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三少

在鄂北农村,“斗鸡”是一项广受欢迎的竞技游戏,因为形似斗鸡而得名。“斗鸡”游戏血腥、暴力、刺激,尤其受男孩子们喜欢。在一片沙地或土地上,双方各抬起一条腿,双手并拢,抓住脚踝,单脚着地,相对而立,游戏开始后,互相冲向对方,不限动作,倒地或双脚着地者为输方。因为输方后脑勺特别容易着地,所以大家一般不在水泥地上玩。

我、青松、大牛是一个斗鸡组合,人称“斗鸡三少”。我们特点鲜明,技艺超群,且配合默契,让桃庄的大小男生们倍感头痛,如何打败我们,是一个课题,他们背地里不知道研究了多少回。整个五棵树村,都知道桃庄的斗鸡三少不好对付。我们还作为种子代表队,和邻村的高手过过招,同样胜多败少。

我外号饿狗,斗鸡时最擅长顶,我的对手最容易人仰马翻。大牛擅长推,像推土机一样,常常能把对手逼到死角,动弹不得,从而被迫投降。青松擅长防守,很少主动攻击别人,他凭着一个硕大的屁股,随时阻挡对手各种凶猛的进攻,因为耐力极佳,99%的对手会被他耗“死”。当对手人数较少时,我们三个打配合,简直如切瓜砍菜一样轻松。

不少低段位的斗鸡男生热衷于磕,一阵猛冲,端着膝盖高高跃起,企图一招制敌,面对段位相似的对手,狭路相逢勇者胜,能占到不少便宜,可一旦遇到善顶或善推的对手,就会败得很惨。

我们常在下午放学后,在一片庄稼地里决战,整个桃庄,将近二十个男生,斗我们三个,其中不乏年龄比我们大的。谁也不愿意轻易服输,气氛分外紧张。

战斗一开始,我们三个各自为战。青松会找到水平最高的对手打消耗战,大牛和我则着手解决一众小喽啰,三下五除二,地里倒下一大片。能活到最后的,都是水平和我们接近的,靠单打独斗就不行了,毕竟我们被车轮战消耗过,体能不占优势。

只要青松不倒,我们就有九成胜算,所以接下来的行动目标就是保护青松。我和大牛的配合简捷高效:他和对手僵持时,我杀到对手身后,一个偷袭,对手基本会瞬间趴下;或者我和对手僵持时,他从对手背后一推,对手就会凌空躺下。

最后要解决的往往是对方的“大王”——水平最高能坚持到最后的人,也是这场斗鸡游戏的高潮部分,对方“死掉”的小喽啰大声地给自己的大王喊加油,很多放工的大人也会被我们吸引过来,他们叼着烟,或站着或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的决斗。

这时候青松会选择突然撤退,往有坡或者有陡坎的地方跑。大王一定是着急把青松解决掉的,因为若过来找大牛和我,一挑二,只有五成胜算,但体能消耗是巨大的,最后肯定会被青松“耗死”,如果能先快速解决掉青松,再对付我们两个没有体能优势的,起码没有后顾之忧。

大王明知是计谋,也要杀过去,我们顺次跟在大王后面,大牛时不时上前抵一下大王的屁股,惹得大王甚是烦躁。到了目的地,青松背对斜坡或者陡坎,大王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大牛则快速上前抵住大王的屁股往前推,快到边缘时,我恰好赶到,用力一顶,大王被高高甩起来,然后趴下去,有时候还会吃一嘴土。

小喽啰们叹息声一片,大人们则拍着巴掌大声叫好。太累的时候,我们仨会就地躺下,如同躺上了棉花——体能消耗太大了。

有时候决战完太晚了,恰逢阴天或者下半月,没有月亮,就点着火把往家里赶,我们头发丛里冒着混有荷尔蒙的热气。十几个火把的光,把青黛色的夜空照得通亮,把迎风簌簌的树叶照得鲜绿,把我们大汗淋漓的脸照得绯红。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我们的笑声,叫声以及不服气的辩解声。远处传来大人们的呼唤声,叫骂声以及阵阵犬吠声。

平时我和青松、大牛常在一起写作业,放牛,掏鸟蛋,捉鱼虾,偷红薯……但都没有一起斗鸡时那么默契。我们常讨论,以后生儿子了,咱们要不要组一个队,叫“斗鸡三小”。后来上初中了,周末也要拉小伙伴们出来斗一场,那种凯旋后的喜悦感让我们着迷。

初二那年,大牛告诉我俩,他不上学了,实在学不进去。大牛的个性我们清楚,跟黄牛一样倔强,既然说出来,就说明早已考虑好了。我俩还是晓之以理地劝导,咱们农村娃,不上学,以后能干什么呢?大牛说,他喜欢大海的自由和广博,想做一个水手,他感觉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第二周,大牛就办完了离校手续,走的时候,他背着被子来教室找我和青松挨个儿告别。之后四年,大牛没有和我们见过面,据说和父母一起去县城做生意去了。

斗鸡三少少了一少,战斗力大不如从前,名声渐微。到了高中,我们彻底不玩斗鸡游戏了,没有时间,大量时间要用来复习,做试卷。三点一线的生活,连运动锻炼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玩斗鸡了,再说也没有人陪着玩。有时实在想了,就抱着脚踝,靠着墙,回想一下斗鸡三少曾经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高考后,我选择学医,去了北方,一个离医学殿堂很近的地方,毕业后选择就地就业。青松选择留在武汉,学光电子技术,毕业后去了深圳。大牛也从事了与大海日夜相伴的工作,不过不是做水手,而是做渔民,在山东烟台。

我离青松2000公里,离大牛700公里。有几年夏天,我打电话给大牛,说想去看看他。他支支吾吾地说各种不方便,言语中,我感受到了隔阂,不是小时候的感觉,更缺少斗鸡那样的亲密和默契。和青松,只是偶尔在校内网或在QQ上聊聊天。突然发现,我们似乎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心思,有了自己的世界。

结婚的时候,他们俩我都没有通知,太远了,来回不方便,其实根本原因是我觉得,这种距离感,已足以让我选择不开口。婚礼在老家县城里紧张地筹备着,我像个陀螺,忙得晕头转向的,由于睡眠不足,常常丢三落四。

婚礼前一天清晨,我一睁眼,发现大牛和青松正坐在我床边。他们义正辞严地批评我,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通知?我鼻子一酸,啥也没说,起身分任务。青松管账务和物资明细,大牛开着车,当起了司机,一天时间把所有没有完成的事情,料理得顺顺当当。父亲丧葬期间,他们也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忙前忙后,专门找出力的活儿干。

我们交流得不多,但根本就没有忘记彼此,我们的友谊还在。有一种距离,叫做自以为是。

今年三月的一天,大牛从山东打来电话,说他不想做渔民了,一个人干了十多年,太孤独了,想来北京做零售生意。我说可以,我有一些零售界的资源,可以帮忙整合一下。

电话里,大牛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斗鸡的情形?我有一些纳闷,多少年了,怎么突然问这个呢!不过还是很开心地和他聊了很久,我们回忆了很多场斗鸡的经典“战役”。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要吃晚饭,才依依不舍地挂掉了电话。

第三天,我接到大牛家弟妹发来的信息,说大牛失踪了,渔船找到了,海管已经派人在失踪地点方圆五公里内打捞了两遍,没有找到尸体。凌晨四点看到信息,我一骨碌爬起来,回电话确认真伪,弟妹还没有睡,带着哭腔说属实。我一下子瘫坐在阳台上,如果大牛三天前的电话,是为道别,我情愿永远不接这个电话!

我拨通了青松的电话,打第二遍他才接,他急切地确认了一遍消息,沉默了一分多钟,然后语气沉重地说:“狗哥,如果大牛真走了,伯爷伯妈(大牛父母)就没有儿子了,霞姐(大牛姐姐)又嫁得远,大牛家嫂子,还有两个孩子,我们都得管!”“嗯!”我坚定地点点头。

六月份去香港开会,路过深圳,我专程去看望了青松和他一大家子。毕业十年,他没有换过工作,在一家显示屏工厂做到了副厂长,买了单位建的员工房。两个儿子,老大已经上幼儿园了,弟妹自己开了一家服装店。

我们没有出去吃饭,干妈(青松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席间,青松给自己开了六瓶啤酒,没有给我拿酒杯,也没有给我拿酒,许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是滴酒不沾的。青松严重发福了,凸起的肚子已经抵到了桌子边。我们慢慢地吃着,详细地讨论了大牛的善后方案。吃到最后,他自说自话地冒出一句,“唉——斗鸡三少,就剩两个了!”他眼眶通红,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眼泪。

走的时候,他把我送到车前。我拍了拍他的肚皮,提醒他注意控制体型,他拍了拍我的头,啥也没说。我转身上车,他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后视镜里的他,嘴里叼着烟,双手着了魔似的在上衣和裤子袋里掏着什么;后视镜里的我,双眼噙满泪水。

我想起青松曾在QQ空间写过的一句话:此生,我痛恨别离!

图片发自简书App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098评论 5 47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213评论 2 380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9,960评论 0 33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519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512评论 5 36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533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14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74评论 0 25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04评论 1 29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563评论 2 31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44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50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33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08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46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847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361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