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生
顾越是天赐的孩子,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才二十三岁,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顾天明在病房外泣不成声,睁着通红的眼抽了一晚上的烟。
一命换一命,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做的第一件事情。
顾越9岁那年,偷偷溜进了顾天明的房间,打开了忘了上锁的书桌的最下格抽屉。满满的一抽屉,全是一个明媚女人的照片――是他的母亲。他凭自己敏锐的辩识力将那些照片按年代的久远程度排列开来,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不知名的女人在嚷着说要照顾他时会被父亲一口回绝。
他那时对于美丑的定义并不明确,却在那个下午深刻地感知到,母亲这样惊心动魄的美,平日里那些只捂着嘴对他指指点点的女人绝对比不上半分。
这是扎辫子的母亲,这是卷头发的母亲,这张是穿白裙子的,这张是骑自行车的,这张是湖边的,这里还有一张毕业典礼的……
顾越这样快乐地忙活了一个下午,他数了数那些照片,总数一百七十二,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在这些照片围成的方阵中,一边又一遍地想象着自己的母亲。
当墙上的钟表转向五点发出清脆的走时声的时候,房间的门开了,顾天明直直地站在他面前。顾天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顾越怕他,可这次他只是怔了几秒,对着顾越笑。
“走吧,收拾好,我带着你出去下馆子。”
“哦对了,自行车那张要摆在毕业之前,换一下。”
“臭小子。”
父子之间的默契是浑然天成的。从那以后顾天明书桌最下格抽屉的锁总会在周日下午撤下,房间里的一切也会在五点之前恢复如常。
这是两个人之间不动声色的秘密。
顾越十八岁那年,高考考到了六百多分的好成绩。天南地北,他想去哪都可以。
他问顾天明:“要不要我留得近一点?”
顾天明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端起前阵刚拖人弄来的君山银针抿了一口,又将报纸翻了一页,最后才在顾越认为他不会有回应的时候说了一句:“走吧。”
顾越走之前的那天,顾天明房里的灯亮了一夜,他不断揉着自己干涩的眼睛,费力地在网页和书籍之间查阅着顾越的大学。
离家五百公里,飞机三个小时,火车七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顾天明交给顾越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密密麻麻记满了入学需知和注意事项的便签。
“我不跟你过去了,忙不开,自己好点。”
顾越坐的是火车,并不是因为恐高或是特殊的绿皮车厢情结。他只是觉得他需要七个小时,才能将自己的人生过渡到下一个未知的阶段。
火车开到一半的时候,他查了查银行卡,发现里面的金额比商定好的多了一倍,他心不安,打电话给顾天明:“我用不了这么多的。”
顾天明只说:“我总觉得不够,男孩子在外面要大气些,有些朋友也可以交一交了。”
顾越二十六岁那年结的婚,娶的是东堂的池冉冉,富贵家的独女。
旁人向顾天明扇耳边风,说这姑娘小时候是个小太妹,家里惯得很。顾天明不过问这些事,只在顾越问他婚事意见的时候说酒席要到平和酒店摆一场。
平和是他们那个年代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大事小事不少人都争破了头要去平和办。可后来新鲜花样越来越多,年轻人越来越多,也就只有他们这一辈人惦记着平和的生意了。
顾天明没有随顾越他们搬去东堂的繁区,他还是守着自己待了几十年的西池的老房子。
他打电话给顾越,叫他晚上带上冉冉回来吃饭。
顾越和池冉冉到的时候,顾天明一个人在书房里。他过了半百,低下头的时候清晰可见头发根一片泛白,读字看报得换上老花眼镜。
顾越牵着池冉冉,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不敢扰他,看他一张又一张地轻拭着那些照片。
“阿越啊,我守了你母亲半辈子,可她不爱我。”
“我二十二岁出来做工的时候遇到的一一,她那时才十九,在西池是出了名的美。往后三五年我同她是挚友,也一直爱慕着她,可是她同这个在一起,同那个在一起,就是不肯同我在一起。”
“一一二十三岁怀上你的时候吓得失了魂,你知道你外公的脾气,做出丑事是会被他打死的。我问她孩子是谁的,她不讲,只讲要去打胎,可真到了引产的时候又舍不得。”
“我那时有私心,我说:‘一一,你跟我结亲吧,把孩子生下来,我不为难你。’我知道孩子是她最爱的那个东堂那边的少爷的,我也知道她嫁不成他。”
“我同一一很快结了亲,一一那个时候已经显肚子了,不肯穿婚纱,穿的是大红的婚服。在平和摆酒的时候,我总觉得是自己的梦还没做醒。”
“后来你出生了,一一没了,我一下子就醒了,坐在手术室外边抽烟,一遍又一遍地想,这是我的报应。”
“阿越啊,一一是你的母亲,可我不是你的父亲。今天你结亲了,有了自己的家,这么些年我同你不亲,你别怨我。但我是同爱一一一般爱你的,你懂吗?”
顾天明说完,发出一声叹息,声音老得像是来自五十年前,蕴含着他这大半生无力又悔恨的光景。
顾越觉得这声音他听过很多次,回想起来,好像是孩时他每次去外公家,母亲的阿姊阿妹看见他之后总会发出一声这样的叹息。
还有那年他十六岁,遇到那个说是他父亲的男人,他恭恭敬敬地说“叔叔,我的父亲还在家等我”,昂首挺胸的觉得自己捍卫了什么的时候,那个男人也发出了一声这样的叹息。
墙上的钟表又走到了五点,走时声被房里窗外昏黄的光线包裹着,没有九岁那年他听到的清脆。
在二十多年无尽漫长的需要他费劲心力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挖掘暖意的时间里,这么难,这么难,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爸,灯太暗了,明天我给你换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