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距离《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过去了13年,塞林格声名赫赫,地位崇高。但巨大的名气让他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他苦心竭力的试图逃出人们的关注视线,越来越深居简出,疏离社会。婚姻也摇摇欲坠,名存实亡。这一年的夏末,塞林格带上八岁大的女儿来到纽约,准备拜访他一直以来合作并且敬重的编辑肖恩。在此之前,塞林格带着女儿走入中央公园——那个霍尔顿不断徘徊的地方。他把女儿扶上中央公园色彩斑斓的木马,然后朝后退去,心满意足地望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与其他世界文学名著相比,《麦田里的守望者》显得比较“低级”。一直备受争议的问题有两个,小的表面上的问题是小说中充斥的脏话俚语,大的深层的问题是叛逆情绪毫无节制的强烈表达。在小说里,主人公霍尔顿从头到尾都在没完没了的咒骂批判社会,对什么都看不惯,对什么都感到厌烦。这种被厌烦情绪宰制的状态,有些人深有共鸣,有些人嗤之以鼻。但我想谁都能看到,塞林格深爱着这个人物,在这种纨绔的外表下,塞林格却赋予了霍尔顿一颗温柔纯真的金子般的心灵。
《麦田里的守望者》与很多日本文学作品相似,情节很单薄,内心情绪的表达占据了大部分篇幅。而且从文本表面上看,它只是一种单纯的烦恼,没有任何社会根基,无从分析原因。这也是小说显得“低级”的重要原因。但在诸如吉本芭娜娜,青山七惠等善于把玩个人情绪的日本作家的小说里,情绪的表达是内倾的,克制微妙的,不露声色的,而《麦田里的守望者》情绪的表达是强烈的,发泄式的,带有对抗性。而强烈的消极情绪的肆意流泄,在我看来对于文学作品是极其危险的。
在《菊与刀》里有对这类日本小说的分析:"正如一位作家说的,日本的人物小说所暴露的是这样一种社会,在那个社会里,人们情绪爆发时就象有毒的气体在漂荡。小说的主人公或作者都不认为有必要分析周围的环境或主人公的经历,以弄清阴云来自何处。"这给了我们一些理解《守望者》的启示,当我们在文本里找不到解释霍尔顿情绪的原因的时候,我们应该转向文本之外。那就是人类生存的大环境,它不言自明,因为人人都身处其中。这种环境可以局限于当时的美国社会。所以在我们对《守望者》的理解上必然会因为国家时代的差异而存在隔阂。但如果把这种环境扩展至人类本质的生存状态,它表现出来的就是安多里尼先生说的:对人类的行为感到惶惑,恐惧甚至恶心。这种情绪如安多里尼指出的:你并不是第一个。所以它具有跨越国界时代的普遍性共通性。
虽然小说的大部分内容展现的都是霍尔顿的挣扎,越挣扎越绝望,给人压抑阴暗的感觉。但我们不能偏颇的去阅读这本书。我们不能仅仅只是获得一种共鸣而觉得自己的叛逆得到了认可,更不能被这种铺天盖地的厌世颓废的情绪所攫住,向它靠近。垮掉的一代把塞林格作为偶像,但塞林格只有过隐晦的拒绝,而从未接受过。他在《守望者》里并没有让霍尔顿一直滑入深渊而不出手相助。在最后,仅仅只是短暂的三天之后,他就派出了善于教导的安多里尼先生和代表着童真的菲比。安多里尼耐心诚恳的说出了许多为人处世的警句,霍尔顿第一次没有感到强烈的厌烦,而是感到疲倦。这与《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的结尾中士的表现相似,当他看到那块埃斯米寄来的珍贵的手表时,他没有了任何烦恼痛苦的劲头,只是有了睡意。“只要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埃斯米啊,那么他总有希望能重新成为一个——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
“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小说中揭示主题,凝聚了霍尔顿情感品格的一个重要意象。它表达了霍尔顿对童真的珍爱与守护的愿望。这个意象非常浪漫美好,完全拒斥成人社会。从这种意象里我们看到霍尔顿异常明亮纯净的心灵。小说的灰暗色调也是从霍尔顿向菲比讲述这个意象时开始发生转变的。
菲比是他的妹妹,是他在梦想中的麦田想要守护的童真的现实代表。他对菲比和死去的弟弟充满着关爱。菲比天真,聪明,具有灵性。她是他唯一的牵绊。在望着菲比随着旋转木马转啊转的过程里,他忽然获得了一种解脱。“我险些儿他妈的大叫大嚷起来,我心里实在快乐极了”这是塞林格给我们的光明结局,霍尔顿回到了家里,顺应了现实生活的轨道。他还是很尖锐很桀骜不驯,但他对他谈到的每一个人都开始想念了起来。
霍尔顿在旋转木马那个场景里到底领悟到了什么。我们无法找到准确的答案。我们只能猜想:霍尔顿对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想象来自于一首歌中的一句话。他原本以为唱的是“你要是在麦田里捉到了我”,但菲比纠正了这句话,它的真实样子是:你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我。捉到和遇到是全然不同的两种状态。霍尔顿梦想的场景是捉住那些快要掉入悬崖的孩子,作为守望者的他必须时刻处于警惕担忧的状态,那也就是他现在的状态。而遇到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况,它一直都在那里,也许是旋转木马,也许是别处。你只要在大街上,公园里随便走来走去,它就会忽然迎来。那一刻,霍尔顿发现的也许就是这点,自己对生活的真实面貌一直都存在着误解,他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太过忧虑了。当然也许并没有这么复杂,也许这种低迷颓废的情绪对霍尔顿来讲是生活常事,来的快去的也快。毕竟这场叛逆前前后后也只不过经历了三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