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未来实现了,也得替林敏仪过一过才是。
01
唐知一早就看见那位老先生了,在早晨永乐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里,在穿着白背心、蓝裤衩,手里拎着豆浆、油条和小葱的老大爷当中,他的衣着、神态乃至步子都带着一种不相宜的郑重。
他年轻时想必十分英俊潇洒,唐知心想。她再看了一眼老先生,吃掉了最后一口鲜肉包子,转身进了店里。
唐知开着一间小小的古着店,卖她自世界各地搜集来的古董衣,多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的各类奢侈品大牌。为了开这家店,唐知辞去了服装公司的工作,卖掉了正供着的一间四十平方米的公寓和一辆小甲壳虫,去跟人合租。因此唐知甚爱这间店,这是她的放弃,是她的全部,是她孤注一掷终于实在的梦想。
为免店里有奇怪的气味,她每天都站在门口吃早点。虽然顾客多在下午来,早晨一般并不会有什么人。今天却反常,不过三五分钟后,店门口的铜铃轻响,有客人来了。唐知看看时间,九点零五分,几乎可以说是开店以来最早的一位客人。
是那位老先生。他手持一张字条和一本书,极有礼貌地问:“请问杂志上的这条裙子是自这里借去拍照的吗?”
他将手中的杂志翻开,递到唐知眼前。
是的,没错,是一条不知名的裙子,极浅的粉色,薄而层叠的裙摆。日常穿会觉得稍浮夸,又无大牌加持,唐知全凭个人兴趣买下,入手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卖出去。倒是适合拍杂志,上个月有时装杂志编辑做复古专题过来选衣,将它挑走,把拍好的图片发给了唐知,好看得很,却也并未促使谁买走它。
老先生提出要买下,他似乎很迫切,甚至都没有提出先看一眼实物。
唐知想,这是很慈爱的祖辈了,买下这条裙子多半是因为孙女喜欢。虽然老先生没有要求,但照惯例,唐知是要将衣服向顾客仔细展示的,何处有破损、何处有难以去除的污渍,都得一一讲明。她自后排铁架上取来裙子,轻轻拉起,对老先生道:“裙子上有两处瑕疵,一处是腰部曾经撕破过,有明显的手工补过的痕迹,还有一处是裙子本身……”
“是。”眼前的老先生神色微动,“裙摆最下方有一处花纹与其它地方有细微的差别。”
银色丝线与白色丝线的差别真的很细微,绝不可能从杂志图片上看出来,可老先生却知道。唐知明白,他与这条裙子一定有渊源。
“当年做这条裙子时,预算十分有限。”老先生讷讷地道,“敏仪本不肯将就,我同她说,算啦,就这样好了,没有时间再等了。”
02
“当年”是什么时候?年轻人听来便觉得有一笔陈年旧账要翻起。隔着烟和尘,隔着电车铃和汽笛声,隔着任剑辉白雪仙的《帝女花》《紫钗记》,倏地回到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的人也还年轻。1962年的邵氏片场,几乎人人都叫得陈绍光一声“后生仔”。不是没有比他年轻的,但人家的资历要老过他许多。那时他刚从南国演艺培训班出来,怀着今后要当大导演的理想做着剧务,给剧组里的人订叉烧饭,和灯光师一起抬打光板,或者去服装组借衣服。
那时一套戏服许多人穿,昨天才在一部戏里套在员外家的小姐身上,今天便由侠女穿上走天涯。若是漂亮精良、上镜效果好的衣服,更是组组都抢着要。陈绍光初出茅庐,又有些腼腆,常借不来导演想要的抢手的衣服,他跟的郑导又是个暴脾气,因此陈绍光被骂得臭头是常有的事。
那日片子要拍重头戏,女主角拜师苦练十余年,放弃情爱,终于手刃仇人,大仇得报。郑导叫陈绍光去借一件淡蓝白边的群衫,特地说只能借这件,颜色淡,到时红色喷上去才有对比,更有冲击力。
“我知道你指望不上,昨天已提早同服装组的如姐讲好了,你直接去拿就可以。这要是还借不到,你也不必回来了。”女主角近来生情变,不太配合,郑导拍得焦头烂额,常借着骂陈绍光来出气。
陈绍光去了,可如姐却说衣服被另一组给借走了。
“郑导说他一早同你讲好……”
如姐吃惊地瞪圆眼:“什么叫讲好?红口白牙嘴皮子一碰的事情,我以为他开玩笑呢。哪次新做好一件衣服,没有五六个导演跑来说要留给他们的?谁先来借才算数。你如果要,明天早晨六点来排,肯定是你的。”
当然不能等到明天了。陈绍光问衣服是哪组借走的,他去向他们借,如姐不答。他只得站在那里,搜肠刮肚,从他本就贫乏的甜言蜜语词库里找出几句好话来说给如姐听。他话说得笨拙,远不如别人自然真诚,如姐听了只是冷笑。
一旁的服装架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举着一件淡蓝的裙衫问:“后生仔,是不是这件?”
陈绍光转移开眼去看,手的主人端坐在一张高凳上看着他。她的短发发尾蓬起来,更衬得那张蜜色的脸只有小小的一张。
“林敏仪!你搞什么?”如姐在一旁变了脸,声调高得陈绍光都吓了一跳。
但林敏仪不以为意,带着一点戏谑的笑说:“衣服那么多,我以为如姐你记错了,正好看见,就拿给他。怎么,难道是如姐你不想给?”
一时无人出声。陈绍光想要道谢,林敏仪冲他摆摆手道:“你快回去吧,耽误这么久,郑导肯定要骂人了。”
当然是骂了,骂他谋杀大家的时间,骂他浪费米粮,骂到动真气处几乎要掷杯子来砸陈绍光。可陈绍光却并未像从前每次被骂那样低头红脸,他只是将脸微微背向导演,带着一丝几乎不能察觉的、出神的、游离的微笑,想起忽然冒出来的那张脸。她的眼睛是大还是小,眉毛是浓还是淡,他全然不记得了,或者说他刚才因为太激动也根本没看清。但是没关系,陈绍光已经决定了,今天放工后就去找她,补上刚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谢谢”。
03
陈绍光去还裙衫时林敏仪不在,有人告诉他林敏仪去另一个剧组送衣服了。
“是如姐给她难做,好大一车衣服,本来那组的剧务可以来推的,可如姐说不用跑一趟,让敏仪去送。”那人认出陈绍光就是上午的那根导火线,小声地同他讲。
陈绍光想去找她,帮她推那一车衣服,却不知她走哪条路线,只得在服装库的房门口等。林敏仪应该去了很久吧,陈绍光想,因为最初等待时,他只是想对她说一句“谢谢”,可站得略久了,他想,除了一大车衣服,她应该还受了别的委屈,也许自己该请她喝杯东西,或是吃一顿饭。
林敏仪随着铁皮小推车的“哐哐”声一起出现,陈绍光迎上去时她显得有些疑惑。
“林小姐,早上多亏你帮我,我想谢谢你。”陈绍光出声道。
“啊,是你。”林敏仪这才记起,脚步却没有停留,仍推着车向库房里走,“很小一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陈绍光赶忙跟上,说:“早上要是没有你相助,今天导演就不会再留我在组里了。我好不容易才能进到片场,所以我真的很想谢谢你。”
大概他说得实在是真心实意,林敏仪放慢步子看了他一眼,笑道:“真的不用,我一早就看不过王品如欺负人,凭借早进来一些年就乱来。早上那件衣服,什么按顺序、早上六点排队,都是她乱讲的,她不过是想留着借给私交好的剧组罢了。平时吃过、喝过人家的,又怎么会肯按规矩给你。早上如果不是你,换了是别人,我也一样会出声的。”
“但对我来讲不一样,林小姐,给个机会让我感谢你吧。今天、明天,或者随时,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后生仔,我不是同你讲客气,我不住在片场宿舍,每天都要赶时间搭小巴回市区,又要照顾家人,不得闲慢慢吃喝。”
再坚持下去便似骚扰了,陈绍光因此住了嘴,只是走近一步,帮她推那辆铁皮推车,问:“那你明天还需要再推过去吗?我早上可以过来帮你。”
林敏仪笑起来,她一笑,就让陈绍光想起灯光下的蜂蜜,琥珀色,流动着,透明的,带着淡淡的甜。她说:“喂,后生仔,心善没有错,但滑头也没有错,性格不要那么软,在片场太老实是会被人欺负的。”
在片场满场飞的“后生仔,要八杯冻柠茶,赶快,马上”“阿光,道具再不到你就去吃屎啦”的声音里,头一次有人替他想。
04
陈绍光终于慢慢习得一点片场的生存之道。他还是老实不够滑头,话少不够嘴甜,但他勤力、细致又体贴,与人相处得很好。空闲时,大家在片场交流各自行当的心得,或是随意聊聊八卦,陈绍光就是在闲聊时听到同事们讲最近片场外面不太平。
“昨天有两名女演员乘小巴出去,听说碰到了变态尾随。”
“似乎是的,我也听到近日片场附近有咸湿佬。”
在一片嘈杂声里,陈绍光想起了林敏仪。她说过她不住宿舍,每日都要搭巴士回家。他看看表,已经到了收工时间,晚上他原本买了一张电影票,要去看新上的荷里活的片子。但眼下那张淡黄色的被他捂在兜里一整天的票对他来说没有吸引力了,他一路跑出片场,去到附近的小巴站,站在站台上等。远远地看见林敏仪过来了,他便先上了驶来的小巴,站在车尾,看着她上车,靠窗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读。
真是好长的一条线路,空气闷热得很,陈绍光热出一头大汗。车里的人上上下下,其间也有空位,但陈绍光不敢坐,怕坐下后会看不到举动奇怪的人,又怕自己太累会打盹。巴士自郊外经过闹市区,又行到僻静处,林敏仪终于起身下了车。
陈绍光跟下车去,这条路两旁皆是树荫,天光已经很暗了,几盏路灯隐在树里,人成了模模糊糊一团影子。
林敏仪每天自这里回家,当真有点危险。陈绍光四下打量,心中想,不如以后都暗中护送她回来。等他在心中打定主意,转头再看时,前方的林敏仪已经不见了。
陈绍光心一紧,急忙向前追去。他沿着坡道跑下去,刚转了个弯,一个皮包当头打来,正敲在他的额角。八九分痛加上猝不及防,他捂着头停在原地,那个包眼看着又要砸下来,对面的人却突然住了手。
“后生仔?”林敏仪抓着包站在他面前,“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还以为是跟踪狂。”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为免对方真将他当成跟踪狂,陈绍光还是如实地说了。林敏仪憋不住笑起来,又有点过意不去,走近一步,踮起脚看了看他的额头:“哎呀,肿起了一个包。”
陈绍光摸摸头,说没事,但林敏仪坚持带他去诊所上药:“好近的,周医师技术好,收费又便宜,我小时候跌伤了都去那里。”
她带着陈绍光转过两个小小的弯道,与刚才的那段林荫道截然不同的街巷出现在前方。
拥挤。唐楼一栋又一栋地连在窄路两边,还有住户自搭出的塑料棚屋,在天台上露出或白或绿的一角,大大小小的招牌塞满天空的每一个空隙。林敏仪一路打着招呼,带着陈绍光上楼梯穿走廊,最后停在二楼一间门口挂着“周氏诊所”白底红字塑料牌的住屋门口。
诊所虽曲折难寻,但里面等待的病人却不少。待陈绍光包扎完走出楼道时,天已经全黑了,街上密密麻麻地亮了灯。陈绍光只觉自己这趟行程十分可笑,他同林敏仪道了别,转身往回走。这条街走到尽头,灯光渐渐暗了,待再拐一个弯,就到了巴士站。陈绍光心里生出一点淡淡的悲怆,做场记,不如其他人那样左右逢源;执导筒,更不知是何时才能实现的事;想护送女仔回家,也是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他究竟能做成一点什么呢?
“喂,后生仔。”他听到背后有人叫他,远远地,带着一点喘气,声音越来越近,“后生仔,你肚子饿不饿?回去还要那么久,不如吃完饭再回去啊。”
他们一起去吃了烧鹅饭。小小的店面摆不了几张桌子,他们便坐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有热度的风吹来,在这阵晚风里,陈绍光终于有机会认真地向林敏仪介绍自己。如果是在他完全清醒时,他会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可风里的烧鹅味有些醉人,令他在不知不觉间说了许多。他跟她说起他原本规规矩矩按照父母的意愿选了大学的专业,待读到毕业就该老老实实去上班。可读到第三年时,他有事去到钻石山,路过了半山腰上的大观片场。
“我向来中意看电影,不开心了,去看一部喜剧心情就会好;很伤心,但大家又都讲男仔不能轻易掉泪时就去看一部悲情片,在影院里,黑漆漆一片,哭不哭都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理。那天路过片场,我突然觉得,哇,梦原来是这样来的。”陈绍光笑起来,“梦原来是人造出来的,我也可以去造梦吧,自己替自己。”
相比之下,林敏仪进邵氏做服装师的理由就要简单直白得多——赚钱养家。她家中尚有外婆和一个才念中二的妹妹,十八岁高中毕业时,她的分数其实够念大学,但她却选了去工作。
“转眼也做了四年了,我虽然年纪小过你,但在片场我是师姐。”她说起这些时,并没有什么委屈怨怼,笑吟吟的,是陈绍光眼里流动的蜂蜜。
吃过饭,林敏仪在陈绍光掏出钱包之前拦住了他:“你要做导演,当然要多看几部戏。你们刚入行的场记薪水才多少,吃完饭戏票都不够买几张的。我好歹比你多做几年,薪水又高过你,怎么能让你付账?”
她又要了两盒烧鹅饭带回家,两盒饭,两口人,一老一小都得靠她养,她真是辛苦,他看着她的背影想。可她好像并不觉得苦,除了刚见面时板着一张脸,其他时候她似乎总在笑,夹着夕阳的余温、夜风的清凉,还有搅起他一颗心渐渐翻滚起来的笑容。
05
在片场借衫仍似打仗,陈绍光也仍常打败仗,但在去服装组的路上,他再不似从前那样惶惶不安,甚至隐隐有些期盼,能借到当然好了,即使借不到,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也是好的,一边对如姐说着言不由衷的好话,一边看林敏仪拿着册子在铁架间走来走去地做清点。也有时是林敏仪替他取衫,若想借的全都有,她的眼里会溅起一点星光,笑吟吟地道:“好彩好彩。”若有的衣服借出了,她也会尽力帮他找出一件颜色相似的来代替。
得闲时,陈绍光也会拎两瓶汽水或是捧一盒西饼前去,两个人躲在楼道里说说今日遇到的跋扈人、丧气事,一起骂骂粗口,也互相打打气。多半是林敏仪替陈绍光打气,她大大方方地将这几年来的经验倾囊相授,几时可示弱、几时该刁钻,同哪位讲话时只能随意吹吹水,对谁讲话可掏出四五分真心来换。
陈绍光的性子其实与林敏仪并不相同,她教的一些办法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用,但他总是认真地看着她,笑眯眯地听,不停地点头。
林敏仪也问起过他的家人,他说家人不支持他做这一行,觉得太不踏实。
“喂,陈绍光。”林敏仪偏过头看他,很严肃,“我觉得你做哪一行都会好踏实。我支持你呀,到时候你拍片子,我替你选服装。不对,不要选,做全新的,片场不给做我就自己给你做,做衫也不是好难,我一直都在学。你记不记得那次我拿包砸你,会砸那么重是因为里面有本缝纫书。其实我打算攒够了本钱就辞工,我要自己开一家裁缝铺。”
陈绍光想起来,那日在巴士上,她确实一路低头读书。
“那以后我做导演如果得了奖,就去你的铺子里做礼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陈绍光本来从来不讲,可这一刻,他只想说些什么能把他们两个人的未来给联结起来。
郑导的戏拍完那天,他终于收敛了满腔暴躁,请剧组众人喝柠檬水。大家彼此搂抱拍肩,只有陈绍光站在一角,他的心思全在手中那张薄薄的淡绿色票子上。晚上七点的电影,不知林敏仪会不会答应。
他一路忐忑地走过去,待走服装组门口,低头看时,才发觉那杯冻柠檬水杯壁上的水珠已将票浸湿了一大块,软塌塌地粘在手心。
林敏仪拿到票,一时没答话,先用指尖拎起两个角,对照着太阳轻轻吹了几口气,等它再变成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时,她转头对他笑了笑,说:“先讲明,下次的票我来买。”
陈绍光埋下头去遮掩他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他一连答了好多个“好”字。他真心觉得这世间什么都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他梦想的事和人都在一点点地靠近。
看戏时他们不讲话,两个人静静地看,他看光、看镜头,林敏仪看服装。片子演到四分之三时,他慢慢伸出手去,碰了碰了林敏仪的手。林敏仪并无反应,陈绍光扭头去看,她已经睡着了。他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不想他们的第一次牵手是在她睡着时,总觉得不那么光彩。
想来她真的太辛苦了,下次吧,他想,下次再牵。
真正做到,已是第三场电影。在明明灭灭的光里,林敏仪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抽开,她的手指有些凉,像块玉。
随着林家小妹升至中学毕业班,林敏仪的时间越发紧张。陈绍光提出过他可以帮忙,修修补补、洗洗涮涮都可以,可林敏仪却拒绝了。她说自己能搞定,从前都能办妥的事,没道理拍了拖就突然变得无能,事事得依赖男朋友。陈绍光本想和她讨论一下依赖和信任的区别,可想了想,还是说“好啦好啦,你说得有道理”。他是不愿意同人争执的,一生之中,他唯一坚持过、抗争过的事不过是进邵氏这一桩。
陈绍光终于获得帮助林敏仪的机会是在1963年的夏天,水荒。那一年天气热,久久无雨,报纸上、电台里成日说水源紧缺。为抢水,楼下的住户常偷偷关水喉,林家住顶楼,等她们打开管子,水只有细细的一线。到后来,干旱越发严重,连这一线水也无法保证。政府下令限水,每四天集中供水一次,排队去街上取。
林敏仪来找陈绍光,说取水点离家有一段距离,外婆年岁大了,小妹又还小,都使不上什么劲:“每次只供四小时,算上来回的时间,我一个人实在打不了几桶。”
那时的片场也饱受水荒的困扰,许多剧组暂时停机了,每人定量发水,一桶水得洗脸、洗衣加冲厕所地“物尽其用”。陈绍光早就不胜其烦,要不是他实在信不来观音菩萨和黄大仙那一套,一定也会加入片场各处祈雨的队伍里。但此时他看着林敏仪,答出一个“好”字,竟生出一丝“水荒也不算完全坏”的荒谬念头来。
排队取水的过程闹哄哄的,但也有好的时候。是下午的最后一轮排队,傍晚时分,暑气稍稍散了些,两个人钩着手指站着,因为知道没有下一轮可排,不必急着提完这两桶,心情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候。他们会畅想今后的生活,比如水荒应该快过去了,到时候剧组就能重新开工;比如这是陈绍光跟的第四部戏了,再多跟几部也许会有导演愿意教他看摄影机;比如林敏仪已经独立做了好几条裙,服装组主任觉得颇不错,愿意出钱买下放进服装库,裁缝铺的梦想也许能够提前实现。
06
那辆黑色平治停在片场大门外那天,林敏仪正推着服装车经过。她看见了,却并不以为意。片场管理严格,没有工作证明一律不得入内,可总拦不住痴心的影迷来寻幕中人,以为会拥有特权的富商想来猎取看中的女明星,因此这样的场景会不时出现,毫不稀奇。
直到中午时分,有人凑近来跟她说:“早上有位中年美妇来找过陈绍光。”林敏仪忽然想起那辆车。她并不理会对方说的“奇了,一向只有贵妇来找上镜头的白面小生,倒没见过有人找幕后”这种话,但她知道,陈绍光的生活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下午放工时,陈绍光来找她,说家中有些事,他已告了三天的假。在片场这种分秒必争的地方,能请到三天假一定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她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父亲心脏出了问题,入院了。”
林敏仪吓了一跳,忙问病情是否严重,又是否需要手术。她说她照顾过外婆住院,知道诸事有多繁杂耗人,她甚至自告奋勇,如果陈绍光同家人忙不过来,她可以帮忙送饭。
“手术的事我母亲已经同医院联络妥当了,也有人照顾,这些事情他们都不需要我。”比起焦急,陈绍光更多的是茫然,“他们需要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
他们需要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导演梦,重新回到他们原本替他铺好的轨道上去,做少爷,接替父亲打理在马来西亚的两个橡胶园,管理自家那个轮胎厂。因为这种分歧,他已有近三年没有回过家,住片场宿舍,做剧务的薪水微薄,他便只买最基础、最平价的衣服和食品,其他钱都用来看电影。早上司机坚叔站在他近旁也没能认出他,仍反复问着“陈绍光先生在哪里”。坚叔在他家做了二十多年,陈绍光从小学时便是由他载去上学,他比陈家父母心更软,也更拉得下面子说恳求的话。他说先生强忍病痛打点公司事务,太太满心凄惶怕父子至死不能和解,陈绍光站在角落里听他絮絮地说着。眼前道具组的同事们正忙着架起木台,推着假战马轰隆隆地跑过,像个不真切的世界。
从前父亲健康时,强硬得令他心生反感,不回家、不妥协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如今他成了一个需要人来帮忙照顾的虚弱者,陈绍光竟不知回家后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他。
林敏仪静静地听着,陈绍光看到她的脸上渐渐浮出一层青灰色,他知道,橡胶园、轮胎厂、家庭生意,这些都超出了林敏仪对于今后生活的预计。在他们曾经想象过的未来里,他们会继续住在林家位于顶楼的旧房子里,照顾外婆、扶养小妹成人、努力成为好导演和好裁缝,如果成不了也没关系,他们还是会从紧巴巴的生活里找到乐趣,保持一点向上的希望。当然,还有他的隐瞒。他隐瞒了这些事实,他一带而过的“不支持他的家人”背后的情状是如此复杂。
三天事假结束回到片场后,陈绍光明显觉出了林敏仪的疏远冷淡。他拿了午饭和冷饮去服装组找林敏仪时,她正坐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坐的那把高凳上,没有跳下来迎接他,只是说:“以后好同事还是可以做,有什么衣服不好找就找我帮手,但这些就不用了。”
“我没有答应回去接手。”他恳切地看着她。
林敏仪对着他笑了笑,突然说起她的母亲。二十多年前和富家子坠入爱河,听信他说会和不同意的家人抗争到底,诞下一个女儿。她所工作的工厂嫌弃她抚育女儿占用了太多工作时间而辞退了她,自此,她只得依赖富家子送来的钱过下去。直到第二个女儿出生,富家子仍未像当年允诺的那样说服家人与她结婚。也许她那时已经知道结果会如何,但要照顾两个幼儿,又数年不曾工作,她早已失去了从前谋生的坚韧和本领,只能说服自己继续怀有幻想。两年后,对方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和人订了婚,紧接着便飞去国外定居了。
“我再未见过我生理学上的父亲,而我母亲情绪不稳,开始酗酒,死于贫病。也许有她性格的原因,又也许是她软弱,但不行至那一步,谁能保证自己足够坚强?我不能,所以我不会给自己这样的可能。也许是偏见,但在我看来,你们这样的公子哥,无长性、无定性、仰家中鼻息,最后总是强硬不下去的。”说到这里,她摆摆手阻止了想开口的陈绍光。干这一行很难熬出头,从前她不怕他熬不出,做不成大导演,做个平平凡凡的陈绍光也很好。两个人一同为生计操心,互相倾吐苦水,互相安慰依靠,来日又能撑起一口气出门去和日常的困苦厮杀。但现在的陈绍光若熬不出呢?她没有信心。
“况且陈绍光你面慈心也软,你又能顶得住多久?”
07
再缱绻的有情人,一方若下定决心,变淡都不会太难。
陈绍光同林敏仪渐渐成了两个普通同事,并且因他们都想做到友好有礼,反而显得比一般同事更生疏了。可陈绍光知道自己的一颗心仍未能收得回来,林敏仪的事他仍旧留心。如姐结婚去了国外,林敏仪升了一级,陈绍光替她开心,独自开了一听啤酒坐在宿舍楼的天台上喝完,作为遥祝;林敏仪的外婆生病入院,林敏仪断断续续请假去照料,陈绍光错开她请假的时间,买了鲜花和水果前去探望,走前又再三叮嘱外婆,千万只说她睡着时有人来探望,不知是谁送来的;林敏仪的小妹中五会考成绩优秀,升读预科,陈绍光掏尽当时所有积蓄送了小妹一块表,不敢上去林家,只敢等在路口,等小妹放学回来给她。他也听到过有两三个男子在追林敏仪,其中一个捧着花在片场门口大声表白。林敏仪不肯出去,有导演在近旁拍戏,嫌那个人吵,命人将他架走。陈绍光听罢想笑,又有些怅惘。
在片场做够五年时,陈绍光居然得到了拍片的机会。那一年的票房很好,部部片子都赚得盆满钵满,所有的导演同时开组尚不够填满所有的档期,公司终于决定给年轻人一点机会。预算给得很少,更像是凑数,可陈绍光还是很开心。他在几条布景街里来回兜着圈,开心无人分享反倒显得有些凄凉。
再兜一圈时,他碰见了林敏仪。她坐在古装街的一间酒肆前,一面印有“酒”字的布旗挑在她的头上,看上去像个独行的江湖客。林敏仪也看见了他,起身走过来,对陈绍光说:“恭喜你,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找我帮手。”
陈绍光知道,大家虽在同一个片场,但分散各处,各组人员、时间安排也都不相同。除去爆炸性的新闻,一般的消息并不会这么快就传得尽人皆知,林敏仪会这么快知道,可见时时留意。他在这话里生出一股勇气,问:“我可不可以再请你吃一顿叉烧饭?正好聊一聊这个。”
他们一同搭小巴去了第一次吃饭的那家小店,那顿饭他们其实什么也没聊,心里都怀着一点“近乡情怯”的郑重和不安,只是在夜风里静静地吃着。
两个人在吃了一顿饭、喝了两次下午茶后,终于可以坦然地对坐摊开剧本来讨论了。陈绍光在数个剧本中挑了一部时装片,服装仓库里四分之三的衣服都是古装,可供他选择的衣服并不多。林敏仪当真十分用心,在读过剧本后,将每个场景中适合角色穿的衣服式样一一写下来给他看:“这些式样仓库里几乎都有,只女主角与男主角决裂时所穿的裙子没有合适的。你先跳过那场戏,我会在你拍完之前做出一条裙子来。”她一定在外婆和小妹睡下后熬过好几个通宵。陈绍光看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一股疲惫的温柔。
片子拍得并不顺利,开机仓促、预算有限、人手也少,只有服装,林敏仪永远替他准备妥当。那条裙子她画出了十张八张草图给陈绍光选,最终他选了一条极淡的粉色裙子,温柔、梦幻,女主角穿着它看清爱人的真面目。
裙子全靠林敏仪一针一线手制,晚上不拍戏时,陈绍光会买了糖水拎去林家看她。夜晚闷热,他拿一把旧蒲扇替林敏仪扇风,有时睡着了,一双手仍在左右摇动。林敏仪会轻轻将扇子抽出来,把他的胳膊放下去。
裙子在还余数场戏时做成了,女主角十分喜欢,一早便说明,待戏拍完,她要将这条裙子买下来。
男女主角决裂的戏是发生在宴会上,一个大厅数个剧组轮流用。前一组久久未拍完,男女主角在戏外倒先入了戏,两个人为了一把躺椅该由谁坐而起了争执。女主角想学戏中人掌掴对方,男主角却不欲受这一巴掌,推搡间,裙子的腰部撕破了一道小口。
“那时已是晚上了,我本想让现场人员替她缝起那道破口,可她却说这条裙子她已经定下,以后算是她自己的,不许人随随便便缝上两针,定要叫敏仪前来,否则她便不拍了。”老先生的表情似已重回当年,“我那时人微言轻,也软弱,一个新丁,拿已略有名气的演员没办法。那晚若是不拍,得再重新轮那个拍摄厅,所以我便打了电话叫敏仪前来。那时敏仪家还未装电话机,我是打到那间叉烧店,托他们去叫的敏仪。”
那是一九六七年的香港,那一阵传言闹市区出现炸弹,许多线路的巴士被迫停运。那个夜晚也不平静,但林敏仪听出了陈绍光的焦躁,搭了一辆私自载客的白牌车前往。
“那日街头真有炸弹。”
那天林敏仪迟迟未到,轮到陈绍光那一组时,他忽然对女主角全然失去耐心,大声斥道:“不拍就出去,成班的新学员等着来演!”那是他进邵氏以来头一次发火,女主角嘴硬反驳了几句,后来也乖乖让其他工作人员替她补好了裙子。
“敏仪说过我面慈心也软。她讲得对,是我做人软弱以至连累了她。如果那日我一早便出声责骂,她也就不必出门了。”
那部戏并未取得什么反响,安安静静地上档,平平淡淡地下映。陈绍光坐在电影院里看了一场又一场,默不吭声地流泪,趁着音乐声响起才敢发出一点声音。
唐知问他后来是否继续做导演,她对老港片知之甚少,最早也不过看了周润发和钟楚红。
陈绍光答,和他同一批试水的年轻人有两个蹿出头来,但他因那部戏的成绩不好,五年后才有机会再执导筒。他虽未成名导,却也拍了数十部片子,拿过两次提名,还有几部卖座的,直到四十五岁那年退出这一行。
“您回家接手生意了吗?”
“不,家中生意我一早便放弃了,交给了我妹妹。退出后,我开了一家小的制衣店。”他递给唐知一张小卡片,上面印着“仪光制衣”。
那是他和林敏仪想象过的未来,做导演,开裁缝铺。
他的未来实现了,也得替林敏仪过一过才是。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5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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