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的房门被粗暴的推开,一个高瘦的学生冲进屋内,他身着满是褶皱的西装,蓬松脏乱的头发可以依稀看见原本精心梳理的痕迹,他面颊瘦削,眼角有道深深的泪痕,刚踏入屋内就慌乱地喊道:“老师!老师!他们都疯了!我的舍友都疯了啊!”
按理说,心理咨询不接受未预约的来客,这是为了给接受心理治疗者一个舒适安全的环境,不然进出的异客很可能会使心理医师和咨询者的交流效果大打折扣,甚至使先前双方所做的努力付诸东流。因此,心理咨询只接受提前预约并已经大致了解情况的咨询者,除非是特殊情况。
眼前这一幕,就是特殊情况。
我见过太多人的泪水。有的人被生活折磨的面色苍白而憔悴,红肿的眼睛一看就知道长时间浸泡在泪水中,她们总是一开口,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于是伸手擦拭,妆容便涂抹混杂在一起,像张染上颜料的破布。后来干脆不再擦拭,脸上多了两道深深的痕迹。有的人表面愤世嫉俗,竖起脸握紧拳头满是警惕,暴力和极端仿佛深入骨髓。但随着谈话的继续,他开始慢慢放松,慢慢卸下警惕,一直到触及最深处的源头时,他们的表情往往一下子垮了,泪水滂沱。表面的或是防备或是脆弱,都源自于深处的痛。
可但凡决心来心理咨询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多少还抱有一丝希望的人。虽然他们无法自己逃脱痛苦的泥沼,但至少还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们:你会好起来的。但眼前的男孩不同,他的眼中没有泪水。
泪水藏匿到最深处,已经泛滥成灾——他已经崩溃。
他可能来自最偏远的地区,家里完全谈不上富足,甚至可以说是贫困。他是那种物质到精神都一贫如洗的人。高中的世界里只有学习,因为老师说过,只要考上大学,就可以不再贫困,也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改变人生。所以他非常努力,非常非常努力,非常非常非常努力,努力本身就是他生活的希望。
后来他考到这里,梦寐以求的大学。那种梦想成真的感觉令他几欲发狂,他驼着从家里带过来的旧棉被,看着这和家乡完全不同的地方,既有蓬勃朝气,又安谧祥和,来来往往的人脸上挂着笑容。他在那时有个错觉,世间一切罪恶都不会侵入这里,只要他在这里,就不会受到伤害,这里是梦想的乐园。
他这个透明而脆弱的灵魂,跳入了煮沸的荷尔蒙中。他恋爱了。
在这个来来往往都是身着华丽的帅哥靓女的大学城,爱上一个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身材瘦高、长相怪异的穷小子,也遇见了自己的爱情。或者说,是他所认为的爱情。
那是一次联合欢迎新生的表演活动,各校区的学生汇聚一堂。他坐在台下,看着她在台上唱歌,《斑马斑马》。
“斑马斑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费着我寒冷的年华,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为我打开呀,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
不同于宋冬野的粗犷的嗓音,她的声音清脆而轻灵,悠扬的音乐遇上她的歌声,美丽极了。他沉醉于歌词中的孤独伤感的诗意,以及她动听的声音。四分钟的歌声,却让他度过了整个冬天。他有一种感觉,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遇上她,将是他人生的第二次转折。
他猜对了。
他没有手机,又不敢直面她。所以他托舍友的帮助,几经周折获得了联系方式,又通过舍友的手机,和她取得了联系。舍友见这个平时木讷的穷小子要追那个北校区的女神,看事的不怕事大,纷纷撺掇他大胆出击,又是提供资金,又是提供方法论。于是男孩在迷迷糊糊间,决定要追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
后面的故事就屡见不鲜了。男孩在聊天软件中和她谈天说地,可他的语言匮乏。世界的边界就是村子的界限,对世界的认知也仅停留在高中课本。但是每当他等来回信时,都高兴地欣喜若狂,丝毫不在意她的回信内容是什么。舍友见他竟真的和女神相谈甚欢,都不禁不住流露出满眼的艳羡,纷纷调侃:“可以啊,XX,还真让你这只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男孩只是憨憨的傻笑。
他居然产生了“相恋”的错觉
“你在哪?”
“我在宿舍楼啊。”
“我下午去看你好吗?”
“你来啊。”
一瞬间,男孩的血液都仿佛倒流,一个个光圈从眼前扩散,如涟漪般轻轻荡开,化为钟鸣声震撼心神。他被巨大的幸福感所包围,仿佛走进金碧辉煌的宫殿,拂拭沉淀着历史征途的金鼎器皿,然后缓缓跪下,接过教皇手中代表着辉煌和荣耀的王冠。他胜利了,他闯进了爱情的殿堂。
时间紧迫,他攥着父亲交与的银行卡,狠下心来取出500元,这几乎是他一个月的伙食费—他已经丧失了理智。半个小时后,他赶到售卖西装的旗舰店,买下一套西装,又十万火急地赶回宿舍。镜子里,他西装革履,笔挺的西装显得有些肥大,他感觉自己已经焕然一新。他四下张望,得知舍友全部离开宿舍后,这才鼓起勇气摆出自以为帅气的表情。一切都转备就绪,未来一片光明,心中既忐忑,又激动。他学着舍友常做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舍友的古龙水涂抹到皮肤。然后出发了。
没有人知道那天他和那女孩间发生了什么,或许是女孩道出真相,表明两人并没有任何情愫,当时的约定也只是玩笑。或许是女孩直言不讳地嘲笑了男孩的打扮,然后转身离去。也可能是在和女孩表白时被其男友辱骂,甚至被拳脚相加。唯一知道的是,男孩三夜未归。
他坐在女孩所在学校的走廊里,低着头,一言不发。或许他在没有人见证的时候流泪,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坐着。没有人能劝他离开,也没有人能劝他进食。他始终坐在那里,从未抬头看过任何一个人的脸。所以,也没有人真正和他对视,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泪水倒流,从眼睛流进心里。
他穿着那件令自己满意的西装,不顾形象地坐在走廊里,体味着没有人知晓的痛苦,一直到第四天的清晨,才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狼狈地离开。有人见过他的眼睛,那是怎样空洞的眼睛啊!眼眶里塞满的眼球只是摆设,看到他的眼睛就像看见黑黢黢的黑夜,没有一丝光可以透过。
他回到宿舍,见到分别四日的舍友。还未对他嘘寒问暖,就迎来一阵痛骂。男孩仿佛又重获新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股力量。他竭尽全力地将舍友挨个痛骂,用尽自己全部的词汇。只是那些词汇连成句,让人费解,那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句子。
他骂完宿舍里的舍友,又跌跌撞撞奔出门外,碰到一个人骂一个人。有人被他的模样吓到,想转身逃开。他就拉着那人指着鼻子骂,声音凄厉,不时夹杂着破音。后来,他似乎发觉这学校所有的人都疯了,都坏的无法再用语言形容,于是他根据记忆中的路线,闯入心理咨询室的大门。
“他们疯了!他们都疯了!老师,求求你救救他们吧,他们都疯了……”
后来,他被迫送去乌鲁木齐市第四人民医院,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音讯。
顺便说一句,那是西北地区最大的精神病三级专科医院。
漠野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