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我给美国室友艾米丽送了一条菠萝裙。只记得有一天回家,她突然和我提起,“镇上人行街的橱窗上挂了一条印满菠萝的裙,你注意到了吗?”我说没有。她接着说,“我很喜欢呢。”我问为什么不买下来,她则闷闷地哼了一声说,“我也不清楚,可能因为我已经有夏天的裙子了吧。不过我和我男朋友提了这条裙子,他有心的话说不定会买给我的。”
我听后不禁在心里摇摇头,默默地想,这个平时作风吝啬的男朋友,能为她买菠萝裙的几率几乎是万分之一。隔天,我在人行街上多加留意,果然看到了她说的那条菠萝裙。裙子挂在一家女装店门前,是露肩的度假风格。金发碧眼的她,穿上一定很美。再过了几天,我又一次经过这家橱窗前,惊恐地发现菠萝裙被撤下了。我赶紧冲进店里,向售货员打听。售货小姐说,这条菠萝裙卖得特别好,现在只剩一件小码了。我听后大喜,这正是艾米丽的码数!售货小姐把库存里仅剩一件的裙子拿来,我一看标签,八十美元,不是小数目。迟疑了半会,我盘算,这可是好几天的家教酬劳呢。但转念一想,节俭成性的艾米丽极少主动提起喜欢的东西,她一定很喜欢这条菠萝裙又不舍得买,这样错过太可惜了。于是,我咬咬牙,买下了这条裙子,用绸带子包好。
艾米丽在美国一个农场家庭长大,是英国新教徒移民的后代。早期移民的保守价值观,也深深地嵌入在她的家教里。和大多数新英格兰地区的美国农民一样,她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是倡导勤俭节约,勤奋持家的传统作风。在外表上花钱,追求虚荣浮夸的负面价值,紧紧扣在她的廉耻之心上。 她所在的农场小镇里,女人去购物连好朋友也要瞒着,更别提和陌生人公开提起了。在她们眼里,购物里体现的物质欲是一件没面子的事情,只能加深社会对女人肤浅的刻板影响。而为了证明自己不肤浅,不物质,艾米丽,和无数从她背景里出来的女孩子一样,宁愿压抑自己真实的愿望而成就一个理想的自我。
我之所以能将心比心,因为我也曾经是一个艾米丽式的女孩。我不敢要零花钱,也不敢要礼物。我以为这样的乖巧懂事,能让周围的人都好过。但实际上,我的“体贴”作风,更多地是服务自己,为的是在我心里建造一个理想的自我形象。今天,我可以大方地承认,爱美是我根深蒂固的天性。而小时候,我大概是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的,因为我害怕大人对我的想法和批评。要知道,在当时的学校环境下,女孩子连剪个刘海都要被指“太花时间臭美”。在这样保守和要面子的双重影响下成长的我,理解艾米丽心里的迟疑。
两年前在米兰,意大利朋友伊丽莎白邀请我去的一场刺青派对,出乎意料地改变了我的这场固执。伊丽莎白是搞乐队的鼓手,一个典型的酷女孩,手臂上布满了玫瑰和枪支的刺青。她是我见过的极善良纯净的女孩子,尽管满身的刺青和染发让她看起来很有距离感。她邀请我去一场刺青派对,庆祝她一个朋友的刺青店开张。 那家刺青店里,满墙挂着摇滚海报,空气里都充满了叛逆的分子。派对上,到场的每一个人都穿着个性十足的衣服,互相讨论着新刺青的图案。而一点也不合群的我,不仅没有一处刺青,连最基本的耳洞也没有一个。我并不排斥刺青,只不过一直秉持着“既然要刺青永恒,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必须意义重大”的想法。我和伊丽莎白分享了这个想法后,悄悄地问她,“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刺青?”
伊丽莎白说,“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为永恒的刺青,其实是最短暂的东西呢?我们的肉体,本身就是短暂存在于宇宙中的。”我停顿了一下,陷入了思考。伊丽莎白点起了一根烟,接着说,“你可能把刺青这回事看得太严肃了。其实,我只不过是想在我暂时的肉体上,尽可能地装点上我欣赏的东西罢了。你没有必要把它上升到永恒的高度。没有肉体是永恒的。”想了想,我以为她的回答妙极了。原来,我一直摆在心里所谓高尚的价值观,其实大大忽略了肉体暂时存在于宇宙中的本性。而被主流价值观压制的事物,也没有时时变成严肃话柄的必要。伊丽莎白还对我说,“生命短暂,为什么不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多彩呢?”
我听后点点头,同意她的观点。尽管在那个派对上,我还是没有为自己添上一个刺青,但我收获的心灵转变却是巨大的。对伊丽莎白来说,刺青就是她对生命多彩表达的方式。对我而已,这个表达的方式也许是不重复的服装搭配,也许是永远在躁动的写作欲望。
回到了家,我把给艾米丽准备的菠萝裙小心翼翼地放在袋子里,配上了一张贺卡,准备给她一个惊喜。没过几小时,我便接到她欣喜若狂的短信,还有了一张她穿上裙子的照片。一头清爽短发的她,在飘逸轻薄的菠萝裙的衬托下,笑得格外灿烂。她说,这条菠萝裙从今以后会成为她的镇店之宝,是出席重要场合的第一选择,也是她衣柜里装点夏天的第一名。我听后,既感动又欣慰。后来,我和她讲了伊丽莎白和刺青的故事,她也陷入了沉思。我想,一个音乐人的刺青精神和一个农场姑娘的正统信仰虽然隔得天远,但我们每个人都有让自己快乐,不受拘束的能力。
我反省,很多时候,我们看似乖巧懂事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值得表彰,不如说是害怕评价,自我立牌坊而已。比如,我喜欢这条裙子,我有独立的收入也能买得起,虽然这条裙子能给我的生活带来无数快乐,但周围的人可能会觉得我爱花钱、很肤浅,所以还是算了。有多少人,和曾经的我与艾米丽一样,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想一定不少。每一个传统社会灌输的,也大多是相同的价值观。但我们每个人,都有去主动选择是否盲目相信的权利。而我选择,要漂亮就漂亮,我不必为了肤浅的评价道歉。我希望将这短暂的人生填满色彩。我拒绝因为旁人可能不赞同的评价,而牺牲自己真实存在的欲望。
我不是在鼓吹物质至上的理念,也没有在表彰冲动消费。我所强调的,是我们每一次为了“懂事”而懂事的时候,为了满足自我形象建设而牺牲快乐的时候,能退一步思考,从而海阔天空。若是这条菠萝裙能给你带来如此的幸福感,在装点夏天的同时也装点梦想,那这条裙子即使再贵,我也会买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