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大年三十吃过早饭,母亲和姐姐就开始准备下午要做的饭菜,我呢,就负责贴春联。以前贴春联的话,会用到自己家做的浆糊。用一个大碗,盛一些面粉,兑上水,搅拌均匀,然后倒进开水锅里,等到水再次烧开,锅里就变成面糊一样,还不停地冒出小泡,关掉火,等面糊不是很热,这个时候就是我们要用的“浆糊”了。我们有时候可以在电视上看到一些搞笑的镜头,有的角色会犯傻地把浆糊吃了,其实这个浆糊是可以吃的;但是,如果去文具店里面买浆糊,打开来,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吃个饱,这个却是不能吃的。我自己没有吃过,只是有一次,刚要用手抠一些塞嘴里,父亲一巴掌过来,把我手上的浆糊抽掉了,还训斥了一番。从此以后我记着,这个东西不能吃。
到底吃了什么味呢?我搞不清楚,也从未实践过。我们国家的传统教育,大都会如此,很多人其实是带着一点点疑问成长起来,我们当长大后被其他的很多事情分心之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一直伴随自己的疑问。我自己感觉在这方面吃过“亏”,所以,我在带我姐家的孩子玩的时候,就会执行道家的“无为而治”——凡是孩子感兴趣的东西,我都会尽量让他尝试,切身体会到躬行的感触,也有点类似放养。当然了,放养是有个底线的,不能眼开着孩子的手往滚水里面伸而无动于衷,我会拿着孩子的手,迅速在热水表皮轻轻点一下,让他感到“热”,接着,即使不用说出结论,他自己也深深知道“热水不能碰”。我始终感觉,孩子们都是很聪明的,正因为聪明,他们想要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的最底层。不过,还有一点经常被人们忽略,那就是孩子们也是很敏感的。还多家庭在孩子们襁褓之时就吵得很凶,甚至有时候施展家庭暴力,大人们以为孩子小不懂,其实,孩子是很敏感的,隐隐约约有个印象,等他长到一定时候,他突然就明白了:哦,原来我家里那时候很不和谐呀!在这个明白的过程中,很多他自己的行为言语表情,会受家庭不和谐时候大人们的所作所说而影响。孩子的聪明,我们要肯定;更重要的是,孩子的敏感,我们已经不容忽视了。
我的“无为而治”,让姐姐的孩子们在我面前很放松大胆,当然,不该做的,他们也心知肚明,我们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语言沟通的默契;因此孩子们也都比较喜欢和我一起玩,我也歆羡他们的活力之盛。
浆糊做好了,盛在一个小盆里面,拿一个刷油漆的小刷子,比划着春联的大小,在门上、门框上刷一层,贴上对联。只要是等浆糊一干,任多大的风,都很难吹掉,所以在贴春联的时候,往往能见到去年已经由红色风干成白色的对联。刷浆糊之前有个注意事项,需要把要刷的地方,用扫帚清理干净,不然刷上刷上浆糊贴的春联,很容易被风刮掉。
现在很多都是用通明胶带来粘春联了,过不到正月初三,外面招风的大幅春联就已经被挂掉了,而屋内只有卧室门上贴的,勉勉强强在来年贴春联的时候还能见到。这些随着时光的荏苒而消逝的浆糊,随着北来的冷风,一起吹到被垃圾填塞的臭水沟里面,然后干掉,最后随着当初可以供人们在里面洗澡洗衣的池塘才干涸,一同灰飞烟灭,在过往和将来的岁月里面,再也找不到痕迹。
贴完春联,我双手都是涂满红色,看见姐姐正在背着我择菜,我偷偷溜到她身后,双手往她脸上一抹,顿时她满面“春光”。
“妈,妈,你看你生的儿子!”
“我没生他,就生了你,他是火车道上捡的!”
“哈哈,火车道捡的!是不是人家扔垃圾的时候,一不小心扔下来的?”
相信很多乡里长大的孩子都有过被父母说是捡来的经历,我那时觉得这是我的软肋,一提这个就蔫了,气不打一处出,又不知道该生谁的气,而且被人说了那么多,我竟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捡来似的。现在想想,不觉为那时的纯真会心一笑;然而,那个时候,倒没有如此清楚。
我鼓着腮帮子,自己个儿生闷气,悻悻地走到脸盆那里洗干净手。
“哎哟,妈,你看咱家的‘邵火车’正憋着一口气准备加速跑呢!”姐姐一边幸灾乐祸地说,一边站在我旁边洗手。
我哼了一声,趁她不注意,手里舀水泼了她一脸,然后撒腿就跑出去,身后传来姐姐的“兔崽子”的骂声。
去哪呢?一路上每家都在忙着贴春联,对了,去陈山家。陈山是我刚认识一个学期的同桌,在另一个村里,离我家不是很远。他说,他家其实是从山里搬来的,具体是哪,他也说不清楚,他们家以前面山而居,所以就叫他“陈山”,小名是“山山”,喊着也很顺嘴。这个时候,我开始对书本,对看书感兴趣;正好他也比较喜欢看书,比我“开窍”早。每次我们从家里翻出一本,也不管啥书,就放到抽屉里,无论是上课下课,都一起看。也不知道说的是啥,反正感觉看这些东西挺有意思。有几次被老师看到了,直接提溜到讲台上,讲桌两边,一边站一个,课本放讲桌上,头低着看一节课,心里却还在想着,那本书下面要讲啥,很是急切地等待着下课。虽然被罚了几次,可“闲书”的诱惑太大了,让人忍不住总想“偷吃禁果”。这样的“共患难”,增进了彼此的友谊,也很快了解了彼此,很多不愿意给别人说的话,或者说别人的坏话,都会互相倾诉。
走到陈山家,看到他一个人在鼓弄着春联,我就跑上去帮他。
“就你一个人贴春联呀?!”
“我妈在择菜,我爸出去要钱了,说是下午就过节,之后就不好要了,要拖到明年。”
陈山的爸爸是建筑工人,工资到年底才会结算,老板不会主动把钱送上门来,要自己跑得勤去要才行,即使要到了,也不能要回全部,会压一部分工资在老板手里。
“哟!小凡来了!”陈山母亲说,“你吃早饭了没?”
“吃过了。”对于再熟悉不过的问题,我也习惯性地回答着,然而这次我突然来了兴致多说了一些,“俺姨,你晚上做啥好吃的呢?” 我们那里把“阿姨”会喊成“俺姨”,虽显得“俗气”,可我到现在都喜欢这样称呼,显得很亲切。另外,我们说“下午”是“晚上”,说“晚上”是“夜里”。
“还不好说,等山山爸要下钱,能买到啥就做啥。”
俺姨的这话,我似懂非懂,也没有说话,帮着陈山一起贴春联。
“对了,差点忘了。”俺姨说完,快步走到屋里,拿出一个化肥袋子来。
“夜个刚炒的花生,还挺脆挺香的。”俺姨说着把我两个上衣口袋装了满满的花生。所谓“夜个”,是我们那里“昨天”的说法。
他们家房间不多,土坯房三间,很快我们俩就贴完了,俺姨倒了两碗水,我们一边喝着水一边吃着花生,俺姨也在一旁时不时逗我,陈山看着我的窘态有时候会咧着嘴笑起来。时间往后推两年,我就会想,这段推移的时间里,陈山可能把这辈子的笑都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