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被吃了,只要根还在,来年依然能长,如果连根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在没有通马路之前,大马村男人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每天步行几里路去隔壁镇的煤窑里当力工,躬着身子将采出的煤一担一担地送出弯弯曲曲的窑洞,再小心地回头看一眼记工员手里的本子,自己名字下没写完的“正”字有没有添上一笔。
煤窑上完工后,已经讨了婆娘的回家后往往能吃上一顿自家女人做的热饭,再去地里侍弄侍弄庄稼。如果是单身汉那就可怜了,只能冷锅对冷灶,自己伺候自己了。
影响村民们的贫富的因子也很单一,谁家男人身体壮实,下窑肯下力,就能赚回来钱。李国先自十六岁就跟着都已经成家的大哥下窑挑煤,两年下来也攒了一万多块钱。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半夜打着手电筒,打开一个斑斓的旧式柜子,一层一层扒开叠放的衣服,掏出一个小铁盒,盘腿坐在地上,把手电筒放嘴里的着,打开铁盒一张两张地数着,等数完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再狠狠地骂上一句,他娘的,等老子赚够两万块钱,也要娶个大奶子的婆娘。
李国先父母死得早,大哥养他长大已经十分不容易,现在又讨了婆娘,实在也帮不了他了。自己挣钱,娶个大奶子婆娘,就成了他最大的念想,每每犯懒不想下窑的时候,只要想想有钱讨了婆娘,就能天天枕在婆娘的胸脯上,就充满了干劲。
不到两年,在大哥的操持下,李国先终于讨了个胸大屁股大的婆娘,特别是那张小脸蛋,嫩得滴水。尽管花光了自己辛苦攒下的两万多块钱,但只要一看到自家婆娘和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每天要比之前多挑几担煤的李国先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累了,勿忙扒两碗饭又赶紧把水缸挑满,用李国先自己的话来讲,让自己婆娘出门挑水,是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要致富,先修路”的口号下传到村里了,村干部们很重视,挨家挨户上门,去说服那些要修路而被占田土的人家。李国先也被占了几分田,最开始也不同意,但是自己婆娘说通了马路之后,下窑能省好几里路,可以早些回家嘞,再加上向来用鼻子看人的村长,为了这事儿三两次态度谦卑地上门做工作,也就半推半就同意了。
大家伙忙活了大半年,通往镇里的毛马路终于修好了,通路那天大马村的男人女人孩子们都很高兴,一口气从村里走到镇里,再走回来,还能赶上做午饭的时间嘞。李国先也很高兴,当然他婆娘更高兴,在镇里东逛西逛,欢快地像是一只吃上浆果的小麻雀。两个还碰见了又恢复了鼻孔看人的村长,李国先本来不打算打招呼,结果村长先看见提了大包小包的他了,伸手从他袋子里掏了了橘子,一边剥皮一边骂,“你个龟孙子,现在知道修了路舒服了吧,哼。”
李国先含糊了两声,把拿橘子的袋子伸到村长面前,“再多拿两个?”
村长斜了他一眼,把剩下半个橘子又塞回了他袋子里,“酸。”说完背着手走了。
“呸。”李国先觉得自己在自家婆娘面前丢了面子,狠狠朝村长走的方向吐了一口浓痰,他婆娘轻轻打了他一下,说脏。
通了马路后,大马村就像是毛驴换大马,奔腾起来了。村里人家种的辣椒什么的,赶早摘了送镇里能卖钱,有人在镇里上建筑工地上找到了新的活计,虽然仍是卖气力,但比下窑安全不少。有心思活泛的,开始上镇里里倒腾东西卖,慢慢有人开上了摩托车,家里还买了彩电。
村里年轻人也在家里待不住了,因为他们听人说广东那边很多厂子里都招工嘞,不仅男人能干,好多厂子都只招女人嘞。干的活儿都不累,还不用晒太阳,比在家里卖苦力好多了。李国先的大哥也坐不住了,拜托了邻村已经打过工的“广东客”,想先出去看看,问李国先要不要一起,李国先不去,他坚信自己一膀子力气,就适合用在煤窑里,自己一趟一趟把煤挑出来,看着记工员本子上自己名字下的“正”字越来越多,心里就没来由的满足。特别是婆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后,他就更加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挣点看得见的钱,守着这个家,就够了。
李国先还问,哥哥走了空下的田地能不能给自己种,一年可以给大哥十担稻米,这样嫂子和大侄就不用买米吃了,大哥点点头同意了,走前和李国先说,弟,外面世界已经变了,死守着几丘田没多大搞手,趁年轻还是要出去看看。
到年关的时候,大哥从广东回来了,好家伙,身上穿的是电视上人才穿的那种“大衣”,脚上皮鞋擦的铮亮,原本黝黑的脸也白了不少,比走前年轻了好几岁。
两兄弟一起喝酒,大哥讲了很多外面的“世面”,好几丈长的大卡车,街上跑的还有比桑塔纳更高级的奔驰奥迪,自己老板就有一辆,还有大哥大,拿着就能和别人说话了。大哥还讲,这次回来过年,还有个事儿就是要把老婆孩子也接过去,自己现在在厂子里当上了小主管,可以适当安排几个人。还问李国先去不去?
李国先还是不愿意出门,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他不关心,他的世界只有自己婆娘和儿子。守着他们,这辈子就没白活。
可李国先婆娘坐不住了,之前听自己娘家妹妹说,广东那边很多工作是专门给女人做的,还说上班都要抹红嘴唇打扮得和仙女一样才行嘞,最开始还不太信,现在大哥也说了,那就该出去看看啊,总比在家养猪伺候菜园子轻松吧。
李国先当然不愿意,你走了孩子咋办?谁能伺候他吃喝拉撒?要我去?我不去,你看吧,他们出去打工,迟早还得回来,别看现在都光鲜的,背井离乡混不了多久的。
架不住婆娘好几天不让他碰,最后他勉强同意,等过一年孩子能上学了,就不阻拦婆娘出去打工,也不能去远了,就在省城里,这样每个月能回来看看孩子。
打眼又是一年过去,村里的“广东客”都回村里,这家新买个彩电,那家新买个冰箱,看得李国先婆娘心痒痒,放话说这次你可再也不能拦着我了,你没出息,可别拉着我和你一样没出息。
刚过完年,婆娘就收拾好东西跟着小姨子走了,俩人一起去省城里给人洗脚,说是一月能挣五六千,碰到大方的客人,还给小费嘞。李国先心想,在家让你给我洗个脚你都不愿意,出门给比人洗脚你能受得了?迟早还得回来。
显然他错了,婆娘可能天生是出门挣钱的料,去省城不到半年就因为长得漂亮业绩好,被提为领班,不仅自己洗脚挣钱,还能拿别人的提成。最开始刚去的时候,每个月都能回来看看孩子,当领班后就不行了,说是要盯着员工上班,没有办法,孩子想妈妈的时候就只能等天黑去村长婆娘开的小卖部打电话,更多的时候,是李国先抱着电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好不容易盼到年底,婆娘终于回来了,好好的直头发变成了大卷,还染着“黄毛”,嘴巴抹得鲜红,和猴子屁股似的。当然这只是李国先的说法,真相是他婆娘的打扮,说是二八少女都不为过,至少村长看了一眼都痴了。
婆娘回家,就开始骂他。别人家房子都是瓷板砖了,自己家的还是红砖,骂。家里脏得下不了脚,骂。儿子手上都是冻疮,骂。吃饭吧唧嘴,骂。反正在婆娘眼里,李国先就是一个讨嫌的人,没出息的废物。这次回来,要把儿子接走,去省城上幼儿园。李国先心想,有儿子去那边也好,自己安心在家侍弄着田土,什么时候她们回来了,家还是家。
初四婆娘就带着儿子走了,走前看着李国先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一个人守一辈子的。李国先不懂什么意思,刚想问,婆娘抱着孩子上了大巴,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李国先回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家里,突然很想喝酒,就开始一杯一杯喝,一边喝一边想,自己不嫖不赌,凭着力气挣钱,怎么就没出息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婆娘带着儿子走了后,说是工作越来越忙,本来一个月一次的电话,也渐渐变成了两个月一次,再后来就是有事再打电话。偶尔儿子在那边接了电话,也不再说方言叫“爹”了,而是叫“爸爸”。李国先乐了,我儿子成了城里人嘞。
等孩子上小学了,李国先还是没能把红砖屋换成瓷砖屋,这几年煤价跌下来了,煤老板到矿工们收入都不景气。虽然婆娘看不上自己一个月那几千块钱,李国先还是主动每个月把钱打到婆娘的工资卡里,这是一家之主的责任。但他婆娘只是冷哼一声,自己现在是店长,三个月的提成就够他挣一年了。
那天极少上门的小姨子突然来了,李国先心里是极不待见她的,要不是她撺掇,自己婆娘会一去不返?小姨子这次来,没别的意思,只是走之前隐晦的表示自己姐夫应该上城里看看,姐姐身边可有好多有钱男人围着嘞。城里人现在离婚什么的,不丢人了。
李国先心里一凉,跟煤窑要了几天假,偷偷去了趟城里。没几天就回来了,只是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没有人知道他在省城里看见了什么,只是和村里人聊天,他再也不开口说我婆娘咋咋地我婆娘咋咋地了。后来有同在省城打工的人回来说,李国先的婆娘在那边跟了一个城里人,那人开着奔驰嘞。
李国先依然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去汇钱,也从不问那钱他婆娘有没有动过。只是在窑里干活更加拼命了,直到有一天突然在窑下突然上不来气,吐了一口血。这可吓坏了记工员,赶紧把人送到医院检查,说是煤肺病,已经很严重了,再不治就很容易肺癌。
煤窑老板很人道地给了李国先五万块钱,叮嘱他好好在家养病,就不要去窑里了。李国先表示自己不要紧,休息几天就能好。老板当时就急眼了,现在煤窑不景气,实在没钱赔死人,你李国先要是想碰死,最好去那些新开的私煤窑,说完夹着包就走了。
李国先大哥听说自己弟弟病了,心急火燎地从广东回来,现在的他已经在广东那边有了自己的工厂,俨然是个小老板了。大哥跨进家门时,李国先正躺在凉椅上,头发打成结盘在脑顶,脸色漆黑,因为长期在煤窑工作的缘故,眼角上残留了很多没清洗干净的煤灰,给眼睛画上了黑色的眼线。
见到大哥,李国先死鱼一般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了。
“怎么回事?”大哥问。
“煤肺病。”李国先轻声说,“刚开始只是咳嗽,不知道怎么,现在就吐血了。”
“我是说,你家里是怎么回事?”
沉默了很久,李国先才开口,“你当我是弟弟,就别问,也别管。”
“跟我去广东吧,哥不是之前了,现在能养你,你嫂子不会说什么的。”
“我走了,要是李志林(国先儿子大名)回来了怎么办?家就这么没了?”
“你觉得李志林还能回来?还看得上你这个爹?”
“他怎么不认!他凭什么不认!我辛辛苦苦攒钱,我养活他!我自己吃顿肉都舍不得,我把钱都给了她!”李国先弯着身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一只脱水了的基围虾。
大哥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话。李国先死活不同意去广东,大哥没办法,只能找了村里一个带点亲的阿嫂,每天过来给李国先做两顿饭,一个月给一千五百块钱。
结果大哥刚走不到半个月,李国先就把人辞了,然后出去找了个私煤窑,继续挑煤。干得比以前更加拼命了,说是要多攒钱,等儿子长大点,要给他在城里买房。
攒钱给儿子买房,就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执念。只是他干活太拼命,让别的工友都被矿长骂太懒,于是就有人偷偷告发了他有煤肺病,还偷偷吐血,是想死在窑里让赔钱嘞。
于是李国先彻底失去了当窑工的资格,也失去了当窑工赚工资的荣耀。然后他就爱上了喝大酒,没日没夜地喝,喝醉了到底就睡。田埂上,屋檐下,大路边,都睡过。终于有村里人又偷偷给他婆娘打了电话,得到的回复是,晓得了,孩子上学,回不来。
李国先知道了后气得在打电话的那家人门口跳着脚骂了好多天,怪人家多事,此后再也没有人敢管他了。
一个大雪天,李国先死在了家门口的雪地里。身边还有半瓶没喝完的牛栏山,以及一滩猩红的血迹。
丧失很快就操办了起来,李国先的大哥连夜回来,看到瘦的脱相,头发泛白的弟弟躺在棺材里不言不语,不觉潸然泪下。李国先的婆娘带着儿子李志林在葬礼的最后一天姗姗来迟,李志林好奇地看着道士们做着虔诚的仪式,到走也给自己爹磕个头。
大哥对这个弟媳妇儿是有很大意见的,“你干的好事!”
弟媳妇儿也不搭腔,自顾自说,“我和他说过,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一个人守一辈子的,还是得先紧着自己。他得煤肺病,我让他别再给我打钱了,好好治病。他不听,还是打钱,没命地挣钱打钱,可靠他在窑里爬来爬去,能挣几个钱?我能在乎那几个钱?”
大哥红了眼眶,半晌了才说出一句,他知道你不在乎,他只是想有个家而已。
几年过去,李国先的坟头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偶尔一两只离群的黄牛路过,顺便叼走一口。
草被吃了,只要根还在,来年依然能长,如果根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