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无风无浪、安静祥和的小山村,虽坐落在白骨山脚下几十年,就像孩子依偎着母亲,但多年以来一直无人登过白骨山,也没人知道山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如果站在对面的风云山看向这座山,能看到的只有白茫茫的雾气萦绕。村里人传,那山上到处都是人和动物的尸骨。
传说,白骨山底下常年沉睡着一条巨蟒,镇压着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村子几十年的宁静,全靠着这条巨蟒。为了不惹怒巨蟒,村里的人相互约定,一生都不踏足白骨山,砍柴与捕猎全去路途遥远的风云山。
突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个不明来历的白面书生,竟然在白骨山上搭建了一座木屋,并且长久住于此地。
那时,徐生还是一个每天靠上山砍柴捕猎维持生计的农民,但他并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度过。听说村里来了个姓白的书生,他欣喜若狂,决定向这个书生讨教学问。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说来也怪,这书生自打住在这村子那天起,就从来没和任何人打过交道。谁也不知道他每天究竟在干些什么,又靠什么维持生计,就连他的相貌,也鲜有人知。
白骨山又如何?徐生从不信什么巨蟒,能靠学问找到新的出路,这比什么都重要。于是,他不顾村民的劝阻,在一个乌云将雨的下午,毅然踏上了白骨山。
村里人都说,完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二
与风云山的草木茂盛不同,白骨山常年一片荒芜。在初入这座山时,徐生才得以看清那迷雾背后的景象。
原以为盛夏的山林里会是一片生机勃勃,鸟鸣,虫叫,可这里除了风吹枯叶的微微声响外,再无其他。
不愧是白骨山,对得起这个名字。
从小胆子大的徐生,此时心中却有了一丝畏惧。他想起村里人的传言,这山林里,到处都是尸骨。这一路,徐生都不停地望着脚下。
虽然知道那书生住在这山上,但具体在哪,谁也不知道。
一路踏寻,原以为会一眼能看到书生的木屋,没想到走了半天,一无所获。而山里的荒凉还在继续。
忽然迎面吹来一阵强风,徐生险些后仰在地,紧接着又一阵大风,他脚下没站稳,终于还是倒了。
此时他顺着山腰的陡坡滚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这时,天上下起了小雨,打在荒芜的山地上,竟清脆动听。
三
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木屋的床铺上,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正坐在对面,低头读着什么。他知道,这就是那个姓白的书生。
徐生虽不算什么身强体壮的男人,但他自认为,只是从山上滚下来,还要不了他的命。他试图起身,那书生听到了声响,头也没抬地说:“别动,你伤的不轻。”
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缥缈而柔和,清脆而动听,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翩翩公子。徐生从未见过真正的书生,他想也许书生都是这般器宇不凡。
徐生躺着打量着书生的背影。虽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但他还是问了句:“先生是?”
书生站起身,缓缓走向徐生说:“在下白宇,一介书生。住在这里,只是图个清净,并不想被外界打扰。”
“多谢搭救,在下徐生。若不是先生搭救,估计我就要葬身在这荒山中了。”徐生注视着白宇,一张清秀的面孔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令人不可捉摸。
“敢问兄台来这白骨山做甚,据我所知,这附近的村民从不来这座山砍柴捕猎。”白宇拿着手里的书,坐在床边一张椅子上。
“是这样,在下且是一介匹夫,但不想一世如此,听闻先生博学多识,寻到这里,只是想向先生求学。”
白宇微微一笑:“说笑了,我哪里博学多识,只不过闲来无事,喜爱翻看书籍罢了。”
“先生,可愿赐教?”
白宇不作语,沉默良久,他说:“你先养伤,待你痊愈再论。”
徐生还想说些什么,可白宇已经走出了木屋。
四
也许是太过疲倦,在白宇离开后,徐生又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等他醒来,已是正午。中间他醒过一次,隐约中,似乎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缓缓走向他。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的伤居然好了许多。于是,他试着起身,想到外面走走。只是并没有看见书生白宇的身影。
走到木屋门口,望向门外,他呆愣住了,这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他曾登遍整座山,连一片绿叶都没看到,而这大片的绿色,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现在木屋的屋外。
可能,这是山的另一边吧。徐生想。
往外一走,鸟叫,虫鸣,花开,一壶盛夏供人品尝。而远处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正闲云悠鹤般地在林间踱步。
“先生!”徐生焦急地喊。
白宇一回头,慢慢朝这边走来。
“兄台觉得好多了?”
“好多了,没想到好得这么快。先生……可已想好教我学问?”
“兄台有如此志向无所畏惧而来,我怎能不应?”
徐生欣喜若狂,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高兴。何以畏惧什么巨蟒,只是人们心中的臆想而已。
于是从这天起,徐生就日日跟着白宇学习。不知不觉,已是三年。这三年,徐生日以夜继地刻苦学习,而他和白宇的话题也越来越多,渐渐也成为了挚友。
但分别总是免不了的。
一天,白宇对徐生说:“兄台,我会的都已倾囊相授。你当初的志向也可以达成了,是时候回去了。”
“大哥……”徐生从不曾落泪,但这一刻,他放下了那努力维持的尊严。
一声大哥,多少情谊,终究还是要分别。
五
“大哥,还继续留在这里吗?不想出去吗?”
“这一辈子就不走了。”
自打徐生从白骨山回来后,村里人每次见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像是把他当成了怪物,生怕把噩运带给自己。在这以后,一提到徐生这个人,村里人就会说:那个从白骨山上下来的怪物。而徐生还记得,以前他们都说:那个踏实过日子的小伙子。
直到有一天,村里有个人去风云山砍柴,不慎滚落山坡,摔死了。
逝者的家人说:“都是那怪物惹的货!当初不顾劝阻非要去白骨山求什么学。这下好了,惹怒了巨蟒,坏了风水!”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信了,纷纷说有理。一致认为,只有把徐生祭给白骨山的巨蟒,才能化解这风水。
一个炽热的下午,微风四起,全村的人集合在白骨山山脚下,将徐生绑起来,卖力地扛上山腰。在半山腰,村民们将一堆木柴点燃,红色的火光妖娆放肆。
他们疯狂地喊着“杀死徐生,化解风水”的口号,把徐生举起来,投入烈火当中。
徐生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他知道,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永远也成不了大事。
谁也没有注意到,火势正在慢慢变大。而白骨山,遍地都是枯草。
似乎是一瞬间,一整片枯草被点燃,黑色的烟气迎空直上。火势越来越大,整座山都被火光笼罩着,加之风的吹动,白骨山顷刻间化为一座火焰山。
等村民意识到,已经为时已晚。
“不好!大家快逃命啊!”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惹怒巨蟒了!”
“该死的徐生,都是你惹的祸!”
没人顾得上徐生,他被扔倒在地,身下一块坚硬的东西胳得他痛苦不堪。
所有人都在拼命逃窜着,除了徐生。他还记得,那个传授他知识,与他作伴了三年的大哥,还仍然在这山里。
忽然,山地开始猛烈地震动、摇晃着,轰轰的响声震耳欲聋。徐生来不及多想,拼命往山下跑,不经意间朝脚下看了看。
遍地尸骨从土中露了出来。
惊慌交错之下,他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滚落到山下。
六
又捡了一条命。
从昏迷中醒来,徐生再度躺在了当初的那张小床上,熟悉的小木屋,熟悉的环境,还有,熟悉的人。
白宇和当初一样,依然坐在对面,低头看着一本书。
一切场景都是那么的相似,只不过,当徐生直起身来,他看到的,是一条巨大的蛇尾,拖满了整个房间的地面。
“你,你……”徐生吓得浑身颤抖。
“我,就是那条巨蟒。”还是那么缥缈仙气的声音,此刻听来,却那么令人恐惧。
他立起身,缓缓向徐生走去,不,爬去。
“你知道吗,我当初这样向你走近的时候,是想一口吞了你的。”
“你……为什么?”徐生打了个哆嗦。
“我需要食物,”巨蟒说,“我在山下修炼了一千年,好不容易幻化成人,却被人下了符咒。这一世,我只能守护在这座山里,掌管着风水。可你知道么!这座山是方圆百里最荒芜的。常年没有生物,没有食物,我何以生存?”
徐生冷静了下来,他相信,虽然他不是人,但他不会吃了他。他相信,他相信。
“你看到的郁郁葱葱,都是我为了吸引生物,用我的半块蛇皮所幻化的假象,这外头,还是一片荒芜。”说着,巨蟒望向门外,眼神中出现一丝伤感,“我再脱一次皮,这一世就结束了。”
良久,他说:“你走吧,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又说:“吃了这么多人和动物,不缺你一个。”
而后,他化作原形,爬向屋外。巨大的身躯穿梭在屋外的树林中,一瞬间消失不见,随之消失的,还有郁郁葱葱的树林。
忽然徐生感到地下一阵震动,他知道,那是巨蟒回到了家。
再见,大哥。
七
后来。
那老朽身穿一身白衣,端坐在村口,一本正经地低着头看书。隔一会儿,他就会抬头,望望对面的那座山。他的摊子上,尽是一堆著作,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徐生 著。
“施主,敢问这里是何地?”一名游行僧人披着袈裟,问他。
“此处是风云山。”
“多谢施主。有件事想问施主,贫僧刚从对面山游行过来,见山里一片郁郁葱葱,可那里的人为什么要叫它白骨山如此荒凉的名字呢?”僧人伸手指着对面的那座绿山。
老朽望着那座山:“谁说它叫白骨山?我们这里称它为白宇山。”
僧人摸摸头:“那……可能是贫僧记错了。那敢问施主,为什么那座山的石头上,贫僧看到了类似于蛇皮的纹理?是本地特有的吗?”
老朽凝视白宇山,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