知道到时候爷爷还有爸爸妈妈,是不是还要说我,十六七岁的大小伙,不知道学手艺,整天在家游手好闲?
不过,爷爷能让我出门吗?他们把我送给莫老三做嗣孙,就是想让我照顾莫老三过好下半辈子的,我知道他们才不会让我出门呢。莫老三肯定也是一样的想法。
莫老三,讨厌的莫老三,你怎么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就现在回来了呢?老天为什么总喜欢和我作对?去年过年时,比我小一级的铃子明明答应今年毕业了就和我一起出门赚钱的,可今年她却说她要上高中,考大学。
哥哥在院子外喊我:“小北,小北……”
我不想听,把头枕在手臂上看天,天上一片云也无,只有热的风吹得人心烦。
哥哥跑进来,一把把我拽了起来。他比我大五岁,个头比我高一点点,力气却比我大多了,他已经干了五六年的木匠活。当然了,他也比我孝顺、稳重,是村里个个称赞的好小伙。可是我就是不想再做另一个他。
“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三爷爷快到西面村口了,我们先去坝口,你见到三爷爷,就跪下嗑头。”
坝口,就是靠着村子东河的一个小山坡。坡后是长长的芦苇带,东边河岸上有几颗野桃树,靠近水边的地方长着一溜的垂杨柳。最近,我常去河边溜达,我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吸引我的,它和运河的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总是荒芜的,脏乱的。
坡上原来有三间旧瓦房,是莫老三家在村子里的祖屋,他的爷爷和我的爷爷的爷爷是亲兄弟。后来那里又成了知青点。今年春天,我们家推了那旧屋,重新建了三间大瓦房,又搭了间厨房,说好先给莫老三住,以后留给我。我没高兴,也没不高兴,只是有点不得劲。我一辈子就只能在这里了。
我垂头丧气地跟在我哥后面往东走,小路两边是一片片黄黄的小麦,它们在风里一闪一闪地泛着光亮,快正午了,刺目得很。
“你小时候不是跳着喊着要给三爷爷当孙子的吗,现在怎么了?如果你真不想当,那我去。让你做三爷爷嗣孙,又不是说家里人就不要你了。不过是想让爷爷安心,也让三爷爷安心。你仍然还是爸妈的儿子,还是我弟小北。”
哥哥一脸沉思、语重心肠的样子,真像我爸我爷呀,这更让人烦燥,让人生气,我大声喊道:“你懂什么?”
“那你到底怎么了?”他还好脾气地追问我。
“说了你也不懂!”我憋着气回道,心里却想,“我不想待在小山村里,但并不是不想做莫老三的嗣孙,我只是不想叫莫老三三爷爷。其实说了你也不懂。我还想铃子不读书了,还想她跟着我一起出去赚钱。说了你就懂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觉得更伤心了,因为身边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
到了呗口,我跪在大门口,心想,莫老三又不是死了,为什么我现在就要跪在这儿?转头我又明白了,肯定是我爷爷的主意,因为之前我爸去青海三四趟,都没能接回莫老三,现在莫老三终于回家了,爷爷肯定想让他不至于后悔,想让他心安,觉得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想请他回来的。
简单而善良的人呀,为什么不分点善心给我,为什么对我就这么固执呢?我没头脑地想着,一群闹哄哄的人从小路上跑过来了,嘴里叫嚷着:“来了,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这群熟悉的人呀,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应该一早就赶着去西边大道上等着了吧;也肯定一边叽叽歪歪地说着莫老三的闲话,一边又拼着命地往前挤。他们都想早点瞧一瞧那个离家快三十年的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和之前迎接下乡视察的干部没什么区别,一丝样都不会走偏。犯得着嘛,真无聊。也许生活里真的只有这点热闹可瞧。但是这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
为什么不能有不同的人生呢,可不可以有一个不同的人出现呢?铃子,在这闹哄哄的人群里,我忽然想起了铃子。突然之间冒出的感情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下午我要去见一见铃子,也许她又愿意和我一起走了呢,也许。什么都是说不定的,不是吗?
还有这刚回来的莫老三,他会不会和别人不一样。也许他和我爷爷一样,是个抽着旱烟、平时耷拉、关键时刻又很固执的乡下老头;或者他会有点不同,带着点亦正亦邪的味道,也可能是个老玩童,不然是疯颠颠的欧阳锋?我特别想遇见一个不同的人。
我从小听着莫老三的故事长大。小时像我觉得他是英雄,因为他打死过土匪,我曾想做他那样的人,什么时候他开始在我的心底淡去的呢?按辈分我该叫他爷爷,但我心里不大愿意。他会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吗?当年他被抓走、被迫离开家的时候,害怕过吗?现在我也想离开这里了,忽然间我竟有些害怕见到他。
但我终于还是见到了他,清瘦的身材,暗淡的肤色,两鬓白丝微露,皱纹似有恰无。他穿着道袍、布鞋,站姿挺直,但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飘飘欲仙之态。我有些失落,又似乎不只是因为这一点。
他冷冷地看着我,让我很不自在。爷爷和爸爸催促我叫爷爷,我愣了片刻,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叫出口。莫老三仿佛也愣了愣,然后开口说,不必了,然后他走进了屋子里。
似乎是莫老三的冷漠让我跪在门口不想起身,失望的我专心地看着我的爸妈。
门外,我妈穿件浅色的条纹蝙蝠衫和黑色踏脚裤,站在门口大把大把地撒糖。我爸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和深蓝色的西装裤,站在一旁向众人解释:“三叔身体不好,一路颠簸,又中了暑,今天先谢谢大家,改日再和各位叙旧。”
哎,我家就是这样,平时总是尽可能地打击我爸,遇事呢又让我爸往前冲。而我爸总是这么文绉绉的,和农村的人格格不入。当年,二十五六岁的外地老光棍娶到本村的一枝花,实在是祖坟冒大烟了。可惜,忽然间形势就变了,真是捉摸不透的人生啊。不过,我爸总比那走了的铃子妈好。铃子不知发什么疯,现在竟然一心想考大学然后去找她妈妈。其实想见她妈妈也不是就上学这条路,哎,她魔疯了。
其实我也魔疯了,我也一心只想去赚钱,当然,如果铃子能和我一起去就更好了。
2.
我跪在地上,胡乱地想着,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爸爸把我拉起来一起进了西屋。东屋是莫老三的卧室,有一架新打的床。西屋这里,靠北窗放着一张不到一米宽的旧铁床。我妈说,万一三叔身体不太好,照顾的人也有个地方躺一躺。
我爷说,也许老三还愿意画两笔,村里肯定也有人想请他画中堂的。所以南窗下用水泥砌了一个宽宽的条台,上面放着几支毛笔,几种颜料。没人懂这些,是我哥去新华书店胡乱买的。
是的,画中堂画是莫老三家祖传的手艺,就因为这一点,五十年代他家被划成了富户。爷爷常说,要不是如此,打死一个土匪,莫老三也不会被判重刑,当然还因为土匪的女人后来跳河死了。
东墙上挂着一幅观音像,祥云朵朵,金光闪耀,慈悲的菩萨手持净瓶杨柳,端庄祥和,双目里仿佛露出无限的智慧和神通。据说这画是莫老三十三岁时画的,七八年返回被抄的财物时,我家就只收到这幅画像。
堂屋间却没挂中堂,因为我爷爷认为莫老三回来会很无聊,不如先为自己家画一幅中堂,打发时间,消除点隔膜。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有点想流泪。这些熟悉的、简单的又复杂的人。为什么我坐在这感到不安呢,为什么外面这么吸引我,是否有人能点化我?
吃饭的时候,我看着莫老三,又想起那些关于他的传说,这让我感到一点点亲切,一点点安慰。我忽然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和他说。而他默默地吃着饭,只注意听我爷爷奶奶说话。饭后,家人们说让莫老三好好歇一歇,都走了。
我觉得是因为气氛太尴尬,所以他们才走的。我磨磨蹭蹭地赖在他身边没动。他问我,是否有话跟他讲。我知道他误会了,以为我不愿做他的孙子,却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于是他不再理我,走进西屋打起坐,我好奇地坐在床前看着他。他一动不动,眼都没眨一下。我无聊起来。我想告诉他,卧室在东边,又想起吃饭的时候爷爷说过好几遍了。
忽然间,我没有作任何思索,突然起身靠近他,叫起来:“莫老三,莫老三,莫老三。”
我怎么想的,我真的不知道,就像我跪在门前时忽然想去见铃子一样,突然从心底冒出的念头,但现在我又不想去了。我弯着腰站在这喊莫老三,我觉得好玩,又觉得自己像个傻蛋。
莫老三却睁开了眼,他没生气,我从他眼里看出笑意,我憋不住笑了,他嘴角歪了歪,又闭上了眼。
我开心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家。后来,每天我总要跑过来陪一陪莫老三。我觉得独有他能理解我,不觉得我是个胡闹的小娃。爸爸和爷爷总是让我去学门手艺,我回他们说,我还没想好将来做什么呢。
我在莫老三面前抱怨:“学什么,木匠,泥瓦匠,然后和我哥一样,和我爷爷一样,喝点酒侃几辈子都一样的大山。不然进工厂做工,总是进工厂,那为什么不进更大更好的厂,为什么就不能出去闯一闯?”
太阳快落山了,我陪着莫老三坐在屋后的山坡上。傍晚的河风吹来一股芦苇的清香,隐含着河水的腥气,绿色的芦苇叶沙沙地着响。另一边小小的野桃冒出尖,一个挨着一个,抵制着炎热还有无名的寂静。
莫老三坐在我旁边不语。我气不过,仿佛被人抛弃了。于是,我故意问起从前听过的他的闲话:“老太太们总是说,莫老三天天头油一抹,脚底一溜,转眼连魂都不见了。你说说,你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我推推他的肩,他只望着天,头也不转一下,也不说话。
“难怪大家都说你怪,天天不是看天就是观地,不是看云就是在瞧蚂蚁的。天上有什么可看的。书上写那云一会儿像这,一会儿像那,有时会下雨,有时变晴天。这老天本来不就是这样的,有什么美的呢?我不明白。”
这时,莫老三却在我身旁轻笑了一声。我感觉他笑了,也许在笑话我,不过这倒没有让我生气。按辈分他是我长辈,长辈是没办法可气的。他们就该是那样,爷奶就该很固执,就应该拌嘴。而爸妈就应该为了老师发不了工资而吵架。这些事情小辈都管不过来。
我把莫老三当朋友,就更不会生他的气了。村里人总是说莫老三冷冰冰的,让小孩子害怕,遇见他就想躲开。所以这时候我反倒得意起来了,觉得他也把我当朋友。
我继续问道:“你真的在去县城的一路上,往河里撒米糠,还有玉米粉吗?挨人骂的感觉怎么样呀?”
听我奶奶说,那时候沿河的鸭子都呼啦啦地跟在他的船后面,扑腾的水花溅在河边洗衣女人的身上、脸上,女人们发出阵阵欢呼笑闹声,当然还有骂声,尤其是养鸭的老汉在后面连连地跺脚骂着:挨枪子的、该死的莫老三。
“你七几年就平反了,为什么不想回家来?是不是因为害怕?”
沉默了一会儿,他却反过来问我:“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呢?”
我一听,立即跳起来,手往前一挥,大声唱道:“哎呀呀,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又拍拍手掌心,大喝一声:“此乃真英雄是也。”
莫老三目瞪口呆的望着我。我哈哈大笑,又重新坐下来,说道:“我小时候以为你就像上威虎山的杨子荣一般,身穿军大衣,头戴虎皮帽,手一挥,威风凛凛。还有青海也是我梦里的好地方。我总觉得青海有大海,不过又和我们东海不一样,还应该有山有狼,你打起狼来也应该和打土匪一样,一棍子就打死一个。那时我很喜欢听别人说你的闲话。你就像广播评书里的杨子荣、岳飞、秦琼、罗艺一样,是一位大英雄。”
“后来呢?”
“后来,有了电视了,慢慢你就变成电视里的一些人物。渐渐地一切又模糊起来,然后某一天,好像两者之间再也没了联系。”
“失望了?”
“也不是吧,我说不清。可能生活更具体化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叫你爷爷吗,不是不想矮你几辈,就像孙悟空过了一百年一千年,它也还是孙悟空,没有哪个小孩长大了要叫孙悟空爷爷的,你说是不是?我也只想叫你莫老三,好像大家都没有变一样。”
他拍拍我的肩,站起来回去了,留下一脸莫名的我在风里凌乱。呸。我才没有凌乱呢,我也站起来,踢了踢地上的野草,跟着他回去了。
3.
我虽然还想着出门赚钱的大事,但又觉得天天和莫老三无所事事地待在一起闲聊也很好,自由自在地很不错。而且我还等着看玲子中考的结果。我认为她是个叛徒,背叛了我们的感情,她从前和我一样不爱学习,整天跟着我,现在到底为什么变了呢?我常常祈祷她考不上高中。
我已经搬到坝口来住了,天热了起来,我不想听家里人唠叨,也不想和哥哥挤一间屋。我本来让莫老三住东屋的,他说了句,西屋就很好,就不搭理我了。
这个时候,莫老三已经开始帮村里人家画观音像了。其实别人请他画中堂,是想他画松鹤延年、青松迎客、马到成功、流水生财,他却只帮人家画观音菩萨,且只画一种观音,就是西屋东墙上挂的那一幅:站立的观音,长眉善眼,头顶金光,手持柳叶净瓶。
不过,莫老三画出的观音每次又都不一样,身材忽高忽胖,脸庞忽圆忽长,手指忽收忽放;观音大师有时脚踏云层,有时立在宝莲之上。菩萨的形象任由莫老三随意发挥。只有在画菩萨的眉眼时,他总是仔仔细细地照着挂在墙上的画像慢慢临摹。
所以除了贪图便宜的人,找他画中堂的人越来越少。不过莫老三不管这些,他一有兴致,照画不误。
我也问过他好几次:“为什么要临摹那双眼?”
每次,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望着他眼前的画像。后来我感觉到他不是嫌弃我打扰了他画画,而是不想谈这个话题,所以我就不再问他了。
可是他画画的时候,我挺无聊的,于是总是没话找话地和他说一些话。我问他:“你在农场是不是很寂寞,有没有朋友?”
“没有。”
不知道是没有寂寞,还是没有朋友,我就当他没有朋友,又问:“那你在那里为什么不找个老婆呢?”
“不知道。”
“你到底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找,还是不知道找什么样的?”
“都不知道。”
我翻了个大白眼,不死心地再问道:“你是不是忘不了那个土匪的女人,你是不是现在还惦记着她呀?”
他叹口气站直了身,回道:“我习惯了。”
我知道他这是嫌我烦了,可是这是我一直想要了解的事情,所以我不顾他的冷眼,继续问道:“你当时是不是很不明白,为什么你帮那女人杀了抢她的土匪,她为啥不跟着你,还跳了河,害得你莫老三被判了无期徒刑。你是不是很恨她?你后不后悔?你被抓走的时候害怕不害怕呀?几年后又把你从县里转到不知名的地方,那时你怕不怕呀?”
我害怕他会发飙,于是一骨碌地都说了出来:“那女人是不是很漂亮,他们都这样说。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要我说,漂亮有漂亮的好处,可是,不是所有的事光漂亮就可以的。美好的事情就不行。我就不觉得小美有多美,他们都说她美,我觉得如果玲子能和我一起走,那才叫幸福呢。”
我以为他会生气,会不理我,没想到静等片刻,他忽然笑了起来。这笑和他平时的淡笑、微笑都不同。开始的时候,他看着墙上的观音,脸上露出一种对过去的一丝回忆,一丝叹息,似乎还有对观音的一丝嘲笑。然后笑容里仿佛又多了一丝淡漠,一丝包容,一丝冷然。
最后他转身看向我,用毛笔点点我的额头,像赞赏我似的,含着一份同情和一份理解对我说:“你是不是特别不甘心,特别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算是吧,也不全是。”真实的我其实也是茫然的。
“其实我并不愿意再决定别人的生活,也不愿意影响别人什么,不管是直接地还是间接地。我只想在鸟语花香中度过我的余生。小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后来我非常想去城里读书,然后十二岁真的就去了。人这一生,你不会知道会遇到点什么事情的。”他沉吟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要继续讲下去,可他却又说起了别的,“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临摹这观音的眼睛吗?”
他站在画像旁似凝视空虚,带着无限的感慨地说道:“也许这些菩萨都是我想象她的模样画的。但我们想念的其实都是自己愿意记得的而已。”
她是谁,是那个女人吗?
“四季,万物有序,我观赏着,然后又来画一些画,仿佛每年我的兴致并无不同。如果不是你来问,我以为我都已经忘记了。原来菩萨就是菩萨,人还是人。人扮菩萨,可以用许多的道具,头发可以改变,衣裳可以换装,可是眼神却变不了。她的眼睛不是这个样子的。如果我不照着这个画,我会画出什么来呢?”
我一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却感觉到一种天空倒映在深水里的缥缈和无力的情绪,我的心底有些抗拒接触和了解那种感受。
“每个人总有她自己应该的样子才是。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呢?”他问我,“不妨告诉你,许多时候我都害怕过,但是倒没有后悔过。最起码到了如今,我不会再想什么后悔的事。我看你,总是在祈祷玲子考不上高中,如果玲子不去上高中,你真的会开心吗,玲子会开心吗?玲子不开心,你又会开心吗?我听说因为中考报名费,玲子都和和她家里闹了一场,为此她还挨了一顿打,是真的吗?”
4.
我仔细地思考着莫老三的问题,我也记得他说的那一句:每个人总有他自己应该的样子。每个人都应该像点样子,每个人也应该是他自己的样子。我是我,他人是他人,不能捆绑在一起。
“我不喜欢种地,也不喜欢待在这乡村,我想出去看一看,那我就去见一见好了。铃子她想上学,想考大学,然后去见她母亲。那她就去上学好了,你说是不是?”我问莫老三。
莫老三又恢复了从前沉默寡言的状态。自从上次我们聊过后,他都不怎么画画了,只是到处瞎走瞎逛。现在我们坐在家门前,他望着远处的水田发呆。水田里有什么:整齐的禾苗随风飘摇,忽然间又飞来几只白色的水鸟,像绿衣上洒上了几点清光;近处还有一片粼粼水波,有长腿的沙鸟点着头在水里漫步,那是哪家的懒人还没有移来新苗,勤快的人家都已经在稀疏的坏苗间补秧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生活。”我不管莫老三,继续说着,“之前是我傻,其实我有点担心玲子没钱去上学,她爸她后妈肯定不愿帮她付学费。另一面我也害怕她上了大学不理我。”
我迎着晨曦自嘲地笑笑:“大不了到时我做个暴发户,你说是不是?”
莫老三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又拍拍他衣服上的泥土回去了。
吃完早饭,我从东屋掏出我的存钱罐数钱。有角票,有硬币,也有几张大团结,十元十元的,这是莫老三给我的见面礼,其他的全是我家里人——爷爷、奶奶、妈妈塞给我的,或是我抢来的——从哥哥,爸爸,妈妈那里。
去县里上高中,除了学费还要吃住用,我本来想等铃子考完试,过完暑假陪她报了名再走,但望着手中的一把钱,命运呀,它还是想催着我赶着烈日暖风上路。
莫老三走进来,递给我一叠大团结,吓了我一跳:“你钱很多吗?”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比你多一点。”
“哪来的呀?”
“没偷没抢。”
我好奇极了,不依不饶地望着他。
“早前,村子里还记着工分,农场就发工资了。七五年后,我常给人画几张,十几年了,算小有积蓄了。”
“那………”
“要走就早点走,拖拖拉拉,对任何事都没有好处。”我听从了莫老三的话。
我考虑好了,我先去刚子那儿落脚,但我不要做建筑工人,每天在工地上看到的还是那一群人。我要进大厂,要去认识更多不同的人,我要看看别人的生活。
莫老三的钱,我留了一百块,剩下的三百元给了铃子。我告诉她,我赚到钱就寄给莫老三,让他再送给她。如果她有事就去找莫老三帮忙,让她告诉她爸爸后妈,是莫老三支助她去上学的,谅他们不敢得罪他。
然后,我就在家人的眼泪中,背上了我的行囊,告别了我的姑娘,踏上了我的征途。唯一的意外就是小美追了来,也不算意外,小美其实比我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家太穷了,她只上了两年学就不得不为口粮劳作。其实她更适合追逐梦想。
这话说得真矫情,但是外面的世界矫情的事情更多,我也学会了不少,所以这也算不了什么。后面的故事就和所有的打工人的故事一样了。我努力工作,小美被人包了二奶,她离开了我,离开了所有的打工仔。
她说:“我才不要再回那个小山沟。铃子一心想读书,也许上学也有上学的乐趣。等以后,以后我可能也想去上个学读点书。现在我只想享受花花世界。”
小美从来不迷茫,我必须承认我迷茫过,我写信告诉莫老三,这完全是个剥削和被剥削的世界。我见到的世界变大了,我能拥有的却变小了,而且我想拥有的也在变小。原来人是如此的渺小,原来人能触摸的也是如此的稀少。我告诉他,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明白我到底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也许最后我还会回去陪他一起闻花识香,一起看天看地。
莫老三并不回我的信,但只要一想到他在那里,总有一个人会明白我,我就觉得我还可以继续坚持下去。
我也给铃子写过几封信,那只是寂寞的产物,不同于写给莫老三的心里话,好像和莫老三我什么话都可以讲。
写给玲子的信太虚伪,开始的时候我鼓励她,让她好好学习,我还说即便工作有点辛苦,但我也会抽空读点书,争取不落她太远,不能让我最后成了她的跟屁虫。后来我还告诉她,原来有许多工友在读夜校,等我了解清楚了也去学点新知识。
这期间,我也回去过两三次,但每次都是匆匆而过。第三年春节里,他们都说我白了很多,壮实了很多。而我却没有太在意他们,虽然莫老三看上去衰老了也清瘦了些,而铃子似乎苍白沉默了许多。但我太累了,我也太兴奋了,一心想展示不同于以往的生活,我似乎相信自己可以握住打开生命之门的那把钥匙。所以,现在的一切问题在将来都不会成为问题。
等到铃子第二次落榜,我回去看望她时,才猛然发现莫老三仿佛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很生气,他却笑着说:“说实话,我害怕去医院。上次有些不舒服,就去拔火罐,没想到拔出了几个洞,然后就发烧了,伤了点元气。”
是的,我知道这是事实。夏日的傍晚,河边的风里还带着夕阳的余温,有小孩子到河边来玩耍,他们热情地和莫老三打招呼,莫老三也微笑地对着他们。莫老三比从前随和许多,然而这一切却让我很伤感,因为他是如此地虚弱,他笑起来仿佛是才感受到生活的快乐,却又不得不要和它告别一样。
“没关系,稍微补一补,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给他背上的三个大洞上药时,他拍拍我的手这样说道。
他和铃子都劝我早点回去上班。铃子笑嘻嘻地说:“我再读一年,实在没这考运,明年我也去南方,赚大钱。”
我也故作轻松地安慰她,好像南方是天堂一样:“如果你想考,那我们就继续考。如果你在家待够了,那你就和我一起走。到南边我们还可以上学,夜校里可以学会计,还可以学计算机。还有,如果你想考大学也可以参加成人考试。所以别有什么压力。”
他们都说放心好了。于是我带着一些伤感、几许遗憾,还有一点失落又回到了南方。
5.
回到工厂里,我比从前更加拼命地工作,想将所有的郁闷都发泄掉。有些事仿佛无能为力,人和人也不可能完全地理解,别人的生活仍是别人的,而自己的生活仍然是要自己去过的。
年底的时候,工厂加班,回家的票也非常难买,我打电话到村里,通知家人清明之后我再回去。
铃子在电话那头说:“小北,你别回来,明年一考完,无论考得如何,我都去你那儿玩去。”
后来我再打电话给莫老三,莫老三说:“铃子心事重,你就听她的,你回来反而加大她的压力。老师说她学得挺好的,就是差点考运。咳……咳……”
他在电话里咳了两声,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呛了风,我让他早点回去,我说:“过两年我就在村里办个加工厂,也招些人做服装,然后我跑跑业务,就可以经常在家陪你了。”
莫老三呵呵笑地挂了电话,不知道他相不相信我的话。
虽然我心里依然牵挂着他们,但过年后没多久我升做了车间主任,这让我很满足。五年的时间,真正一穷二白的我,一点服装基础都没有,现在竟然一跃成了管理者,新的工作占据了我更多的时间。本来我想早点告诉老家的人这个好消息的,转念一想还是等工作有了新起色,也等玲子考完后再说吧。
于是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家里人联系。这个时候,有些人,有些事仿佛已经远去。六月中旬,噩耗却突如其来地传来了。是莫老三打来的电话,他说,小北你有空回来一趟,玲子生病了。
也许是一种直觉,我立即觉察到不对,如果铃子只是生病,莫老三不会通知我的。家里除了他,还没有人知道我支持铃子的事,当然这主要是为了防备玲子的家人。
“铃子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不安的我大吼起来。
莫老三开始只说她病得太重,昏迷不醒。但我不再相信他了,我想起我前两天做的梦,我慌张地告诉他:“前天晚上我梦见铃子了,她对我说,小北我要走了。我问她,你去哪儿呀,你要到我这儿来玩吗?不,你等我回去接你。等我请好假我就回去看你。醒来后,这两天我就在想我怎么安排工作,如何做可以让老板多批我两天假,我是等七月里她考好了我再回去,还是七月头我就回去……”
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莫老三吞声哽咽,他喊着我的名字:“小北,小北……”
“我这两天心总有点慌,我想我肯定太担心铃子了,我到底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又怕她烦燥,打电话总要说到考试的事,让她轻松些不太好,让她好好考也好像不太好,我正在想怎么说呢……”
“小北!”莫老三大喊一声,“小北,铃子死了!你快回来吧,再见一见她!”
我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也没有精力思考,游魂似的过了两天,别人和我说话,我总是告诉他,铃子死了。直到莫老三又来电话说,小北你再不回来,铃子要被烧掉了。
老板买了车票,把我送上了火车。等我转了两次车,又坐客车到家后,已是两天后,不知为什么那旅途的一切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但我不愿意去回想它。
到家后,铃子已经成了灰烬,莫老三摔断了腿。哥哥红着眼告诉我:“他想去拦车,被玲子爸爸推了一下,玲子那个妈,怪三爷爷让铃子去上学……”
我无力再说什么,握着莫老三的手,号啕大哭了一场。事后,莫老三交给我一封信,是铃子从邮局寄出的,写完信的那天晚上,她跳了河。
我打开信,“小北,对不起……”,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双眼,我一想到铃子坐在那里写信的样子,我就无法好好地读信。那时,她会是多么的痛苦,她那哀伤的杏仁眼里又含着多少的泪水。而在此之前,她又如何想到要去了结她的生命的,在此之前,她又受到多少的煎熬。一想起这些,我就无法忍受。我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忘记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有一天,莫老三突然对我说:“小北,你要好好照顾我了,我似乎觉察到我的生命也在开始消散了。”
我惊慌失措,这才好好打量他。莫老三真的老了,他的身量缩了一大节,他撑着双拐仿佛挂在上面一般。他的脸上也突然多了许多的皱纹,头发变得稀少,只剩下几缕的白发。黑黄的肤色下,干裂的嘴唇显得那么地惨白。
“怎么会这样?”我无法接受。
他却在笑:“是人总会老的,是人总会死的,或早或晚,你不要过度悲伤。”
他挪到床边坐下,我将他的双脚扶到床上,他倚靠在床头,摸摸他稀少的白发,说道:“铃子的事我也很伤心,可是我没有时间再像从前那样,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消磨这种悲伤,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用长久的光阴来念想伤痛。”
我不明白,但在他轻缓的声音里,我慌乱的心惭惭平静下来,至少他还活着坐在我面前。
“那年我回来,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我以为我命不久矣,没想到竟又多活了这六年。”
“你是不是很后悔,不该支持铃子去上学?”他突然问道。
我的眉心一跳,我心里是这样想过的。只不过之前,我一踫到这一点,就赶紧让这念头跳了过去。
我没办法否认,只是回道:“我没有后悔支持她去读书。但总是想,如果去年我就拉着她去打工就好了,有时又想如果我能多给她写几封信就好了,或者那几天我要打过电话给她就好了。”
“别再想这些事情了,你能记住她就行了,其他的事都没有意义。如果有灵魂,我也快要死了,到时我可以去陪着她们。如果没有,更没有意义。”
一时,我又难过又无言以对,但我不喜欢他说死亡的事情。
莫老三却说:“说多了就习惯了。你以后不要再想那些伤心的事了,我现在还不能久站,也不能出去。你每天帮我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告诉我早晨的鸟儿什么时候开始鸣叫的,晚上又是什么时候归巢的;风吹起时树叶怎么摇晃,禾苗又如何摆动的;晚上的露水是什么时候起的,早晨的露珠又什么如何消亡的;透过露珠瞧一瞧那叶变成什么样,云又是什么样;想一想水珠里是不是还有一个不同的世界,两滴水珠相撞又会如何呢?”
我听了头皮发麻,下意识地连连摇头,他立即说:“不行,一定要告诉我。没事的时候,我再来教你画画,哪怕画个人脸也行,画个人的轮廓也好。”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我可用不来毛笔。”
“用铅笔胡乱画也行。”他不甚在意,“你做得好,我就将从前的事讲给你听一听。”
我惊讶地望着他。他枯瘦的脸上又露出那种笑容,就是我们从前深聊过的那一次。后来,我就下定决心一个人走出了家门。
“我的生命在消散,也许我也不能免俗,希望有人能够知道那些事情。可是我还是害怕去回忆它们的。”
他说:“所以,时间久了,那些事情就自然而然变成了故事,即使对他本人来说。回忆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也许就应该带着距离去想念那些过去了的人。以后,我也希望你不要太悲伤,除非你也想和我们一起过去。”
6.
是否只要找到一点的趣味,就会有活下去的勇气;是否只要得到一丝的安宁,就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生活渐渐变得有规律起来,每天对着莫老三,我又重新开朗起来。只有莫老三逐渐地衰弱了下去,可是他仍然坚持教我画画,仿佛他想用他的方式和即将到来的死亡来抚慰我痛苦的心灵。
在这样的想法下,我学会了画人脸,只是那画上的鼻子总有点歪,嘴巴看上去似笑似哭,而所有的眼都是一双杏仁眼,没任何区别。不过,我画的人有一双葱手,很漂亮。
莫老三看着那翘着兰花指,忽然回忆起他的过去:“我十二岁去县城读书,书没有好好读,倒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隔壁班有位同学,据说他家里有位姐姐长得很特别。那时我正在学画观音,正想画一幅最美的观音像。一听说长得特别,就以为是长得很美,所以我很想去见一见。可是苦于没有机会。”
他神色平静地回忆着:“过了一年,那同学的老祖母去世了,请我父亲去画遗画,我高兴坏了,真是不应该呀。我非跟了去,也真见到了那位姐姐。那一年她十六岁,我见后却很失望,她不是长得美。当然她也算得上美,但是她那双眼更特别,两只咕溜溜转的圆眼睛像八九岁的小童,有点傻的样子,仿佛对什么都好奇,又仿佛像小兽受了惊吓,就像书里描写的鹿一样,一点观音相也没有的。”
我坐在他的身旁,静静地听着他讲述。每个人都有一段自己的少年时光。在他人的故事里,我们会得到一些安慰。
“我很失望,就在他家园子里乱逛。然后在西园的一株梨树下又遇见了她。她背对着我站在那树下,一身孝衣,然后又有花瓣落下,真是拂了一身还满,又似有更行更远地飞升之势。”
“我恐惊了她,又忍不住去叫醒她。我走过去问她在做什么。她就这样翘着兰花指,捏着一朵花瓣,垂着眼看着落花说:’花开了又败,但明年还会一起盛开。它们都是一簇簇地来,又一起一簇簇地走,所以花不会害怕也不会寂寞。如果人也能一起来,一起走,那么是不是也不会害怕不会寂寞了?’她说完又朝北边望去,那里正有道士在做道场。”
“我有些悚然,呆愣了片刻,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她。可回家后我一直忘不了她那时的模样,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将她画下来,可画来画去总是很别扭。忽然有一天,我将她和观音联系了起来,神仙是虚渺的,菩萨又是端庄的。我舍弃了她的眼,去掉了她的原身,画了一幅观音像,就是墙上的那一幅。”
莫老三说着说着睡着了。有时他是疼晕过去,但我不知道他到底哪里疼。疼得厉害时,他并不吃止痛片,反而喝几口麻油。也许他小时候生病时得到这样的偏方,他一直记在心上。
他醒得时间越来越短,回忆过去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我无能为力,只能坐在一旁胡乱地画两笔,陪着他。
有时他会说:“为什么我一直忘不了她呢,因为她的眼,我一直记得她的眼,圆乎乎的,滴溜溜地转,转呀转……我画了许多的观音,是她又非她,我画不出她的眼。也许不敢画她的眼。她从一开始就轻视我、看不起我了吧。”
有时他又说:“我忘不了她,尤其是她那双看透我的眼。也许这不过是我的想象。她不过是她。她让我知道观风景并不需要去很远的地方,自己的内心就是一座大景观。卑鄙、崇高,激动、害怕,它们在不停地变幻,我一直记得。后来,也有如此多的激动,失望,害怕……自由自在的云散了又聚,花开了败了,一滴水珠里可见神仙,也可下地狱。”
“也许人都是寂寞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不知道一幅画像会让她被人抢去。本来人们就说她长得特别,后来又听我说因为见过她才画出那幅观音像。见过画的人都说太漂亮了,所以她就被土匪抢走了。”
“我为什么要做出那些事情呢,因为我不可能再找一个漂亮的女人让土匪抢,可是我想找到那群土匪。一个浪荡子应该可以的,可是我找了好几年都没有找到他们。后来解放了,我没想到那天我们会遇到,我们都是落后分子,聚到了一起学习。”
“我并没有想打死他。她说不知道是否要离开他。她滴溜溜的眼没了。她说他打她。她说他对她还好。我只是想打他一顿。也许我太悲愤了吧。他就被我打死了。她也死了。”
“故事开始了十年,二十三岁,我又遇见了她。我们接触了三天,然后似乎就一直持续,一直持续,持续到今天。我不后悔。只是想来世,我希望她能遇见另一个人,我也遇见另一个人,然后我和她,见与不见也并无区别,就很好。”
我的鼻子有些酸,心有些堵,我又读起了铃子的信:小北,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害怕。小北,对不起,我很害怕。然后我的眼泪滴在她的眼泪之上。她说:一切结束之后,我将不再痛苦。希望你也不要痛苦,因为我不会再痛苦。
“别悲伤。”每当我流泪时,他总是握住我的手,笑着说,“别为我难过,也不要太多地为玲子难过,不是我们的错。没有人有错。好好生活就好了。”
从夏到秋,又从秋至冬。我想我能独自面对许多事情了。
你闻——
四季的雨后的花香
飘渺,愁肠
你听——
四季的初晓的鸟鸣
轻快,空灵
一滴水的无限世界
最后的终结
停在风开始吹起的云阙
过去的哀伤已经远去
屋檐的瓦砾下
一点一点磨出沉默的贝珠
泪又生,你在我心里回转
凝滞——你的眼
你的眼中的我正将我入土长埋
那一刻,完全停止
聚集新的结界——来世
我不知能否见你情如四季
我把写出的诗读给莫老三听时,他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语了,只是眯着眼,靠在枕头上,嘴里无力地含糊着,念、念;或者说着,是呀……
现在春天来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握着他的手。他闭着眼自语,说了最后一句,看一看那四季吧,你的眼像深渊。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死亡的余韵,还是灵魂最后的哀鸣。我想起许多人需要独自面对的事情。此刻,我又和他们一样害怕了,不是因为将要面临莫老三的死亡,又好像因为他的死亡,和以后漫长的人生。
忽然他睁开眼,注视我,我握紧了他的手,轻轻对他说,不要怕,我一直在这里。他歪了歪嘴角,闭上了眼,笑容凝固了,他没了动静。
窗外花香飘渺,空灵的鸟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痛苦与悲伤。我知道了,这就是人生。我不会长久地沉溺。在这个春天里,我将不再思念。等风热起来的时候,我会再作回忆。然后,也许新的黎明会重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