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这一生,无忧无虑而过。我想女人就应该这样虚度一生的。
奶奶应该是出身小康家庭。上面有三四个哥哥,所以小女儿的出生是颇得一家人欢心的。还记得奶奶一脸幸福的给我们这些孙儿辈的演说:当年未出阁时,在家里馋苹果了或是馋梨子了,便说:爹,我想吃苹果!于是奶奶的父亲就挎上篮子去果园里摘上半篮子,奶奶就着新鲜咯吱咯吱地吃,而劳作一天的哥哥们,在一边笑着看。
所有被家人宠着的女儿,未出阁时都是家里的公主。而出阁以后,到了婆家,是继续当家作主耀武扬威,还是低声下气作牛作马便全看自己的幸运与否了。
奶奶应该是20虚岁上嫁给了爷爷。爷爷那会儿还是府上的少爷。结婚当天还在树上掏鸟窝,被人从树上拉下来穿上马褂,系上红绸就成了新郎。见过爷爷少年时的照片,油亮的小背头,像山楂树里男主角那样的发型;月白的小马褂,铮亮的大头皮鞋,很是帅气捧场。我私下里认为,爷爷不一定会喜欢比他大4岁的奶奶吧!
结婚后的日子定都是相同的。相安无事,然后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老大女儿,老二女儿,老三到了爸爸,是儿子,此时爷爷便开始酝酿着再取二房夫人了。因为爷爷同爷异母的哥哥,此时已经取了两房夫人了。而奶奶的幸运,便是全国解放了!然后爷爷便只能“爱一人终老”了,所以奶奶就没了“旧人哭”的担忧。
但后来,祖上偌大的产业,在分家产时,奶奶看出了势单力薄。大爷爷家的两房媳妇都比奶奶强壮好胜。分家时,找个大八仙桌,把奶奶按绑在桌上,把值钱的金银细软都抢走了。奶奶后来演说时还会抱怨:早知道还不如你爷爷再给你们找个小奶奶,然后也能抢点首饰回来。 爷爷奶奶盼孙子,但3个儿子却依次生了5个孙女。父母对子女的喜欢也是讲究缘分的,而况奶奶对孙女们,于是,奶奶就是不喜欢姐姐,更不喜欢我。我打小体弱多病,村里有名的“老阴天”,七岁之前就没见我笑过,而我记忆里,也从没见过爷爷奶奶对我笑过。
逐渐上了小学,我成绩稳居班里前三名,倒是小时候天天欺负我的堂妹学习不如我好,成了我的跟屁虫。奶奶是极喜欢这个比我小100天的堂妹的,因为堂妹长得极像她。小时候一起在奶奶家玩,堂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把我按在床上揍一顿;我只会瞪着两只泪汪汪的眼睛哭,因为说话极晚,到三周岁的时候才会叫爸爸妈妈,被揍的事情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直到有一天,妈妈去奶奶家接我,看到我又被按在床上眼泪哗哗地挨了一顿揍,才把我抱走再没把我送到奶奶家。
所幸我不是哑巴,所幸上学后慢慢强大,强大到堂妹天天要被我保护了。偶尔姐姐和妈妈聊天说起来奶奶不喜欢我们姐妹的情景,姐姐领着我去奶奶家玩,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里,孩子见着什么都会往嘴里塞。而姐姐,仅仅是拣起奶奶院子里一颗小葱,还没剥完皮,被刚回来的爷爷一把夺下来扔在一边,而奶奶也从屋里赶出来指着姐姐说:我告诉你,你们姐俩吃块我的地瓜,都是跟着小静沾的光。小静,是堂妹的名字。——那个明晃晃的夏天,我突然就想起小时候被堂妹按在身下无声流泪的场景,想起奶奶一脸漠然地看着孩子间所谓的游戏。就如,《百年孤独》开卷里,布恩地亚上校第一次认识冰块的那个下午一样耀眼。
后来,学习越来越紧张;后来,我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后来我考上大学;后来我在大学期间入党,曾经在小小的村里很被羡慕的事情——而这一切,似乎都与奶奶没有任何关联。
而奶奶,却是一个一辈子很爱自己的人。还记着一次家庭聚餐。大人们一桌,孙儿们陪着奶奶坐。奶奶指着一桌子的菜,看看馋涎欲滴的我们说:你们姑姑还没来吃,都不能动筷子!——我们都眼巴巴的瞅着。奶奶却夹起一块红烧鱼来放进嘴里说:我尝尝今天这鱼做得怎么样!
爷爷六旬多时去世。我感触不深,因为爷爷也不喜欢我。我印象深的,是爷爷去世第二年的春节,奶奶身体还很硬朗,一个人住,由三个儿子每天送饭。年三十晚上,爸爸让我去奶奶家,帮奶奶擀饺子皮,包饺子。去了后,奶奶一个人在烧火灶,胶东都是大炕大锅。奶奶看到只有我自己去了,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小叔也去了,然后这年春节开始,奶奶便开始在三个儿子家里轮流住开了。
后来,我远嫁外地。也许世间的美好,真得只是留存在记忆里的温馨。当我远离家乡,遥远地回忆起儿时的一切,都是美丽而温暖的。
奶奶在我远嫁后的第二年,无疾而终。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奶奶一辈子过得无忧无虑。我常常想起张爱玲笔下的名叫紫薇的奶奶:“从前她是个美女,但是她的美没有给她闯祸,也没给她造福,空自美了许多年。”或者,我的奶奶,才是女人的极致生活,思考很少,快乐很多。人生也许就是一场漫不经心;这辈子,无论爱与不爱,来世里都不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