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之夏,风吹草低,雨打青蛙。
法牛师兄下山砍柴,被树根绊了一下,扑倒四个香客。香客说他好大的面积,四人站成一排都能给压倒了。不料香客进了寺里,发现很多和尚面积都不小。
香客觉得,和尚过午不食,又是吃素,居然养出那么多胖大和尚,一定没有把香油钱好好供给佛祖,肯定供给厨房了。于是,掏出来的香油钱,又塞回口袋里。
这种事想想是有点儿费解,假如和尚开坛讲经,要听佛法你先买票,和尚凭本事挣钱,大家肯定不干,觉得这事儿俗了。但我们拿个钵,大街小巷走,要饭,啊,不是,化缘,大家就觉得应该给一点,积阴德。现在,大家都觉得这不是阴德,是阴谋。
为了让寺里僧人瘦下来,监寺师叔赶紧规定,每日两餐改为每日一餐,还把寺里水井封了,要喝水,山里挑。
不料,监寺发现胖和尚还胖,瘦和尚反而更瘦,因为干体力活的总是底层的和尚,现在让人家只吃一顿饭,简直瘦到要死。
监寺看众僧短时间是瘦不下来了,寺里修缮佛塔、宝殿又急需花钱,心里一急,干脆规定,体重超过一百六十斤才叫胖。这样一来,寺里的胖和尚登时只剩下二十几个……
为了招揽香客,监寺还把法海洞改名,改作“白蛇洞”。洞口竖好大一块石碑,上书“此洞有白蛇飞升”,走近一看,还有四个小字——根据传说。
这个办法果然引来大批香客,但大家来了一趟,连蛇屎都见不着,很是遗憾。于是,监寺又吩咐一群僧人进山捉蛇,捉不到白蛇,捉条大蚯蚓,用水泡到发白。
香客看到白蚯蚓,十分满足,但有些妇人跟小孩觉得白蛇洞很阴森啊,吓呆了,于是跟官府举报。监寺大骇,赶紧聚集八大执事讨论。
大家说菩萨从天竺来的时候是男儿身,但男的不够大慈大悲,就把他性别改了。照此理,假如白蛇改为白娘子,洞改为宫,就好像王母宫、妈祖宫什么的,不就温柔多了?
监寺听了很高兴,马上请工匠造石碑,不料造好了一看,“白娘子宫”,监寺面红耳赤,赶紧去掉一个字,改为“白娘宫”。
终于,皆大欢喜。
几番折腾,金山寺渐渐恢复以往兴盛,却难免纷纷扰扰,而我吃斋诵佛,一如往常。
这些日子里,青灯,木鱼,经卷,不离左右。不离左右的,还有菩萨脚下遇见的白素。清淡度日,没什么大喜大悲,窗户夹缝里偶然开出一朵藕荷色小花,就足够我们惊喜半天的。
一天黄昏,白素嫌天气燥热,到山间小溪避暑。我独自呆在僧舍修习,屋外突然掀起狂风,无休无止。屋顶瓦片砸落地上,大家晾晒的僧衣满天飘,窗缝里那朵小花齐腰折断,花瓣零落。
等风渐渐小了,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我起身捡地上的经书,屋顶悉悉索索响了一阵,忽然听到一个女子阴声阴气地笑。笑了一会儿,她咂咂嘴,说:真是个玉树临风的和尚呵!
我说:你怎么被风吹到屋顶上了?
她说: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说:法力广大,智慧如海,法海。
她说:你生得这样好,做和尚多可惜,我给你做老婆要不要?
我想了想,说:先让我看看你。
她笑一声,拨开瓦片,把头伸下来,一股烟雾随之弥漫屋里。
我说:你是谁?
她说:我是天上的仙子。
我说:哈哈,你以为擦点胭脂加点雾你就是仙女啦,要为你犯色戒,我还真得考虑考虑!
她说:呵呵,小和尚,难道说有那么一个姑娘,值得你为她破戒吗?
我说:你别再挑逗我了,我是出家人,不近女色。
屋顶突然静默,良久,她清一下嗓子,用男人的声音说:男色呢?
我说:既然这样,我也可以为你破戒了。
她说:哈,真好!
我说:破杀戒啊,老妖婆!
说着,我提起少林棍捅屋顶,要把她打落下来。她嘻嘻哈哈笑了一气,说:小和尚,你好大的火气,改天再找你玩吧!说完,纵身一跃,离开屋顶。我追出去,只看到远处灌木晃了一阵,渐渐归于平静。
我看追是追不上了,干脆回来,趁天没黑爬上屋顶把瓦片重新铺一下。
这天夜里,金山寺狂风大作,寺里那口挂了一百多年的大钟,绳索被吹断,差点压死打钟的。
第二天一早,法井师弟带来一位香客,师弟说,人家指名点姓要找寺里的法海禅师。
出了门,看见一个美少年,立在法井师弟身后,他穿一袭薄纱紫衣,面目清秀,一举手一投足,像个儒生。僧舍大门外,一群女香客踮着脚尖往这边看。儒生回头看了一眼,晕倒一个,再回头看一眼,晕倒一片。
师弟对香客说:这位就是法海师兄,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儒生对我双手合十,鞠躬施礼。
我合掌说:我在金山寺像个透明人,你怎会认识我?
儒生朝我走近一步,他身上异香袭来,我闻了这味道,居然有点儿飘飘然,脖颈渗出细细一层汗。他说:家父和住持大师是至交,我跟随大师学禅,也算是大师的弟子,说起来,应该叫你一声师兄。
我说:客气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他说:师兄将要继承住持衣钵,想必已尽得真传,我来,自然是向师兄问道的。
我说:问路啊,你要去哪儿?
他说:不是问路,是问道,问成佛之道……
我说:那你进屋坐会儿,我去打水沏茶,寺里古井被封了,水要到山里挑。
他说:茶水苦涩,不如清泉自然,我还是跟师兄一起进山,那里清静好说话,渴了也能就地取水来喝。
我说:也好。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他说:我跟主持大师学禅,大师赐我法名,玉禅。
我诧异,说:你师父跟我师父是同一个师父?
他说:不就是法骚长老嘛。
我说:哦,你一定很有背景,你的法名很好听。
我领着紫衣儒生往后山走,他对金山寺倒是熟悉得很,好几次走在我前面,不多时就来到水边。他捧一把水洗洗脸,说:佛门的泉水都这么好!
我说:这不是泉,是排洪沟,要喝水,再往前走一点。
我们又走了一程,走到我平时挑水的地方,他捧一点水喝了,然后在岸边青草地上坐下,随手折一支野花把玩。
我说:你要谈佛法,不知道想从哪里谈起?
他说:这么好的天,这么好的风光,谈佛法未免太乏味了。
我说:那你想谈什么?
他说:情。
我说:哈哈,师弟,我是出家人,谈情说爱是不是有点儿——
他打断说:人间情有千万种,师兄怎么就肯定我谈的是男女之情,而不是师徒之情,同门之情,父子之情?
我无语。
他朝我招招手,微微一笑,说:来,坐啊。
他这么一说,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脸颊发热,四肢僵硬。
他说:师兄你很热吗?
我擦把汗,说:一点点……
我就地盘腿坐了,和他隔开三五步的距离。
他说:师兄可曾体会过一见她心就跳,不见她心跳都快没了的感觉?
我说:有,看见戒尺的时候心就跳,看见师父背着手不知道后边拿着什么的时候,心跳都快没了。
他干笑一声,说:我是说,师兄有喜欢的人吗?
我说:你这就是谈男女之情嘛!
他说:师兄佛法高深,眼中有情,心中无情,谈谈怕什么?
我说:……
他说:所谓看破红尘,师兄如果连红尘都没看过,又怎能看破?
我说:也是……
他说:方才问师兄有没有喜欢的人,师兄似乎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一瞬,师兄想的是谁呢?
我赶紧起身,说:我不想跟你聊了,我要回去了。
刚走一步,岸边树林传来脚步声,白素拨开树枝走出来,喜滋滋地说:和尚,和尚,你今天不念经呀?
玉禅突然笑一声,白素的目光挪到他脸上,见是陌生人,马上跑了。玉禅说:好脱俗的姑娘,不是世间人!
我心里一惊,说:为什么?
玉禅说:世间脱衣的姑娘不少,脱俗的真没几个。
我说:这样啊……
玉禅说:我好久没来金山寺了,不知道寺里有什么变化,师兄可以带我四处走走吗?
我说:走走可以,但你别再提什么情啊爱啊的!
玉禅合掌说: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