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路边,合欢树下,他斯斯文文的站着。洗旧了的浅蓝色衬衣高高的别在变了形的灰色西裤里。一条细弱的,被年轻时的汗水浸成了黑褐色的软牛皮皮带爱人似的轻环着他的腰。
他眼望前方,目光散漫,六神无主。日渐瘦削的脸上隐约包出一副骨骼的形状。微驼的背卸掉了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儿。只有一头花白的乱发固执地坚守着曾经的蓬勃。他就这么彷徨在路边,好似孩童,倔强地学习着如何打发这一大把毫无压力又遥遥无期的日子。
当第三次看到他在同一个地方徘徊时,我猛然意识到,他开始站街了。我能看出,他还不习惯这个角色。但他永不可能知道,我也不适应他的站街。惆怅盘旋在我的眼前、心里,直钻进记忆想把那个曾经树一样挺拔的男人找回来还给他。
我不确定他是否认识我,但我认识他。那时的他高大英俊,一头浓密的黑发微微卷曲,完美的掩饰了他的年龄。我想那时他四十不到吧。他住三单元,我住一单元,他是我同学的父亲。我俩真正的接触只有一次。
如果记忆没有欺骗我的话,那是个初夏的季节,楼前还没有现在的街心花园,小区里面的路是泛白的洋灰地面,夏天的北京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是嵌在蓝天白云里的一片盈盈绿色。
他会不会记得那一天呢?会不会记得那个站在楼门前合欢树下的和一杆不好使的打气筒较劲的十岁女孩呢?会不会记得高大英俊的他曾停下来帮她呢?
我是忘不了的。自那以后,每次经过他的身边,虽从未和他打过招呼,但我总不能忘记那个夏天,合欢树下,他为我停留的那一分钟——
“我来帮你。”——温和的声音牵着我的目光从上下摇摆的气筒扶手上移开,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记忆会伴随我很多年——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笔直的灰色西裤、齐整的棕色皮带、服帖的浅蓝色西服上衣,反着微光的黑框眼镜,以及那束如朝阳一样温和的目光,这一切使得合欢树下的他那么高大英俊,与众不同。
可散养长大的我哪里习惯这温和的声音,体贴的关心。我下意识的拒绝了他的帮助。他却弯下腰,伸出一双修长的手,自然的,却又不容置疑的坚持着“还是我来吧。”
气筒在他的手里驯顺的上下翻飞,气流发出轻盈流畅的声音,车带迅速鼓胀起来。我希望时间过得慢些,但未能如愿。
我接过沾染了他体温的打气筒,怅然若失地看着他离去。一朵粉色合欢花飘然落下,吸引了我的注意。再寻他的踪影,已经消失在三单元的楼门里。打满气的车子夏风般轻盈,我的怅然也就像风一样消散在那天的合欢树下了……
从此,我们再无交集。几十年过去,时间不曾慢过分毫。他忙着照顾他的一家老小,我忙着长大。我们活在在各自的时光里,像两条隔着玻璃缸能够遥遥相望的鱼。
如今,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怯怯的徘徊在那棵老合欢树下,无所适从的样子,我想走到他的身边,轻轻说一句,我来帮你。但我却不敢,我怕他拒绝,更怕他接受。
我知道,终此一生,我欠他一分钟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