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谁?”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突然出现的我问。
“我是死神,是来……带你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盯着她对准脉搏的刀片,尴尬地说道。
她听完看了看我,也瞟了下手中的刀片,似乎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为了缓解气氛,我提议道。
“等一下。”她叫住了准备溜走的我,“你是死神,那就是说真的有死后的世界吗?”
“没有哦。”我斩钉截铁地回道,“死就是真正的结尾了,不会再有「之后」的说法。”
她听完,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会,将刀片从脉搏处移开。
“那算了,我还是不死了。”
“……"
我没有说话,总觉得这个气氛下再次强调自己身份有点不合时宜。
不过显然,我希望她自己醒悟到这一点的期望落空了。
“请问还有什么事么?”她似乎真心诚意地问道,仿佛在询问一个已经把水杯加的满满当当却还在一旁盯着的服务生。
"……"
"那个,说起来有点不太好意思,我这次来其实就是得让你死的。“ 我尴尬地说着。
“嗯……”她听完我的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一会之后,她开口说道:“ 其实很早起,我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那不是刚好……"
"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死法。每次都在尝试到一半时候意识到 '天,死实在太可怕了!' 而收手。现在你又把我最后一丝幻想打破了,死不了都是你的错。“
“……"
被责怪了。
被她说完,总觉得我确实也有一部分责任。
“但是我这边也有我这边的难处啊。”我为难地说道。
突然她眼神一亮:
“咦?你不是死神吗?那你应该知道各种各样死去的方法吧?有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方案呢?”
不,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想要哪种,你是哪里来的蛮横无理的甲方么?
但是我还是答应了她。
“嗯……那我试试吧。”
要问我为什么答应了她?因为女孩长得很漂亮,我对漂亮女孩一直没啥抵抗力。
二、
所以现在我们站在八十层高楼的露台边缘。
“…… "
“…… "
“不,你是认真的?这就是你凭借多年经验推荐的方案?”她一脸你在逗我吗的表情看着我。
“不要小看大众款哦。有时候大多数人选择,总是有它一定的道理。”我解释说。
“你试试看盯着下方的路灯,许多晚期抑郁症患者表示,盯着下方的路灯就会产生一种‘想要跳下去’ 的冲动哟。”
“……”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没有抑郁症。”
“……."
“而且我恐高。”
那好像确实没办法了。
“请你动动脑筋,你是专业的吧?”
专业性好像也被质疑了。
看来她是那种网购不会选择前两页推荐款式的类型。
“我知道了。总之我们先下去吧,在保安发现锁被撬了之前。”
“不要,好容易溜进来了,就在这里看会夜景吧。“
“……”
也不知道她在离围栏那么远的地方能看到什么夜景,不过好像恐高症是真的了。
“顺便帮我用手机在边缘拍下俯视的风景吧。”她把手机向我递来“我一直梦想能拍爬楼极限摄影来着”
“这个梦想对于恐高症患者来说好像有点难度……”
我接过手机帮她拍了下方城市的夜景后还给了她。数码产品的使用我不太擅长,但是似乎她对成果还算满意,很开心地看着屏幕。
为了挽回我作为经验丰富的死神的评价,我很快提出了第二方案。不过首先需要准备一些材料,于是在离开大楼后我们便来到了附近的超级市场进行采购。
“……"
我看着她放在购物车中的商品 —— 木炭、胶带、火机、烤炉以及一本《一千零一夜》。
“这是什么?“ 我指着莫名其妙出现的书籍。
“睡前读物。”
“嘛,虽然我对人类文化了解不深,却也听过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不过我的疑问是,为什么燃碳自杀会需要睡前读物?”
“万一我睡不着呢。”
“……"
理由很充分,是我考虑不周了。
在利用重力势能的物理性方案被否决后,我提出Plan B ——基于一氧化碳生理毒性的睡眠去世法。
不用说,依然是比较大众的方案。但是在我反复强调此方法百利无一害,无痛无伤,只需睡一觉就可以结束,并且给予了充足的时间完成走马灯之后,她勉强同意尝试一下。
自己提出的方案要负责到底,读睡前故事的工作自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们赶在了超级市场关门前完成了购物,搭乘最后一班公交回到了女孩的公寓。
单身公寓的通风本就不算良好,胶带用了不到十分之一,密封工作就完成了。
“总觉得有点浪费。”
看着剩下的胶带,女孩自言自语道。
看来还是个勤俭持家的孩子。
接下来的步骤就简单了,把木炭放入买来的炉中,用火机点到微燃,不完全燃烧的木炭便释放起了我们所需的一氧化碳。
女孩在炉火边躺下,我拿起书,开始读穷小子阿拉丁的奇妙冒险。
深秋的房间,燃烧的炭火带来了些许的暖意。
然而阿拉丁才被邪恶的魔法师关进地洞中,女孩就坐了起来。
“我饿了。”
“……”
“饿着肚子可不行。”
“嗯?”
“心理学上来说食欲和求生欲是同源的,带着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死掉我会很为难的。”
你这样我也很为难啊。
“那怎么办呢?”
“冰箱里好像还有一点肉以及蔬菜。”
“嗯 ……”
“其实这个炉子买的时候还配套烤架了。”
“嗯 ……”
“柜子里刚好还有半瓶烤肉酱。”
为什么连这种东西都有……
“我去准备下材料,你把窗打开,关着窗烤肉多危险。”
嗯?我们最开始要干嘛来着?
三、
总之,现在我们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烤肉。
不得不说,碳火烤的果然比电磁铁板的好吃多了。当然室内不通风环境烤肉比较危险,好孩子千万不要模仿哦。
女孩熟练地放肉、涂油、翻面、蘸酱、包菜,一气呵成。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肉,说了声谢谢,和她一起吃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可能这时候有人会责怪我,作为死神怎么不尽心尽责,还在这里吃烤肉。在这里我想解释一下,这里面是有很深刻的原因的。
因为 —— 这孩子烤的肉实在太好吃了。
外焦里嫩,肥瘦相间,配合烤肉酱的鲜咸和蔬菜的爽口,入口即化却又富有嚼劲,下咽后还有肉香余在喉口。
于是 Plan B 就在这场盛宴中默默流产,我也暂时放弃了今天完成任务的期望。
嘛,反正拖延完成任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加油工作啊,未来的我。
这时我注意到在女孩背后一幅被白布盖上的画。
最初进入房间时已经多少从散落的颜料、四处摆放的画以及女孩手里的美工刀猜出这算是女孩的画室。然而在所有的画中,只有她身后角落中那一幅被布盖着,不由得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幅是什么?”我指向那幅画问道。
“嗯?呐柿花落泥半荒弃了的。“
“……"
嘴里食物吃完再说话。
“那是画了一半放弃了的。”
“能给我看一下么?”
女孩犹豫片刻,揭开画布递了过来。
确实是一幅完成度很低的画,只有大片的色块和还未成型的线条。然而我却从这幅半成品中感到一股强烈的“欲言又止”的气息。
有什么正要从其中显现出来,渴望被完整地对这个世界表达。
我许久地盯着画布,然后对女孩说:
“把它画完吧。”
“嗯?”
“你先把这幅画画完,我会在你画的期间寻找你期望的死法。”
女孩沉默了会,咀嚼咽下手中的食物,然后点头。
“好的。”
之后我们就没有交谈,一起吃完了剩下的烤肉。
吃完已经是深夜,到了人类该进入睡眠的时间。
“能陪我睡着么?”
女孩向我提出请求。我答应了。
女孩如婴儿般蜷缩侧躺在床上,抱着被子。而我坐在床头,读着那盏能实现所有愿望的神灯的传说,直到她静静睡去。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依然继续着死神的工作,为名单上的人们结束最后一刻的痛苦,带去他们无论期待与否的死亡。
工作并不算忙碌,到底即使我们不加干涉,人类也会死去。
闲暇时我便去女孩的住处,提出我从近期的工作经验中构思出的方案。不用说,都被一一驳回。
女孩的画有一点没一点地完成着,但在完成之前似乎都不打算让我过目。我只好在她作画时呆到一旁看书,然后期待结束之后吃上她做的烤肉。
有一天我来到女孩房间的时候,她正在哭着。
女孩蜷缩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眼泪毫无形象地抹在脸上和头发上,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紧绷着,随着哭声不时地抽搐。
那哭声像是带着什么尖锐的刺,从女孩的身体中摩擦着流淌出来,在这空间中硬生生撕出一道带血的裂痕。
我来到她的身边坐下,默不做声地陪着她,直到她哭着睡去。
那时候我清晰地意识到,女孩要死了。
四、
“当人们说他害怕死亡的时候,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死前的痛苦?生前的遗憾?抑或是矗立在死亡背后那沉默的永恒?”
“那反过来说,那些追求死亡的人们又在追求什么呢?仅仅是出于对生存痛苦的逃离?”
“若是为了逃离,死亡这个出口的背后并没有任何解脱哦。穿过死亡的大门可不像逃离工作之后的休假。那里没有舒适,没有宁静,没有快乐,什么都没有。”
“若是在临死之际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的话,没有人能够安然地接受死亡吧?所以必须等到人被强烈的情感包围,把理智腐蚀殆尽的某一刻,他才能真正心甘情愿地拥抱死亡。”
“就像那些为了信仰死去的人们一样,就像那些追求美学死去的人们一样。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欺骗,需要将他们诱拐进死亡的大门。你觉得我说得对吗小哥?”
“……"
面前的男子看着我犹豫了下,说道:
“就算你突然问我这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
“而且问已经坐在屋顶准备跳楼的人这种问题,好像不太合适吧?”
嗯,此刻我正和一名准备轻生的男子一起,坐在高层写字楼顶部的边缘。
看,我早说了,这是最受广大轻生人士欢迎的方案。
“哦?怎么那么想不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么?“
我关切的问道。
“投资失败,欠了一千多万。”
那没办法了,请继续。
“顺带一提,我追求死亡是为了保险金。”
“自杀是没有保险金的吧?”
“我做了工作,会处理得像是意外。”
看来还是个考虑周到的人,怎么会犯投资亏损一千万这种错误呢?
“需要推荐更高的大楼么?我知道溜进楼顶的方法哦。“
“不,谢谢,这里就足够了。”
男子说完,望了下脚下的街道。街道依然如日常一样人来人往,仿佛这是毫不特别的一天。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还在日常中的人们沉思着,时间仿佛在他的身边静止了片刻。
接着,他转头对我说了句“我走啦”,便从我身边一跃而下。
我看着他的身体缓缓下坠,然后动身,在他落地前追到了他的身边。
他看到我有些惊讶,而我只是冲他微微一笑,然后将手伸进他的身体。
那一刻,生命从他身体中消失,在下一瞬间,他生前的躯体迎来了地面的冲击,碎裂开来。
当场死亡,想必法医的诊断会这么写道。
之后我就我便离开了现场,今天约好了要与女孩见面。
五、
自那次目睹女孩恸哭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月。
那之后女孩的话变得少了很多,开始没日没夜的投入到那幅画的创作中去。
有时候想想,会不会给她的压力太大了?
记得有一次我走进她房间时,看到她正把美工刀片对着手腕。
“……这个剧情我好像看过了" ,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放下了刀片。
“画不出来了。”
“不要有压力,慢慢来。”
“没灵感了。”
“不要急,会有的。”
“好烦,死掉算了。”
“不要和死神说这种话……”
总之画作就这么按部就班难产着。
不过前段时间好像终于找到了思路,说是会在近期完成。
我在结束了跳楼轻生男子的任务后,径直来到了女孩的住处。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阳光褪去了正午的燥热从窗口温暖地漫进房间,把一切都染上了带有晕眩的金色。
女孩坐在椅子上,对着身前的画布。听到我进来的声音,她回头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此时,我从女孩脸上看到了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平静。
女孩告诉我,画完成了。
我抬头看向女孩身前被遮盖住的画布,注视良久,像是期待着有什么,又像是畏惧着什么,迟迟不敢有所动作,任凭时间在这静止之中慢慢堆积。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宛若僵直多时的肌肉,发出了“咯吱”的疲惫声。我终于伸出手去,将盖在画上的遮布揭开。
当看到那幅画的一瞬间我便明白,画确实地完成了,不多不少地。
我第一次看到画时所感受到的,那些隐忍按捺的情绪,那些渴望向这个世界表达却又欲言又止的话语,都已被恰如其分地描绘出来,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地刻在画中的线条色彩中。
我久久,久久地盯着那幅画,像是盯着女孩的一生被那颜料涂抹开来漫于纸上。
那一刻,我感受到女孩那些因过于敏感而每日感受到的痛苦,那些因痛苦而堆积的对世界的疑惑,那些因无法适应世界而产生的压抑,那些因无处可躲的压抑而渗入骨髓的悲鸣,都通过这幅画涌了进来。
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低下头,看向不知何时正盯着我的女孩,俯下身将她抱入怀中。
女孩的身体异常轻盈柔软,像是藉由画的完成,终于将这一切从身体中剥离,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她靠在我的怀里,哭了起来。但是那哭声不再如之前那般撕裂,而是柔和地落在我的身上。
许久之后,哭声渐渐微弱下来。
“已经可以了。”
她说道。
我抬起环抱她的手,温柔地轻抚她的后背,然后停留在她心上,感受它平稳的跳动。
时间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逝去,就这样过了良久,我将手伸进她的身体,将生命从她身体中抹去。
那一刻我听到她小声对我说: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