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已过半。他心不在焉轻抚着酒杯,目光只直勾勾落在帐中央独舞的舞姬身上。眼神里却是一片空茫失焦,如同隔着万水千山。
初见她时,也是一场独舞。
他打了胜仗回朝,庆功宴上喝多了酒,觉得室内憋闷,就一个人吹着风四处走走。平时不敢接近的后花园,酒劲之下竟不知不觉迷失其中。地上仍有积雪,银月幽辉下,远处似有个影子在树影斑驳间有节奏地跳动。
他深深闭了下眼再睁开,恐是酒后昏花。那影子还在,像个清瘦身形,并不比周围半枯的枝桠显眼多少。他一步步近前,穿过矮林,月光没了遮挡忽得明亮起来,一个女子正在月下清舞。
说也奇怪,这虽是他们惟一单独相对的场景,却只在他往后的梦里出现过一次。他像是控制了自己的潜意识,不去回忆,就一定还有将来。
彼时他酒醒了一大半,还是无法确定眼前是幻是真。浅绿裙衫的女子回旋展袖,低眉抬首,动作轻盈得连风声也听不到。他默默在脑海中为她奏起曲,一曲终了,她站定微微喘息着侧首,对上他的目光。
过了有一万年那么久吧,他突然觉得该解释些什么。刚及张口,女子并不像他所担心地错愕叫嚷起来,只浅笑一揖,淡淡道,“让叶将军见笑了。”声音清冽一如这雪夜,似藏了几分甘柔,他却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朝中重武,她这礼节来看,应是位阶不高的后宫女眷。今日排场盛大,他无需再自荐,“是叶某失礼了。”女子又笑了笑,拾过搭在旁边山石上的墨绿斗篷披上,循着月影走远了。
后来他得知了她的名位身世,并不亲络显赫的母家,为权谋所累若即若离的恩宠。再后来,战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国祸临头才知圣意难测,近半兵力被按压驻守都城重镇,他明白这是自己连年战功显赫又与边境诸国过往甚密的后果。朝中谗言他曾多少听闻,这位君王的心性与才干几何,长期内忧外患下国家已疲弱不堪的命运,他都清楚不过,可所能做的惟有身为军人一往无前的守护。
那最终无力回天的一役将北关旷野烧成焦土。铁骑长驱直入,处处城破,君主外逃被弑,将士们失了意气,余下的城池纷纷弃守降敌。
国亡了。
他从死人堆里挣扎出来,带领几个残兵隐匿身份风餐露宿,至侥幸寻得马匹急奔回宫城,眼前只剩那弯月下幻影。赶到时,却换来宫中女眷早被尽数掳往北国的消息。
北上途中,他得知敌国兵力尽出之际后方空虚,又为邻国盟军所破,未及归还的士兵与战俘降的降,逃的逃,已散落无从追索。
之后的四年里,他辗转各境,凭着惊风将军的威名被各方阵营招揽厚待,他一边尽己所长襄助,但维持距离免为利益乱局所伤,一边在其中不断打探她的下落。却仍是一无所获。
“没想到我们来无影去无踪的大将军,也会为这军营粗劣歌舞陶醉啊!”他蓦然回过神,帐中主将正带着若有所得的笑意举杯望向他。舞姬早已曲毕离场。他讪讪一笑并不答话,只饮尽杯酒回应。
夜凉了。营地中篝火正旺,兵士们围坐一圈喝彩口哨不绝,夹杂着哼唱。他不是爱看热闹的人,却好似再次因酒后控制不住向前挪去的脚步。
人头中央,跳动火焰掩映下的,是个比火焰还妖艳起舞的红衣女子。
他走近,站定,就感觉五脏六腑被那团火灼痛了,双肩微微颤抖。
女子也看到了他,动作有瞬间恍惚,接下来的半支舞,目光就没离开他的方向。火星随着她嫣红裙袖的飘动升溅向夜空,火光中她的脸亦真亦幻,神情复杂。在他看来,却仍是那晚孤星朗月下的流风回雪。
帐中灯烛幽曳。他武人心思,四年里只是找寻,从未幻想过重逢相对的情景。此时此刻,却感觉在哪里发生过一样。
“你……一直在这里?”他听到自己嗓音沙哑。即便昏暗中,也看清了她轻薄舞衣下颈前的隐约疤痕。心痛让他呼吸艰难,再问不出一个字。
烛影里的女子将发丝捋向身前挡住脖颈,如多年前那般浅浅一笑,“北行的队伍流散之后,我和几个姐妹遇到一支慰军的艺旅,他们来自不同国家,游走边境前线,我就加入了他们。”
“…这些年,我也在各地军中,却从未见到你。”
“将军,在找我?”她斜斜抬眼觑他,深眸似笼着雾气的潭水。他只觉喉咙发涩,心绪起伏,全身的血液滚热起来。
夜沉如霜,只听得到山林蛩鸣,与篝火旁守夜士兵偶尔的低声交谈。那最后一顶透出光亮的军帐,烛火抖了两抖,也旋即熄灭了。
他长期军旅,睡眠极其警觉。清晨醒来时,帐内却不知不觉只余他一人。一天也没找到她的踪影,直至暮色西沉,她才又出现在篝火旁。
他携她登上东坡,望向边境线黑焦的荒土,仿佛穿透杳无人烟的绵延群山,就能看见故国。
“跟我走吧。”他终于说出这一句。她只凝视远山,声音轻不可闻,“去哪里?那已不是我们的家国。”
“不回去了。我们远离战局,遁隐山川,我们可以往西走,或者去海上。我见了太多血,在彻底麻木之前,我只想护你周全伴你左右……”他双拳紧攥,怕她张口似的开始滔滔不绝,完全不像那个冷毅沉着的大将。
暮色完全笼罩了山野。“乱世之下,焉有净土。”她的笑容与声音一样难以分辨,回身走下山坡,又站定了背向他道,“明天一早我就要随大家离开了。晚上…我去找你。”
战事并未给他们机会迎接分离。当夜敌人偷袭了营地,是当年灭他全军的敌方重整散兵,而所在此营正是击溃敌国的一支盟军。他们为复仇而来,手段毫无保留。
厮杀之际他抱她上马沿隐秘小路逃入林中,寻一处弃庙,他将她安顿好,决定回去施援,不负承人之诺,家国之恨。
“躲到佛像背后,等我回来。若我黄昏前未归……”他略一沉吟,又追了句,“我一定回来。”神色比往日更坚毅几分。她将随身发梳贴放他胸前,“保重自己。”清冽嗓音里柔情无限,这一次,他确定不是错觉。
黄昏开始落雨时他一身战迹匆匆归来,收敛了杀气和胜意,只留想见到她的急切。
可她已不在庙中。他找遍周围,没有生人或挣扎的痕迹,只有她独自向外走去一步一沉的脚印。没有回头。
雨势渐急,将庙外山路冲刷成白纸一般。他突然感觉到四年来从未有过的疲惫,倚着庙门,坐了下去。
最终还是丢了她。
他不再关心世局,开始纵酒江湖。山中岁月容易过,四个月后,为他打探多年的部下突然传来情报。
他辛苦寻觅的那个人,早在三年多前不甘敌军轻侮,已夺刃刎颈,埋骨荒野了。
他将来信看了三遍,饮尽最后半壶酒。
终于明白她为何白日里杳无音迹,为何口中的同伴从未一处出现,为何难以探到她流落军中的消息,为何那夜他异常疲倦睡得昏沉。为何她不肯,也不能,随他同往。
她知道,他在找她。她其实,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摸出珍藏怀中的木梳,在被体温捂热的幽香里,双手轻轻摩挲。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这是她想给他,也是他所拥有,她惟一的东西了。横死之人,没有墓穴灵牌,便永世徘徊,无法轮回托生吧。
“莲卿,别怕,我带你回家。”
故土人事全非,却山河依旧。
他在南岭最高峰的山腰处停下。“这里背倚茂林,面枕清溪,视野阔达,美景尽收,是我小时最喜来玩耍的地方。后来从军了,胸中躁闷时,听听山风穿竹的响声,就能复归平静,思绪清晰起来。除了亲信旧部,无人知晓此处。”顿了顿,他接着淡淡一笑,“你一定会喜欢。”
没有尸骨,只好修成简易的衣冠冢,他将发梳小心埋了进去,将刻好的石碑压牢,又挖了各色几丛野花堆种碑前。然后背靠一旁山岩歪下,喝了个酩酊大醉。
醒来时晚霞已烧红长空。
他又对着新冢坐了片刻,起身欲行。残照里远处树影下似乎还有个石碑,他走近细瞧。墓修得小巧但规整,碑缘已有些许磨损尘污。正中央的刻字遒劲有力,「故离南国叶玄之大将军墓」。
他酒彻底醒了。
山风簌簌掠过,飞鸟振翅还巢。世间仿佛再没别的声音,他连自己的心跳也突然听不到了。
是了,他记起来了。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么蠢呢。他哑然失笑。
那场大战里,他是敌军锁定的主将,根本没能生还啊。
不是魂魄,魂魄无法昼行,他还怎么去找她?奔走四年,而今站在此处的,不过是死前那不灭执念凝结成的幻身罢了。一旦意识到本体已去的秘密,这个他,也将随之消散吧。
墓碑是部下所立,他们定然知晓这一切,才迟迟不告知他所寻之人的下落吧。只要一直找,一直找下去,他就能继续在这世间顽强存在着。
不知名的眩晕袭来,他快步坐回她的衣冠冢旁。意识有些昏沉,手脚开始麻木,他突然想知道自己的魂魄是否已去往生,还能不能在那个世界再见她一面。眼前越来越模糊了。
暮色里,她幽幽走到面前,眉梢眼角掩不尽的温柔笑意,那柄木梳正插在一头如瀑乌发上。
他轻抚上她的脸颊,却已张不开口。
“奈何桥上,我等着你呢。”
他听罢,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过了许多年,这片山林也在战火中毁伤,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又过了许多年,大片竹海重新生长起来。每当风声拂过,清音贯耳。
它们就那样枝繁叶茂了下去,年复一年,绵延千里,仿佛在低头笑看着山下兴衰更替,浮世变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