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出现在了杂草野陈的小径口,两边堪比童身的麦田密得窒人呼吸。
头上传来飞机掠过的遥远轰鸣,我望向天,那里只有一块被压成纸片的红色月亮。
然后在恍惚间看见小径的另一头站着一个看不见模样的人,他站在红色月亮的前面,被月撕下一张铺满地的浓黑的影。
然后他就一直伫立。然后我着魔地一步一步走过去。
然后我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刀疤、烫痕和凹坑的脸,眼白不时地轻轻向上翻去。随着眼白再一次浮动,他极力挤出一个善意的笑,一滴口水却在不觉间从嘴角滑落。
我张嘴却说不出话,于是就只是望着他。
夜色静悄沉默,尚能看见月亮以后的飞机的光,只是声音早已远逝。
他亦不言。
俄而从腰间取下一只葫芦丝,嘴里发着咿呀的低声呜咽,用盛有祈求的眼睛看着我。
我只是望着他。
他有些焦急了,拧成一簇的发黄头发贴在额前,在月光下蒸出汗气。
我仍只是单单望着他。
哇的一声,他眼里突然拧出了眼泪,更多的口水倾斜出来。
叹了口气,我终于点头。
他便一下子开心起来,拿起葫芦丝开始吹演。难捱的声音从葫芦节的震颤里爬出来,而后又重重地砸在长满杂草的地面。
我望向他,忽觉他拿起葫芦丝的样子就像是在奋力地高举铁锹,每吹出一个音就砸下一锹。
我有些动容,竟心生悲凉,感觉他在一面挖着自己的坟,尚还一面吹演起自己的丧曲。
现在好啦,我就站在这条被他的影子占据的小径里,闻听暮色,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为自己掘墓送丧。
我却开始走神。想起了他失智前的模样,那是个可以横渡湍水的聪慧汉子,可如今……
我看向他,他已吹完了他自己的歌,正对着地上的影子傻笑。
起风了。
耳边传来麦浪翻腾的声潮,风中又有土狗在月下朝往不知名的远方呜鸣。
他挠着头,对我快速挥着手;可他是手心朝里,手背朝我啊,我有些哽咽。
忽然拍了一下脑袋,他侧身蹿入麦田,四面沉寂,天地就此空旷下来。
然而他是无悲无痛的离去了,我又如何饮下这悲伤呢?我拖着疲惫的身心,彳亍穿出野径。
当我再次来到这里已是三天以后。我于小径口站了许久,只是另一边月轮下的高大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不知晓为什么心头渐渐蒙上一层灰霾,我一步步地踱过去,直到我走尽整条小径,那个悲惨的汉子始终没有突然跳出来吹响他的葫芦丝。
我唯有站在他每晚都会站着的那个地方,回首望去,希冀看到有那么一个痴呆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傻笑。
可希冀常不免落空。月光柔白,野草上压着的唯有我的影子。
狗的呜鸣如期而至,斯人却已然不在。蓦地心头一紧,我想起了三天来的风言风语:他死了,他的魂终于从那具失智的高大身躯中死去。
他解脱,真好。可我又该悲该喜呢?
或许他三天前已经掀完了最后一锹,现在,终是轮到他自己进去了。
可想到这从前常在我面前炫耀儿子与收成的爽朗汉子不知何时失智,又不知何时离去人世,我心便无比沉困。
人生真的是无比脆弱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却被造化随意揉捏,让你失智,让你入土,没有人可以反抗。
于是时隔一日我又来到了小径口,取下刚买来的葫芦丝,坐在路口独自吹演。
难听的声音夹杂着我的热泪一齐翻涌,我只期为他吹响最后一曲丧歌。
突然一道影子扑闪而过,我连忙抬头望去。
一个挑着担子的农夫摇晃着从这边的麦田走进另一边,灰影与斜风随之而去,小径被月光重新塞满。
我脸上尚有来不及消散的欣喜面容,知了那不过是一位月下老农,心头只生出更大的失落。
自此以后,每每凝望月亮,心头始终萦绕着一个无底的疑问:
为什么是个农夫呢?
而为什么我只会记录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