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子因同学笑她长得丑,小学毕业就再没踏进过校门,帮爹娘干起了家务活。
她家住在县城郊区的农村,她从没出过远门,也很少进城逛街,她怕见人,从不往人堆里凑。
二十二岁那年,觉得自己丑,想去一个人少清静,没人认得她的地方。经人介绍去了离县城很远很远,出村就趟河的一个穷山避壤的小山村。嫁给了村里的光棍虎生,想偷偷的在这里过上一辈子。
不怪人家说,她也真是丑,一米四几的个子,不晒都黑的脸上,一双眼睛像用笤扫米拉开似的,强睁个缝。两只眼睛除了泪,就没让雨淋湿过。噘噘的薄嘴唇裹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斑牙。很快她就成了这里的丑媳妇。
虎生比她大八岁,人高马大,见酒迈不动步。结婚后,她发现他跟名字一样虎。
不喝酒还可以,一杯酒下肚就不是人了,甚至动手,有一次他把炕烧热热的,把她的手脚捆绑住,放在炕头盖上被子烙饼。
她也曾想离开他,但有了女儿,长的又丑,能找啥样的,最终没能抬动脚。
(2)
大队引进来一批奶牛,只有六户名额。想饲养奶牛的农户派一人去队部抓阄。她也去了,抓到了三头奶牛。
大队给抓到奶牛的农户贷款,把买奶牛的钱从贷款中扣除。三头奶牛两万多元,那时村里还没有万元户,两万多元的贷款在当时数目可不算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别人家都买书看。按书上的饲养方法去喂养。她识字不多,虎生更是目不识丁,只能跑到别人家去问。她像对待祖宗似的,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那天晚上,她把牛喂饱后才吃饭,睡觉前又去牛棚检查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她做饭,让虎生去喂牛。饭做好了,见虎生还没回来,就去牛棚喊他。
(3)
一只脚刚踏进牛棚门槛,她的心忽的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一头奶牛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肚子鼓的像一个要爆炸的大气球,两只眼睛要冒出来似的瞪着她。
她一蹦高窜出了牛棚,跌个倒仰坐在了地上。
她定了定神,爬起满院子喊虎生,没有回音,又跑出去喊人。几个人跟着她跑进了牛棚,有人告诉她,奶牛是吃多了撑死的。
牛不像马吃夜草,牛吃完草了夜间需要倒嚼的,她想起昨晚虎生出去撒尿,又给牛添了草料。
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搓着脚嚎啕大哭起来,两只手忽的拍大腿,忽的又拍地。哭着哭着,她把手停在了半空,哭声也嘎然而止。她想起怎么没见虎生,又撅腚爬起,开始到处找丈夫。
前院,后院。茅厕都没有。她小声嘟囔,没心没肺的,大早上又跑谁家喝去了。
突然。有人大喊大叫:快来人啊!仓房有人上吊了!
虎生看见奶牛死了,还贷款已无望,一时想不开,跟着奶牛上路了。
她哭的天昏地暗。哭着骂着:你这个短命鬼啊!你不是假虎你是真虎呀!没长心的,你图清静去了,把这一摊子扔我一个人,让我怎么活啊!
(4)
两天后,她擦干眼泪振作起来,日子还得过。她想,我有女儿,更有沉重的外债压在头上。我要努力挣钱,把贷款还上。不能坑害别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她要把剩下的两头奶牛,好好饲养着,多产点奶好卖钱。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喂牛,挤奶,一遍一遍用凉水把新挤的牛奶拔凉。然后用自行车驮着,去五公里外的收奶点卖奶。回来再去山上放牛。
有人看她可怜,就说虎生媳妇你把牛卖了,再找个人家或找个帮手吧。她只是笑笑,心想,找谁去,我这样的,这辈子就这么过吧!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送奶的路上有个小沟,雨下大了就有水。她要驮着五十斤重的大奶桶,骑着冲过沟去,不然推着就会栽倒沟里。
然而,还是因个子小,连车带人栽进了水沟里。奶桶盖摔开了,刚起大早挤出来的牛奶,很快从奶桶里争相恐后的跑了出来,融进了小沟的雨水里,白花花的奶水没过了她的小腿。
一斤奶两角钱,一桶能卖十元钱,这一天都白干了。她沮丧的站在水沟里,忘了去把奶桶扶起来。
这时,奶桶轻飘飘的在水里站了起来,一双好看的男人大手,扶在了奶桶把上。
她顺着劲长的胳膊看上去,吓了一跳,一张村子里找不见的男人俊脸,挂着笑正俯身看着她。
她没有心跳脸红,因为她觉得没有那个男人会看上她,她也从不自作多情。也从不在男人面前发贱示好,尤其帅气的男人。
“谢谢你!”她很自然的说了句。
男人帮她把车子推出沟,又回到对面,她才看见他也骑着一辆自行车,也驮着一只奶桶。
“一起走吧!”男人笑着说。
(5)
送奶回来,腋下夹着鞭子,手里拿着馒头,一边走一边吃,赶着牛出了村。以前这是虎生的活,现在都落在她的小肩膀上。
真巧了,刚才帮她扶奶桶的男人,也来放牛了,她认得这奶牛是村东头老苏家的。
男人冲她又笑了,她问,这不是老苏家的牛吗,你怎么放呢?
男人说,老苏是我表姐夫,我是昨天到的,从山东来。花子才发现他说话带山东味。
后来,花子还知道,男人单身,带个五岁的儿子,还有个病歪歪的娘。女人嫌他穷,跟个小老板跑了,还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洗劫一空。她还知道这个男人叫矫健。
此后,每天早上,花子送奶时都能碰见他,放牛时又能撞一起,她有意无意的躲着他,赶着牛到处换地方,但他总能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她。看的她心里只扑通。
他向前凑一步,她往后退两步。男人那种特有的味道,时不时的飘进她的鼻孔里。熏得她脸红心跳,身体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在翻腾。
花子想,尼玛的,这个帅男人是在勾引我吗?,这种事我可从没经历过的。
白天顾着忙活好过些,夜里一个人是最难熬的,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天就亮了。有时她想,虽然我丑,但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也需要爱啊!
她翻箱倒柜,找到了结婚时用过的那只两元钱的口红。没钱买面膜,她就把舍不得吃的鸡蛋放点面,搅和成面糊,抹到脸上,期盼着脸变得漂亮些。
晚上睡觉时,把裤子叠板正的压在枕头下,第二天起来,她的腿上就有一道笔直笔直的裤线。以前乱糟糟的头发变成了马尾巴,在头顶上甩来甩去。
口红和小圆镜随身携带,约莫他快出现了就掏出来补补妆。她相信人们说的三分长相七分打扮的话,她每天把自己画吧的像个人妖。
终于有一天放牛的时候,天当被地当床,鸟语花香来作证,那个帅气的男人给了她真正的爱情。也让她这个丑女活的有了自信,她的生活里也充满了阳光,有了奔头。
男人说,他没觉得她丑,说她的美与众不同他是真心的。还说太漂亮的女人养不住,他不喜欢,他前妻就漂亮,结果跟人家跑了。
听得她心里溢出了一股一股的甜水。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想。
两天后,男人跟她领了证,然后,男人带着五岁的儿子,还有一个病歪歪的老母亲住进了花子家。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她们成了一家人。
村里炸开了锅,有羡慕嫉妒的,有惊讶瞪眼的,有说过不长的,说这个男人在表姐家没地方住,急等着找个窝。
随他们说去,不管怎样,她和男人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她现在觉得老天还算公平,她这么丑,老天却给了她一个帅哥,每天看着不吃饭都高兴。
自从有了这个男人,村里人开始对她高看了起来,背地里也没人说她是丑媳妇了。
(6)
她对男人的儿子和母亲比亲生的还好, 是心地善良还是爱屋及乌?她心里也弄不清。
男人跟她从不吵架,有说有笑的,花子想,谁说自古以来,非得郎才女貌才般配呢?谁要再这么说,就让他看看我是怎么过的。
男人每次上县城,都是一人去,从不带她一起去,她也从不计较。
过了两年,村里有人去县城工地上打工,每天能挣四十元。男人说我也去吧,买台摩托车。她同意了。此后,家里的活还有伺候老人和孩子都是她一人承包了,但她忙的不亦乐乎。
又过了两年,男人的母亲去世了,后来男人又把他儿子送去县城住校了。再后来男人就不回来住了,说是晚上得去学校看孩子。
那天花子想男人的儿子,毕竟她照顾了这么多年,已有了母子情,顺便也看看男人,很久没回来,好想他。她搭别人的车去了县城。
下了车,她先去学校看孩子,给孩子带的咸菜。在去工地找男人。学校门口停了很多车,这是个封闭学校,一问,原来是开家长会。
花子坐在校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家长会散了,人们陆续走出大门,忽然她日夜思念的身影从大门口闪了出来。
她激动的起身迎上去,可是他好像没看见她,径直走向了一台轿车,车门打开,副驾位上坐着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女人。男人摁着喇叭双手扶着方向盘,她目送着车子渐渐远去。
几经周折,她找到了男人干活的工地。有个人告诉她,矫健早就不在这干了,让富婆包养了,当富婆的专职司机呢。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昏昏沉沉的上山放牛,回家挤奶。男人一直不回来,她也找不到他,也不知道他电话号。
(7)
今晚的天空没有月色,东北的山村静悄悄,小土屋的窗户上隐隐约约放着光亮。
她坐在炕头的被窝里,背靠着火墙,眼睛盯着电视,演的啥节目她全然不知。
挨着她的被窝还有一个空被窝,她已记不清清这个空被窝她守了多少个夜晚,更不记得早上叠起晚上铺开的次数了。
她拿起小圆镜。看着镜子里的脸,心里的恨消了些。她想,自己都不愿看的脸,何况男人呢。
这会儿,她不恨男人了,她恨自己的爹娘,恨他们造人的时候想什么了,这么不负责任,光顾着享受了,把她造的这么丑。
她甚至想,一定是爹把活蹦乱跳的好玩意儿给了别的女人,把赖死不活的沫沫渣给了娘。然后娘才生出她这个奇葩女来。
她幻想着,他早晚会回来的,没有离婚,她俩还是夫妻。她每天盼着等着,每晚都把男人的被窝铺好捂热。门不能上锁万一男人回家了,进不来门咋办。
今晚女儿去了邻居家,她睡不着,又坐在炕上胡思乱想。刚开春,外面还很冷,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春雪发黏,粘在窗户上变成了好看的花纹。
外面传来刹车声,有两束车灯射进了小土院子里。正愣着神,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她的男人回来了。
花子高兴的不知所措,赶紧用手梳理了两下头发,下地开门迎上去。
男人进屋没理她,直接去柜里拿自己的衣服。她问:“这么晚了你还要走啊?”
他说:“嗯,我回来跟你说个事,你准备一下,明天早上我回来接你,上民政局办离婚手续。”下命令的口气。
“为什么?”
“我有家了,好长时间了。”
“为什么不早说?”
“那时孩子还小。”他的脸不红不白。
花子的心像被他咬了一口,好疼,原来她是他家不花钱的保姆,他只是拿她做个垫脚。
“这么晚别走了。”她想留住他。
“不行她害怕。”
“那我就不害怕吗?”她问。
“你有啥怕的,要样没样,要钱没钱。”
花子的心像用刀子搅的一样痛,上下牙在打架,她用身子挡在门口。
“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明天我跟你去办手续。”
“什么要求?”
“今晚咱俩在做一回夫妻。”
男人犹豫了片刻,脱鞋上炕,钻进了她给他暖热的被窝。
花子伸手关了电视,拉灭了灯。因今晚没有月色,屋里变得漆黑。
一个男人凄惨的叫声,划破了土屋的窗 户,回荡在小山村的上空。
(8)
第二天,花子在前面赶着牛,后边的人指着她的背唧唧喳喳,哎,知道不,昨晚她的男人回来了,这小个子也真气急眼了,把男人的那玩意儿咬掉了。拉倒吧!她哪有那么大劲呀!真的缝好几针呢!
村里的女人开始拿这事吓唬自己男人,看到没有,给我老实点,不然,那个男人就是你的下场。
男人没有报警,半月后,男人出院了,花子和他办了离婚手续。
往往都是出了事情才明白道理,花子很后悔,其实早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她的菜,硬挖筐里也委屈了人家,她想,还是鱼找鱼虾找虾过得踏实,癞蛤蟆永远吃不着天鹅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