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卷·第七十六章】夺路

第七十六章  夺路


达卢古斡论在春猎后很快向纪函德辞行,一来是东京留守的任命已经下达,二来是高丽议和惹得他颇为恼火。与纪函德想的不同,达卢古斡论并不在意对方的挑拨——用节度使之位离间自己父子三人,其实算是正中下怀:他的儿子都是勇士,本就要争个第一出来。他并不会学汉人或是高丽人,搞什么嫡长制。对达卢古斡论来说,继续做节度使,服从辽阳府或者大同府的旨意,嫡长制自然无可厚非。若真如此,达卢古斡论应该是契丹重臣,东辽肱股才是。

事实上,达卢古斡论却选择了做大同乞颜氏的先锋内应,自黄龙府撕开防线,从背后给了东辽朝廷致命一击。至今,达卢古斡论还为当初的选择感到骄傲,并不是单纯回忆年青时壮举的那种暮年之骄,反倒是老骥伏枥的雄心。女真人就该由狮虎般的勇士率领,不需要那些循规蹈矩的汉人来聒噪。他如此,他的继任者也应该如此。

牛羊,只能是狮虎的猎物,而不是头领。

达卢古斡论回身望了一眼三个儿子,他们各自骑马压住队伍,离他最近的是小儿子达卢古勒敕,这是他觉得最像自己的儿子,只是还不曾历练兵事,并非彦寿、黑哒敌手。不然达卢古斡论很想将节度使之位交给他,看看他能不能在类似自己当年的年纪,做出同样惊天动地的壮举。比如,与大同府的大可汗,平分猎物。


真正让他感到恼火的是纪函德流露出的议和意思,这位草原雄主似乎对契丹遗贵龟缩在保州已经感到满足。先前达卢古斡论一直在尝试延缓对保州的攻势,这倒不是养贼自重——这有些轻视他了。而是为了入侵高丽做准备。他虽然很想与纪函德平分猎物,但他也知道女真人积蓄太少,不但缺医少药,而且工匠也算不得完备。这是他最大的心病,也是他容忍三儿子达卢古奢林学习汉字的缘由。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儿子,这次甚至没带他来大同参加会猎——这意味着达卢古奢林不可能继任节度使,但他知道医术和工匠是女真扩张的关键。有纪函德这位大可汗挡在他南入中原的路上,想要更快的具备这两样关键,还是得从高丽这个老对手下刀。

入侵高丽是他筹谋得最久的计划,总是发生变动,一度让他产生了动摇。但时至今日,如果大可汗与高丽王议和,他就只能用保州来打牙祭。这与折断雄鹰的翅膀,拗断老虎的爪子区别不大。况且,达卢古斡论并不服老,他认为可以为心爱的儿子再把路拓的宽一些,让他们更容易与大可汗平分猎物。甚至,甚至直接南下,去平分汉人的花花世界。听说那里的医生都要经过严苛的考试,比如在浇蜡的铜人上刺穴,差之毫厘便就失败。若是真得了那花花世界,别的不说,那两个医术考试的铜人定要迁到黄龙府或者辽阳府,让女真人的医生也有一身好本事。


道路两侧的行人纷纷避让,达卢古斡论父子一行极为顺利的出了东门,随行的纪函德御营亲军,只送到十里外,便就止步。达卢古斡论并未在意,他于汉人或是契丹人流传下来的礼法并不在意,甚至有些轻蔑。在他看来,这些繁文缛节除了糊弄百姓,别无一用,甚至还不如萨满好用——前者还要学习一番再被糊弄,后者就简单多了。


不用仆兵提醒,达卢古斡论的上佳目力就看见了远处迤逦而行的车队,他一抬手,整个队伍停了下来,他见小儿子跃跃欲试,便吩咐他去探问。

达卢古勒敕很欢喜,连忙纵马冲去,惊得对方护卫一阵慌乱,这才出了两个为首的拦住勒敕。虽然听不清三人如何说话,不过想来不太愉快,两个为首的护卫要捉拿达卢古勒敕,一个打肩膀,另一个敲肋下。便只呼吸间,二人便一个落马,一个被达卢古勒敕生擒,捉了回来。还有恼羞成怒的其他护卫要追,却被达卢古勒敕吓住:只见他一手夹住俘虏脖颈,一手摸出两枚飞镖,分别打瞎两匹马的右眼。

那车队里最华贵的马车里传出一声惊呼,随即约束住了被吓住的护卫,他们不再追赶达卢古勒敕,反倒列起阵来,进退有度,倒没有让达卢古斡论觉得惊奇。他点点头,似是满意似是失望的自语道:“中规中矩。”


“禀过阿爷【1】,前面是去汉人那里贺新春的,讨了不少赏钱。”达卢古勒敕边说边将那昏过去的俘虏丢到地上。

“没规矩。”达卢古斡论训了一句。

只见达卢古勒敕闻言尴尬的笑了笑,随即翻身下马,将放在马兜里的麻绳取了出来,走向那个俘虏。他见父亲还在盯着,只好辩解道:“反正要放回去,不捆也无干系。这帮病夫徒然穿的好看,并不是俺们对手。”

达卢古斡论并没有回话,直到看着他将那俘虏像猎物一样捆好,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沉声说道:“这是大可汗右府精兵,与御营亲军不相上下,你懂个屁。”

“屁就屁。那些御营亲军也不是俺敌手,只是穿的好看罢了。”达卢古勒敕不服气的说道。

“让你学军务,你就学到狗肚子里。仔细看看,前面已经布好阵脚,若是你来领兵,如何破阵?”

达卢古勒敕顺着道路仔细看过去,嫌弃看不真切,便又重新上马,催动几步,来回探看一番。

“这有何难?俺这便去破阵。”达卢古勒敕看过之后,信心十足的回来请战。

“阿爷,也让俺去吧。”达卢古彦寿不放心弟弟,向身前的父亲说道。

“俺也去。”达卢古黑哒说着便将一杆保养极佳的火铳从马兜中抽了出来,并不待父亲答应,便吩咐仆从开始装填子药,接着就是弹丸。他自己则将火折去了盖帽,将火绳点燃,耐心的吹着,保持火绳缓慢而稳定的燃烧。

“都去。”

达卢古斡论一声令下,他的小儿子俯身抄起那绑的结实的俘虏;二儿子接过仆从的火铳,慢慢催动马匹,并将火绳小心的放好;大儿子则一马当先,盘弓搭箭,引得那些护卫一阵紧张,纷纷开始给火铳药池添上子药——方才他们只是警戒,并不相信达卢古一家真敢冲击贺正旦使纪崇义的车驾。

而此时,不但派了三人来挑衅,达卢古一行也纷纷赶了上来,这时便连车中的纪崇义也有些信心不足。他看向身侧两个汉人说道:“这老贼真是越发跋扈了。”

“意料中事。”一身橘色外袍的汉人说道,一双眼睛极为有神。手里拿着一副道法罗盘,身上的橘色外袍还有几处阴阳鱼图案,俱是提花技法作成,很是考究。

“除非老贼授首,否则王上不会答允议和的。”另一个汉人服色普通,口气却极大。

“金尚书言之过早。”


三人说话间,达卢古三兄弟已经抵近车队,双方相距二十余步。达卢古勒敕与大哥彦寿对视一眼,便即分开,往回策马而去。一众侍卫却更加紧张起来,这正是马军蓄力冲锋的前兆。

果然,二人回驰不久,就再次越过达卢古斡论大队,急急向车队冲来。那卫队头目正要发令开火,却见一个人影凭空飞来,越来越大——正是先前那被俘的护卫被达卢古勒敕扔了过来。

几个当面的护卫下意识的想要躲开,却突然听到两声弓弦响动,借着便是“嗖嗖”两箭间不容发的射来。

“开火。”护卫首领紧张之下喊道。

“砰砰砰”的声音接连响起,却只换来几声嗤笑和马匹们不断的响鼻,想来并未击中——方才被那抛出的俘虏惊动,正当达卢古兄弟二人的铳手铳口或高或低,未能及时放铳,而两侧的铳手则因为射击角度,没能击中一击即走的达卢古勒敕和达卢古彦寿。此时硝烟遮蔽了卫队铳手的视线,距离他们较远的达卢古黑哒这才慢慢抬起了火铳。

“砰”的一声响过,吓了卫队首领一身冷汗,连忙去看纪崇义车驾,好在不但车壁以及各处体面装饰完好,而且车内三人安然无恙。再仔细点验下属,并没有人中弹,这才安定下来,心里反倒嗤笑那放铳即走的女真蛮子,徒然长得吓人罢了。

随着达卢古一行从道左穿行而过,纪崇义的车队也再次催动起来。

“禀告石烈【2】,亦无人中箭。”一个亲兵来回禀探查结果。

“那射箭的也未中的?真是……”卫队首领刚想取笑两句,提振士气,却见亲兵脸色难看,“到底如何?”

“那两箭似乎,似乎解去了汪达身上的绳索。”

“解了绳索?”卫队首领惊讶道。

“嗯。一箭在肩头,一箭在肋下。”

“这狗贼……不对,那放铳的……”卫队首领正要说什么,却听一声滞滞扭扭,令人牙酸的声音传来。

“扶住车厢,扶住!”卫队首领连忙大吼道。

一众护卫连忙齐心协力的或扶或拉,维持住了车驾的平稳。

车内三人方才颇觉倾斜,旋又恢复平稳。高丽议政府右尚书金相勇面现嘲弄之色,看得纪崇义火气直冒,大吼道:“速不台,过来!”

“使君勿恼,想是轮轴坏了。”那讲究的道人转动着道法罗盘笑道,“这也是意料中事。”

“哼。”金相勇看向窗外,不屑与那道人交谈。

卫队首领速不台连忙赶来,听到纪崇义责问后便答道:“方才达卢古家挑衅时,右轮轴被铳弹打坏了。”

“简直目无王法!”纪崇义闻言并不好再责骂速不台,只好发泄一番。

“意料中事。”金相勇回头笑道,倒教一旁的道人十分尴尬。



“砰!”

冰雪中行进的粮车轮轴随即被击中。

“砰!”

粮车的车夫吓得从车上跳下,并不是他身侧的精兵们有什么闪失,反倒是拉车的骡马断了两条腿,他想驾车也做不到了。


“走了。”徐茂说完,慢慢的从遮掩之处退走。前侧的常逢雪则有些兴奋,又有些不舍的退下来。好在两人藏马处不远,在党项人辎重队护兵追上来之前,便上马疾驰,将五个追兵引到小路上。

眼看徐茂二人就要追上,党项骑兵中两人开始备铳,另有三人急追。他们整个冬季都被这些宋军兵士袭扰,互相仇怨极深,并不肯放生。前面三人正待散开,给身后铳手留出射界,却忽地一声惊雷平地起,只觉身后气浪涌来,连人带马被掀翻在地。下巴、胸口乃至腰胯俱都摔得脆响,犹如瓷盘落地,萝卜入口。

至于身后两名铳手,则就直赴彼岸世界,再无红尘烦恼。

原先逃命的徐茂与常逢雪也转身杀回来,几个摔翻的党项骑兵,反倒因此激起凶性,不顾伤势,强自抽刀拔枪,还有一个寻不到趁手兵器,便就拿了刀鞘向常逢雪与徐茂冲来,打算滚地抽折马腿,好叫同僚为自己报仇。


“砰。”刚刚装填完的徐茂,一铳了结了冲向常逢雪的那个悍勇之士。

常逢雪则一提缰绳,身下老马连忙纵跃,恰好避过那党项兵尸体——常逢雪敬他是个好汉,没有践踏那人尸首。

徐茂放缓马速,看着常逢雪纵横两击,便将剩余两个党项人斩杀,心里也很是佩服。

“痛快,痛快。”常逢雪正自兴奋,觉得意犹未尽,便向徐茂说道,“方才有四五队贼兵来寻,不若再引一队过来。”

“正事要紧。”徐茂摇头说道。

常逢雪闻言便收敛战意,很是认真的点点头,跟着徐茂走向党项兵尸体。


除了徐茂和常逢雪,还有一人小跑着赶来。这人身量普通,面相也不英俊,偏偏一双眼睛和一副嘴巴极厉害,让人觉得天生可信。

不过常逢雪见到他,反倒不太满意,有些埋怨的说道:“汤五,你这差事做得不好。瞧瞧,五匹马,全都废了。”

汤臣却不理他,只是与徐茂说道:“不宜久留。另一队正往这里赶。”

“好。”徐茂点点头,便开始搜刮战利品,尤其是各类文书。

常逢雪识字不多,反觉得无趣,便又朝汤臣说道:“真是可惜啊。五匹都是大宛马。要像上次那样,这得足足二百贯的赏钱,得喝多少酒啊。”

汤臣没好气的说道:“还不是你。你以为白鬃绊马索那么容易搞到?如今各自都紧着呢,谁肯想让,便只你好心。既做了菩萨,怎好再来差我这小鬼?”

“这……这不是。哎。我就是想,想也能风光一回。咱们于拱圣军是新庄稼,总要挣个脸面。不说全陕西,便就是拱圣军全军第一伍也是顶好的。”

“哼。”汤臣简单收拾一下,扫除痕迹后才对常逢雪说道:“我倒觉得活得久才是顶好的。”

“汤五说的对。”徐茂点点头,一锤定音,“逢雪你别贪功。这仗啊,长着呢。”

“哎。”常逢雪老实的应下,不敢反驳。对他来说,徐茂说的总是有道理的,只是他一时想不明白罢了。



【1】这里是指父亲。当时北方及游牧、渔猎民族多以此称呼父亲,“爷”更多是指父亲;“祖”更多是指祖父。从南北朝的《木兰诗》到唐代寒山《诗》,再到清代《儒林外史》,皆有沿用。

【2】契丹时期的军官名称,即百夫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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