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背上的皂角树

        我常常会无端地想起那棵树,那棵长在老家崖背上的皂角树。

        记得小时候,家乡的村庄,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而我家崖背上那棵粗壮茂盛的皂角树,算是村子里最大最古老的树。问起皂角树的栽植年代,没人能说得清。我婆说,自她十几岁嫁过来时,树就那么粗了。那棵树大约有十多米高,树形高大魁伟,树干粗壮,往往三四个人合围才能抱住。炎夏时节,树冠遮天蔽日,像一把擎天巨伞,投下硕大的阴凉。这里成了我们小孩子的乐园,玩累了,就坐在裸露在外面的树根上歇息,那树根,像极了我婆干瘦的手背上高高隆起的青筋。

      那时生产队上工、开会都敲铃,那片铸铁做的铃就挂在皂角树最下面的一根树干上,树下是村民的集合地。每次母亲碗里的饭还没吃完,当当当,当当当,震天响的铃声,从崖背上直往我家窑洞里钻。听到铃声,父母便立刻放下碗筷准备出工,母亲边解围裙边给我交代洗锅、喂猪等一系列活计。一度时期,我特别讨厌那像催命鬼一样的铃声。

      夏季晚上,队里常常在皂角树下开会。印象最深的是1976年8月的一个晚上,队长正念文件,树枝上临时接过来的电灯泡突然晃得厉害,会场上的人也跟着晃动,父亲飞一般地顺小道往崖下冲去。等人们反应过来发生地震时,父亲两边胳膊下各挟一个,已经把在窑里睡着了的我和弟弟提溜到场上来了。后来才知道是松潘大地震引起的余震。多年来母亲时常会提起这一幕。那棵树,似乎是保护神,是报信的使者,它见证了一个父亲对孩子深沉的爱。

      皂角树长在崖边上,整个崖背是打麦场。包产到户后,这场就分给我家。初夏时节,天清气朗,眼看着树叶由鹅黄变成翠绿,淡绿色絮状的花开了,那素淡的香味儿清新怡人,引来蜜蜂嘤嘤嗡嗡。父亲套上碌碡吆着牛,光出的场像涝池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煞是好看。碾菜籽,摞麦垛,摊场,碾打,晾晒,繁重的农活一件接着一件。碾打间隙,人们坐在树下乘凉,喝着婆沃的浆水直喊“过瘾”。父亲给大家讲烂熟于心的三国故事,有时还能和叔父下半盘棋。女人们则利用这个空隙纳鞋底,补口袋,拧绳子,说着十里八乡的趣闻。树梢一动,有人就喊:风来了!于是,男人们齐上阵,几张木锨在空中翻飞,女人们则拿着扫帚逆风横扫,麦粒和麦衣瞬间分开。

      麦子碾完后,各家便轮流晒麦。晒麦必须有专人看护,主要防鸡雀偷吃糟蹋。看场晒麦是我最喜欢的活儿。树下凉风习习,拿一本书,随手翻翻,看太阳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光影,看沟对面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远眺北面青山上白云的瞬息变化,何等的惬意。

      我家崖背上的这棵树只开花不结果。往北大约100米的那棵树结出的皂角又大又长。两棵皂角树,一南一北,默默相望,人们称它们为夫妻树。风一吹,树枝在风中摇曳,树叶沙沙作响,似乎两棵树在相互招手致意。后来读舒婷的《致橡树》时,我脑海里出现的竟然是老家的那两棵皂角树。

      皂角树上有喜鹊搭的窝。喜鹊喳喳叫时,我婆总是说要来客了。随后颠着小脚忙前忙后,准备饭菜。真是神奇,十有八九会有大姑小姑或其他亲戚来看婆。偶尔即使没有客来,婆也会笑着对我们几个孙女说:你们几个猴女子不就是客吗,今儿个就待你们了。我们那时总会辩解:婆,你胡说呢。后来,我们这些女子果然一个个都成了故乡的客了。现在看来,许多男子也何尝不是故乡的客呢!

        记得那时婆常说,人不如树!一棵树,人老几辈就这样长着,人背不过树呀!1998年秋季,一个平常的日子,我婆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端着簸箕拾掇粮食,突然说头晕想睡,然后就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那时,萧瑟的秋风漫过皂角树,渐渐变黄的叶子正沙沙作响。

        再后来,总有城里的人在村里转悠,想买那两棵皂角树,父亲坚决不许卖。2008年春天,皂角树的嫩芽快要绽开时,父亲走了。第二年,大树也被挖走了。看来,我婆的话对也不对,树和人有时也会一样,也会身不由己,猝然离开。

        好多年了,那棵皂角树一直深植我心。每当看到高大的皂角树我总是莫名的激动,总是不由自主地抚摸着粗糙的树皮,长久凝视,似与多年的老友久别重逢。我相信树是有灵魂的。每个从乡村走出去的人,心里大都长着一棵树,树上附着故乡的精魂。

      台湾女作家三毛曾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此刻,我多么想做一棵树,一棵北方的树,像我家崖背上的那棵皂角树,春天发芽开花,夏天洒下阴凉,秋天落叶归根,冬天傲立寒风看夕阳。开花或者结果,人来或者人往,长久或者短暂,我都努力的活着,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不悲,不喜,用四季分明的姿态,演绎生命的意义。

                              写于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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