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奈良时代最突出的一件文化纪事是唐僧鉴真东渡传法。鉴真在东大寺设立戒坛院,传给日本正规的戒律,从根本上刷新了日本的授戒制度。而具体经过,现存能查到的最早记载来自奈良时代的文人单海三船所著的《唐大和上东征传》,当然这本书也存在多个版本。日本现代作家井上靖因读到这本书后,又在朋友的邀请下建议他以小说的形式描述这一历史事件,便于现代人以通俗易懂的形式重新了解和认识,因而有了这本《天平之甍》。
小说以年轻的日本僧人普照、荣睿被选派为赴大唐的留学僧开始,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邀请一位德才兼备的传戒师。留学僧抵达洛阳后,开始在唐朝的学习和生活,相继走上不同的道路。有的专注于经学的钻研,在浩瀚博大的著作中学有所成;有的致力于做行脚僧,用脚步走遍大唐的每一寸土地;有的则以找到并促成伟大的传戒师东渡为使命。
天宝元年,普照、荣睿在唐已近十个年头,从风华正茂的青年渐渐进入不惑之年,尽快为日本找到传戒师占据了他们全部的心思。当时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扬州大明寺的大和上鉴真。当普照、荣睿见到鉴真后,表达了寻求传戒师的强烈意愿,鉴真马上开口:“既然日本友人来敦请,我同法众中,不知有谁答应渡日传法?”
没有人回答。隔一会儿,有僧人说:“到日本要渡淼漫沧海,听说百无一至。‘人身难得,中国难生’,《涅槃经》不也这样说么……”
话未讲完,鉴真再开口问:
“有谁要去吗?”
仍没有人回答。鉴真三度开口:
“这是为了法。纵有淼漫沧海隔绝,生命何所惜。大家既然不去,那么我就去。”
在鉴真第一次见到日本僧人听到传法的请求后,就答应了。这一年,鉴真时值五十五岁。
鉴真东渡,一共有六次,前面五次都是自发找到便船,试图渡江,因人事或行程的原因均半路搁浅,未能成功。第五次从扬州出发后,遇到暴风雨,漂流到海南岛,这次行程艰难曲折,路途艰辛,到达之地气候炎热潮湿,损坏了鉴真的身体,在重新返回扬州后不久,双眼失明。第六次是跟随日本再次派遣留学僧的船只一同返程,此时已是天宝十二年,鉴真已六十六岁。之后,鉴真一直在日本传法,建唐招提寺,天皇下诏凡出家者必先入唐招提寺习律学,然后再选本宗。七十六岁,鉴真在日本圆寂。
我在看之前,觉得这是一件很费力很难达成的事情,不像唐三藏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也应该九曲回肠,历尽波折。在读完之后,惊讶和感慨的恰恰是他的简洁、简略和简单。
简单,是因为他们没有取舍的难断纠结和千回百转,过程虽长,决定却是起点,不论是日本僧人敦请的真心还是鉴真东渡的决心,都是从始至终,未曾更改分毫。他们拥有一个笃定的核心,一切为了法,为了传法,为了把佛陀的心、佛陀的教诲带到每寸土地,每个寺院。
相比而言,所遇到的障碍和困难都是物理性的。在寻道者心中,身体是完全可以为道做出牺牲的。
当时,日本和大唐之间的往返只能通过海路,虽有路线和船只,但在整个古代史航海都是一件冒着生命危险的事情。即便是配备最为优良的官船,能否顺利抵也是颇具悬念。同行的船只,开始还能以灯火的明灭进行联络,很快就要各安其命,有的船次年到达,有的要等到三年之后,有的从此再没有消息。在书里提到的几次遣唐船只,无论是去程还是返程,没有一次是所有船只全部安然无恙的。
从第一次准备渡海开始,鉴真就从一名德高望重的法师转变为流浪僧人,前前后后将近有近十年,都是在颠簸旅程中,每一次的航行,每一次的渡海,莫不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任由船只像树叶一般飘荡在浩渺海浪上。第五次渡海失败后,普照想到鉴真年事已高,双眼又坏,此时还坚持邀请他老人家再次冒险,心中颇为过意不去,所以听凭大和上本人意愿。而鉴真本人,根本不曾动摇过东渡的心意,听说有日本官船后,终于有了心愿可成的了然。当普照见到此时的师父,本以为会更加苍老,不曾想竟是更加年轻,“两眼虽失明,却了无阴沉的感觉,原有严厉如古武士的风貌变得更为从容,使六十六岁的鉴真的容貌显得安静明亮。”
如如不动,从容有力,让人敬仰,也让现代人心生羡慕。
我们看这本小说,时间没有以天计算的,多数要以月甚至年计。主要是交通不便,信息不畅,人在自己所处的环境内都是相对封闭的,你需要打听些什么消息,一来一去就是几个月。
普照这一批年轻的留学僧来唐后,拜会了上一批的留学僧,他们已经在唐生活了二十年。这是留学僧的毕业时间,因为差不多间隔二十年左右才会往返一批。其中有名叫做业行的僧人,并不打算跟船回国,因为他的工作还没结束。这份工作没有人要求他做,是他自己立下的,就是抄写完全部的经典佛经,然后运回日本。当其他僧人陆续回国后,业行继续留下抄经,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从早到晚不离书案,埋头苦抄,而且是用几乎与经书完全相同的字体抄写,在他的身上几乎已经不存在自身的特质,只有一项使命就是把这些经典的经卷带到日本。
普照与鉴真第五次东渡时,业行托他带走几箱经卷。因为海上遇险,流浪到海南岛,无法携带沉重的经卷,就留在当地的一座寺庙中。得知消息后的业行十分震怒,普照为了弥补,也开始了抄经的工作。有次到洛阳问业行去哪里可以找到一本经书,业行说的几个寺名全在长安,普照想避免到长安之劳,就问洛阳或扬州附近的寺庙是否还有,业行说为了抄写经典,他常常往返于东都和西都之间。后来,普照还是走到长安,找到要抄写的经书。
不论是抄经,赶路,每一件事都要花费太多的时间。从洛阳到长安,用去三个月;抄完一部经,用了三个月;再从长安返回洛阳,又用去三个月。下次,又遇到需要抄写的经典,相似的行程再次重复。就是在这样单调、枯燥、沉闷的一天天中,业行以一己之力在他乡客居近五十年,抄写完高僧义净所译的全部经典。
这部小说,全书看下来似乎都很平淡,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分摊在每一年每一个月都是平淡无奇,遇到阻碍的时候就停下,重新准备等待再次开始。正是在缓和平静的叙述讲完后,会反思到僧人特有的平和、刚毅和伟大。这个群体中早就没有唐人僧或是日本僧的区别,普照在二十年后回到日本,唯一的感触是“不管面对谁,都没有面对鉴真时的从容;不管同谁说话,都没有与思托、法进等讲话时的投机。赌几十年性命于大唐的流浪生活,已成为一条不能言喻的系绳,把普照与唐人僧他们联结在一起。”
最后,还是交代一下业行抄写完毕的那些庞大的经文。第六次东渡,业行拖着老残之身,和他一生的心血一同归国。他与普照、鉴真分乘不同的船只,他选择与大使同船,这条船上还有卸任归国的阿倍仲麻吕,理应配备更好的船员和设备,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高于生命的经文。恰恰是这艘船,在其他船只陆续达到日本后失去联系。再次得到消息是四年后,中途遇险,只有几十人生还。全部的经文,早早地就葬在了海底,我们有理由相信,业行即使有机会生存也不会再选择活下去。
骆以军曾经写道:“我想起我喜欢的《天平之甍》,几个日本僧人耗费一生在异域之境抄写了上千卷经文,以四艘船载回日本,但在怒涛中因沉船而使大批经文一卷卷沉入海中,那样的残酷和虚掷。”
是的,这样的残酷都有万钧之力,振聋发聩。过了很久,却不禁要问,这场人世眼中毫无疑问的悲剧在佛的眼中是否也同样难以承担。恐怕不是,毕竟寻法的路上沟壑遍布,像大浪淘沙一样的不停筛选,只选择留下最后的无难无惧无畏:寻法之心,侍法之心,奉法之心,心无二物,一生只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