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端午，倒想起一桩立鸡蛋的旧事。
小时候到了端午，母上必要用五彩的棉线给我编个精巧漂亮的小网袋，一大早煮些鸡蛋、鸭蛋之类装到网袋里，沉甸甸地往我脖子里一挂，再看我跑出去疯玩，嘱咐饿了可先剥了蛋吃。
端午还时兴立鸡蛋，谁能将鸡蛋稳稳地立在桌上，便算是去了一身邪祟，可得一年康顺。每每一家人吃了饭消食的功夫，便要取一只生鸡蛋挨个儿的立。
待他们立了一圈，我也从外面疯玩回来了，一边大口喝茶，一边眉开眼笑，待撂下茶缸子，摘下胸前煮熟的鸡蛋，将秃的一边朝下握在手中，用力朝桌上一敲，松了手，它便稳稳地立住了。
我弟指着我：“你犯规！”我就冲他扮鬼脸：“又没说不准蛋碎！”然后便是一番你追我赶、嬉笑打闹……
端午节要吃粽子，红豆馅儿的蘸桂花糖，腊肉馅儿的加只咸蛋黄，母上裹的粽子个儿尴尬，吃一只不饱，吃两只太撑。你掀开锅盖，只管捡那又小又丑脱了线的，便是我为自个儿量身定做的粽子了。
就着清香的粽子汤吃了粽子，再喝银耳红枣莲子汤解暑，冰箱里还冻着葡萄和绿豆冰。漫长的苦夏在芳草的清香和蔬果的脆爽中，伴着逐渐聒噪的知了声，就这么甜甜地开始了。
其实粽子这种食物花样虽多，但万变不离其宗，无非咸甜而已。
千百年来，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地往粽叶包裹着的糯米间填充着各自可得的食材——塞腊肉、塞火腿、塞豆沙、塞红枣、塞赤豆、塞栗子、塞咸蛋黄……塞一切想塞的东西，甚至花瓣和水果，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哪怕塞了臭脚进去，那也是粽子，唤作“臭脚粽”。
曾吃过广州同学家寄的粽子，口味与江浙一带差异不大，唯形状娇俏可爱些。近来有人自创了一种西米裹的粽子，蒸出来晶莹剔透，的确好看，很快成为网红，然而吃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端午节除了粽子，也有旁的吃食，而且颇为丰富。民间有歌曰：“五月五，五黄三白过端午。”
关于五啊三的，各地流传说法不一，因此大概也是虚指。所谓五黄，指的是黄瓜、黄鳝、黄鱼、黄泥螺、韭黄、咸蛋黄、雄黄和黄酒。所谓三白，指的是茭白、蛋白、白切肉、白斩鸡、白蒜头和白豆腐。把“五黄三白”略微综合一下，便是一桌精致可口的小菜。
我比较偏爱的几样端午小菜，便是皮蛋豆腐、蒜拍黄瓜、韭菜炒螺丝、茭白炒肉丝、蒜烧鳝段、清蒸黄鱼、黄酒焖鸡。
皮蛋豆腐，辣椒少不得，黑白红三色垒叠，口感精彩纷呈；
蒜拍黄瓜，黄瓜要拍蒜要泥，醋里不忘添勺糖；
茭白炒肉丝，堪比獐肉鹿肉绞斑鸠……
不过，在这些菜里，我最爱的还是韭菜炒螺丝和蒜烧膳段，有这二位在前，清蒸黄鱼和黄酒焖鸡却要靠后站站。
在淮扬老家，若吃田螺还要去菜场里买，一看便知是读书读傻了。假如要吃田螺，只需提前两日，晚上吃了饭洗了澡，地上暑气也散了，抓一把竹筷出门溜达。吹吹风，散散步，往靠河的地方走走。
到了岸边，随手往浅水滩里松松散散地插上几根，再一路慢悠悠溜达着回去。第二天早上去收筷子，拔一根出来，上面必定三三两两吸着又傻又肥的田螺。这就叫“彭某人钓田螺，愚者上筷”。
把这些“愚者”带回去，在清水里养上一天，待它们吐干净泥沙，第三天便可下锅。
韭菜炒螺丝做法参照一般炒菜，侧重香料的运用和生老的把握，在此不做赘述。值得一提的是田螺的吃法。
我是吸田螺的好手，然而我弟十足差劲，好几回差点被螺帽噎死，所以去了壳的韭菜炒螺丝完全迎合了他的需要。
根据我的经验，吸田螺这事与黄蓉的兰花拂穴手无二，讲究“快”“准”“轻”“奇”，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用筷子轻轻托住螺尾，舌头抵住螺口，提气运力，猛地一吸，稳稳端住窜入口中的螺肉，同时喉头紧缩，留个后手，防止螺帽冲入作祟。
韭菜炒螺丝事先用针将螺蛳肉挑出，自然免了吸的功夫。干过这活儿的人都知道，挑螺丝之功大于做菜之功，因此餐桌上唯一能敞开了肚皮用勺子挖着吃而不愧疚的，便是那挑螺丝的。一个个吮螺丝如食肉丝，一勺勺嚼螺丝如吃大肉，然私以为挑好的螺蛳肉虽则吃着爽快，终究不比吮螺丝时那一口汤汁与螺肉同嚼来得有味。不过既然要与韭菜同炒，便不得不事先挑好螺肉了。
端午时节黄鳝最肥，富含蛋白质，食之可美容。黄鳝只一根主骨，再无琐碎细骨，很适合小孩子吃。兴化人称之为“长鱼”，因它生得长，又是鱼。
这种鱼形似蛇，口感似泥鳅，无鳞，体表又有一层滑腻的粘液，因此十分难捉。
将黄鳝在缸中养上几日，待去了土腥味，便可宰杀。宰杀时，黄鳝的身体会一圈圈缠绕在人手上。从脖子处剪开放血，开肠剖肚，刮去内脏，清洗干净，剪成寸长的段子，场面十分血腥。
我小时候很怕黄鳝，但起初并不怕吃它。后来目睹了一次宰杀过程，大人把碗里凝成块的长鱼血拿来问我吃否，自那之后，我有几年未吃过黄鳝。
黄鳝是上好的食材，大菜小菜都做得，且各有滋味。江浙人喜欢用黄鳝煮面、熬粥，亦或加蒜爆炒，做成鳝羹。大二随小鹿老师考察六朝石刻时，曾在丹阳吃过一碗鳝背爆面。两三筷的面条坐落成小小的一团，底下浅浅地浸着奶白的鳝骨汤，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爆鳝丝。热腾腾的一碗汤面，观之可爱，食之亦可爱。面则筋道爽口，汤则鲜美入味，鳝则软香嫩滑。
不同于江浙人，广东人更爱用黄鳝煲汤、煲饭。米饭吸收了烫鳝的汤汁，透着鲜香。熟后不忙吃，加盖闷个十分钟，将黄鳝与米饭搅拌均匀方食，想想已令人食指大动。
蒜烧鳝段是黄鳝最家庭的做法，因处理起来简单，只需将黄鳝剪段即可。淮扬菜中还有一道“软兜长鱼”，宴席上颇为常见。厨师要专门练习剔骨功夫。将黄鳝主骨剔去，只留最嫩滑的鳝背。长长的一条用勺子兜来吃，所以叫“软兜长鱼”。一般人家做菜没这个功夫，剪个鳝段也便罢了。
黄鳝处理完毕。烧锅热油，下蒜、姜煸炒，待香气溢出、蒜头发黄，倒入鳝段，炒至半熟。若爱吃蒜苗、青椒、栗子之类，此时亦可加入同炒。待鳝段微微发白，加两勺绍兴黄酒，加锅盖闷之。开盖，倒入老抽、生抽，挖一小勺豆瓣酱、两小勺鲜椒酱（做剁椒鱼头的那种），撒糖、葱花，翻炒片刻，加水淹至食材一半位置，中火煮约八分钟，大火收汁，加盐、胡椒粉。盛出，淋香油，掐个香菜撒上。蒜烧鳝段一定要趁热吃，一冷便腥而无味。热乎乎的一盘端上来，蒜也好，鳝也罢，入口即化，辛辣之中夹着甘甜，回味无穷，就之可食白饭三大碗。
端午要吃咸鸭蛋，鸭蛋用五彩璎珞装。我妈编的五彩璎珞很丑。端午早上，她拿璎珞网了咸鸭蛋挂在我脖子上，赶我出门玩耍，我往往觉得丢脸。但到玩累了时，伸手便可摸到鸭蛋来吃，又觉得满足。
此外，她还会用盐水煮些蚕豆，用线穿成项链，挂在我脖子上、手上，随时可吃一个。据说这是她小时候上学路上的早点，她那时常穿的是萝卜干。我弟平日里并不爱吃蚕豆，然而吃蚕豆项链却很欢。我琢磨着把米饭一粒粒穿成项链，他是不是从此就积极吃饭了。
在学校过端午，啥也吃不着不说，还要忙着复习期末考试，真是凄凄惨惨戚戚。这时不妨想想鲁迅先生《端午节》里的方玄绰，连过节费都巴望不上，对比一下，我好歹还吃得上五芳斋的咸蛋黄腊肉粽子，不错啦！差不多啦！心理也就平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