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集 | 朋友

01

“娘哎,你快回来!小艳出事了!”

听到小儿媳妇阿辉这一声呼喊时,玉兰正蹲在地里拔草,她猛地站起身来,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她头晕目眩,不留神脚下就是一个趔趄。顾不得这许多,她从辣椒地里冲出来,丢下手中刚拔下来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杂草,零碎的泥土洒满了裤腿。一边往家里赶,玉兰一边焦急地朝跟她喊话的小儿媳妇问,“怎么回事?”

“打屋顶上跌下来了!跌到天井里了!”

听到这话,玉兰眼前一黑,脚下一滑,平日里爬了千百遍的一道小斜坡今天愣是狠狠地摔了她一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玉兰继续往家里赶,顾不得自己有没有磕到。脑袋里嗡嗡作响,好似机器卡在一团搅不动的浆糊里。耳朵里头只听得砰砰的心跳声,跟谁在她肚子里擂鼓似的。恍惚间,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过了很多画面,她像在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寻找着蛛丝马迹,心里好好隐隐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02

大儿子阿文突然载着孙女儿小艳回家的那天,正是一个下工后的夏日傍晚。玉兰听着摩托声停在门口,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下车的两个身影就继续忙自己的。

天色渐渐昏暗,玉兰抬头看了一眼泛着些微红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有些像炉子里即将冷下去的灰烬,灼人的暑热随之散去不少。每天就趁早上太阳升高之前和傍晚这个时间段凉快抓紧做点力气活,她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从旁边捡起陶瓷缸,大喝一口暗黄的茶水,两片碎裂的大茶叶滑进嘴里,然后一边嚼着茶叶一边低头继续。

玉兰头上,丝瓜藤密密麻麻地爬满竹竿搭成的架子,白日有些蔫蔫的样子此刻也恢复了元气,身旁粗粝的丝瓜叶偶尔刮在玉兰手臂上,有些刺痒。挥起锄头,不用太高就可以落下,拿锄头脚跟轻轻磕一磕地上结块的泥土。敲散之后再拿锄刃把散开的泥土拨弄平整。

“奶奶,回来吃饭啦!”孙女清脆的声音从屋那边传过来,这已经来催了五六趟。“菜都凉了!”

“欸!马上”,玉兰没抬头,手下加快速度把最后两根丝瓜藤下面的板结土块处理好,这才直起腰身。

她从藤下走出,站在田埂上。环视脚边稻田里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的稻苗,这天气闷的,一点风也没有。那边菜畦里的长得茂密的辣椒、茄子,身侧搭在稻田旁边小水沟上面压得结实的丝瓜藤架,这些菜都长得不错,人活得煎熬,它们倒是喜欢这又潮又热的天气,蹭蹭蹭地长个子结瓜果。玉兰眼里露出一丝欣慰,只要伺候好了这些祖宗,家里就有得吃,过两天还能摘一些拿出去卖了换点钱。

一把将锄头拎起来,锄刃朝后搭在肩膀上,右手压着锄柄走到屋门口那汪小池塘。站在池塘边搭着的石板上,她放下裤脚,蹲下身来在池塘里搓了搓两个裤腿上的泥土,这样回家洗衣服能轻松点。

屋子里亮着昏黄的白炽灯光,桌上用纱网罩着一盆已经放凉的丝瓜汤,里面散布着轻易不容易发现的几根肉丝。孙女盛好饭,祖孙三人一起坐下来。凉下来的丝瓜汤稠稠的,泡饭最是好吃,不用加一点糖也觉得清甜芬芳,因此大半碗汤先就分到了三人碗里,各自拌在米饭一起吃起来。

“今天回来,在青桥那边碰见你孙女,你猜她在干啥。”阿文拔了两口饭声音沉重地开口。他平时住在城里,偶尔才回乡下一趟,今天下工后骑着摩托回来正好碰见晚归的孩子。

“嗯?在干啥?”玉兰没多想就直接问,撇头却看到小艳堪堪能扎起的头发有些凌乱,上身的衣服也换了一件。“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不等小艳回答,阿文就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有种跟人家打架还算好的,这孩子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让人家打,你说气人不气人,好几个女孩子围着她扯头发扒衣服,她倒好,只知道哭!”

“围着打?怎么回事,你怎么招人家了?”玉兰抬头看了一眼马上又要哭出来的孙女小艳,第一反应是孩子惹事才招人打。

“我没有。”孙女儿低低地嘟囔一声,“是她们说不给她们打就不跟我玩了。”

“呸,这群有娘生没娘养的坏崽子!你怎么这么老实巴交的,下次再打你,就打回去。任人欺负算什么回事。”阿文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吓得小艳更加畏缩了。

“怎么教孩子的,还能打架斗殴了”,玉兰不满地呵斥一声。心下却是明白了几分。平日里都唱“没妈的孩子是根草”,没爸没妈在身边,性格又老实木讷的孙女儿怕是没少受这样的欺负。

“什么我怎么教的,我看这个懦弱性子都是跟你学的。”阿文顶嘴到。

“怎么还怪我?老子辛辛苦苦帮你带孩子还落个不好,你倒是自己回来带!”玉兰鲜少动气,今日听到阿文这么抱怨,确实没忍住。本来孙女儿在外面被人欺负心里就有些窝火。

阿文这下不开口了,他想起来去年女儿在自己那儿住了半个月就被媳妇儿剃了光头这事,心里头还是有点理亏的,暗暗想都怪自己没用,自己给不了小艳完整幸福的家,还得拖累老娘帮他带孩子。要不然,这年纪再嫁也不是问题。

玉兰也明白如今儿子好不容易找个对象,却要寄人篱下也不容易,还只能整天在工地上吃灰吃土累死累活挣一点力气钱。再者说,她还记着前年算命先生说了,小艳这命格就得远离父母养着才能好,对此深信不疑的玉兰刚才那话不过是气话。冷静下来,母子二人都噤了声。

“但是你也没道理让她们这样欺负。不跟你玩难道就找不到别人玩了?下次躲着点。”玉兰心下没辙,也只能这样劝慰孙女儿。他们祖孙三代这一家子在这地方上受的欺负还少吗,那又能怎么样呢,人在低处狗也欺。

“好好读书,以后走出去,别留在这乡下。”良久沉默后,玉兰又说了一句,这是早已说过千万遍的话。不管遇到什么难处,唯有以这句话收尾,仿佛这是万能丹药,靠着这个微薄的希望,一家人才能在这封闭的山窝窝里打起力气生活。

饭后阿文留下祖孙俩的生活费,又骑着摩托走了。突突声中,身穿灰色上衣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夜色中,只有一束亮闪闪的大灯随着崎岖的山路在黑暗中抖动,直到拐过一个山头消失在暗夜。玉兰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一路平安”。

这一日,和以往每日一样忙碌而疲累,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有心情、有时间好好地坐下来,听听屋外细微的虫鸣声,还有隔壁小儿子家电视机传来的微弱话语声,听起来隐约是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喊着“猪哥哥,猪哥哥”。

黑漆漆的山坳里,万物褪去了白日的色彩,此刻只余一点昏黄,像老人浑浊的目光,不知看着哪里的远方。看着孙女儿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写作业,但愿这孩子靠读书改变命运,以后不用受她受过的苦吧。低头缝了几针孩子傍晚被扯坏的衣服,偶尔抬头看到孩子背弯了,眼睛离桌子书本太近了,会提醒几句,“小心点,别驼背近视喽”。

03

“娘你小心点,别撞到”,玉兰走到门前大坡下面的时候,阿辉冲下来两手赶紧扶住她有些踉跄的脚步,这才免得她撞上旁边一颗香樟树。玉兰此时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隐隐约约她听到了屋子里传过来的哭声。几个孩子的哭嚎声杂在一起,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她的天灵盖,好像把她拖回了那些可怕的过去。

年幼溺水的弟弟、在襁褓中窒息的孩子、脑膜炎发作在门口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的孩子、吃了带毒的野豆子肚子鼓胀僵硬在难受中咽气的那个孩子,这些身影此刻都浮现在她眼前,仿佛要拉她的孙女儿一起下地狱。内心的恐惧将她淹没,让她缺氧头晕。

一个“井”字在脑海里盘旋,她好似看到了那个小人儿从盖着黑瓦的屋顶掉下去,直直掉入天井中间那口深深的水井,她好像看到了不断挣扎却只能渐渐沉沦的孙女儿在绝望地呼救,井水随着小艳的扑腾哗啦啦的响,就好像初次见到她的那天。

04

那天午后的太阳格外透亮,晃得人发晕。上午村上头的老陶又在家里坐了半晌,等她长吁短叹了半天、玉兰安慰了好久,这才慢悠悠地回去,玉兰趁中午这会随意炒了个辣椒下了两碗饭,就在堂屋有穿堂风的地方摆上竹床眯了一会。收拾了一番家里的活计,又洗了衣服,要去门口池塘把衣服漂洗了回来晒,这大太阳的准保不一会就能干透,晚上洗了澡就能穿上。

在石板上漂衣服的时候,池塘里的水也是这样哗啦啦地乱晃,来来回回地砸到她的腿脚上。不同的是,池塘里的水和后院水井里的,一个像炉子上烧过,一个像冰镇过。

“奶奶,我回来啦!”迎着刺眼的光,玉兰拿手遮着眼睛还是看不清远处那两个小身影哪个是刚刚叫她的孙女儿。今天带了一个人回来倒也是新奇,难不成是村前头哪家的孩子被大人打发过来问话。

“奶奶好,我姓秋,住青桥那边,比小艳长两届,您叫我小秋吧。”待到走近了,与孙女儿小艳一起回来的女孩子自然地开口喊了奶奶。这孩子看着年纪大一些,比小艳高出半个头,头顶着长长的马尾,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活力十足,在生人面前毫不露怯。

“小秋今天帮着我把欺负我的那几个女孩子打了一顿!”小艳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奶奶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玉兰本就对小秋这孩子落落大方的样子有好感,听到这话更是开心,大人出手不方便,有人教训那几个熊孩子一顿也算是出口气。心里头这么想着,口头还是交代两个孩子以后不要打架了。

“您放心,有我在以后她们不敢欺负小艳!”小秋信誓旦旦地拍着自己的小身板,不过长两岁却好像自己是个小大人一般。

玉兰乐得见孙女儿交个胆子大的朋友。这两个孩子可不是一个像池塘里的水,一个像井水。小秋这孩子能护着艳妹几,说不定还能把这胆小腼腆的性格也带得大方一点,那该多好。

可是今时此刻,她却隐隐觉得孙女儿出事和一起玩耍的小秋撇不开干系。

05

最近几天老陶没露面,玉兰反而觉得干活时间宽裕了许多。一个小时前,玉兰和往常一样等到太阳弱了些才出门干外面的活。小艳带着小秋在家玩,玉兰出门之前还在嘱咐两人先把作业写完再玩不迟。

听到玉兰的话,小艳、小秋当时就乖乖掏出作业本坐在桌边写起来,然而一旦奶奶走远,小秋滴溜溜的大眼睛就不安分地转起来,在凳子上磨蹭了没两下就把耳根子软、玩心也不小的小艳拉起来。

两人跑到了二楼玩。这儿一个很大的水泥露台,连着两个二楼房间门口的走廊,外头围着大人腰身那么高的扶手,同样也是水泥砌成,约有成年男子一脚长那么宽。两人在小艳房间里玩了没一会,小秋又开始怂恿小艳跟她一起走扶手。

小艳站在露台的扶手旁边,另一侧就是楼下的水泥晒谷坪,透过扶手栏杆镂空的间隙刚好可以看到楼下门口载的橘子树,不像菜地里那些蔬菜一样娇嫩,就算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一天,橘子树的叶子也始终神采奕奕的,绿得发亮。

等不及小艳回复,小秋已经搬来一把椅子爬上了扶手,她张开双手掌控平衡,双脚一前一后慢慢移动着,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小秋不是第一次这么玩,小艳也不像头一次看见那么害怕,习惯了之后反而觉得很新奇,内心按耐不住也想尝试一番。

“来吧,没问题的,你看,这么宽”,小秋说着转了个侧身,特地给小艳看着扶手栏杆有多宽,比她脚长还宽好多。

“给我奶奶知道了会被骂死”,小艳想起奶奶,这事断然不会让她开心的。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呀。”小秋显然一点不顾忌这个。

小艳往四下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奶奶去了山坳里头菜地干活,断不会这么快回来。婶婶虽然也在家,但是在后面天井洗衣服,就是露台后侧一个搭着木架盖着瓦片的天井,肯定也看不到。这山窝里头除了这个房子都是山,更不用担心有别人去告状了。

“快来呀!快来呀!”小秋在耳边继续催促,无所不在的知了也在聒噪地“知了,知了”,听在小艳耳朵里好似也在催促她快点上去。

牙根一咬,小艳也果断爬上了凳子,随后双手扶着栏杆,学着小秋的样子慢慢把两条腿放上去,整个人趴在上面,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这一刻,她感觉前所未有的专注,前所未有的安静。仿佛耳边什么声音都随着她屏住的呼吸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她的心跳在砰砰砰地响。站在栏杆上看到的风景,虽然只比平时高那么一点,却好像截然不同。山村田野更加广阔,风似乎凉爽了几分,就连绿意也格外盎然,她有一瞬间突然觉得脚下的风景好美,就跟在婶婶家电视里看到的一样。

片刻之后,她抬头看向对面看着她微笑的小秋,在她的鼓励下挪动脚步往前走起来。一开始,大气都不敢出,神经高度紧绷,但是脸上的笑却好像怎么也绷不住。一旦习惯了这种感觉,小艳竟然有些享受起来。

06

阿辉搀着婆婆玉兰,两个人急匆匆地冲进小儿子阿武这边的房门,穿过堂屋来到屋后天井,看到这里的景象,玉兰脚下一软跪倒在地。胸口沉甸甸的石头这才松了一角,她也能吸两口气了。

还好,还好这哭声中也夹着孙女儿小艳的,只见这可怜的小人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哭声都比旁边吓着的小秋和小孙女小慧矮一截,见到玉兰出现,颤抖着哭腔直喊,“奶奶,我疼!屁股好疼!呜呜呜——”

还知道疼,玉兰心中松了口气,刚刚脑中只绕着一个“井”字,被自己那么一幻想,吓得不轻,此刻看到现场没有那么绝望,心头一松,身上却软下来。她跪在孙女儿旁边摸了摸小艳身下,听说是一屁股坐下来的,也算命大没有坐到旁边不到半米开外的井里头。

玉兰蹲起身,拦腰把孙女儿抱起来放到自己床上。伸手拂了拂孩子脸上被泪水粘住的碎发,还好天井上头的棚子不太高。虽然估摸着孩子没有伤到筋骨,心里头却仍是后怕不已。

小秋跟过来站在房间门口远远地看着,不敢靠前。玉兰唤了两声才慢吞吞地挪步过来,随后吞吞吐吐地讲了事情经过。

原来两个孩子在栏杆上走了一会之后,小秋又想了个新主意。她打量着露台后边就是小艳叔叔家搭的天井棚子,整齐的黑瓦当中有一片碎瓦就在离栏杆不远处翘着。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喜欢玩过家家,平时碎碗破碟就是最好用的“厨具”,今日看到这碎瓦片,小秋心血来潮要捡了来做“炒菜锅”。滴溜溜地眼珠子一转,就忽悠了小艳去捡。还沉浸在自己敢走扶手栏杆的自得之中的小艳,二话不说翻过栏杆,就往屋顶上走过去。一脚踩空就这么从天而降了。

玉兰听了脸色一青,心头一急便脱口而出,“你个坏胚子,怎么不自己去捡!”心里头火冒三丈,脸色如万年寒冰,转念一想,要是摔下来的是小秋,要是这孩子在自己家出了什么差错,那就更麻烦了。“行了,你先回家去吧,以后不用再来了。”

小艳眼见奶奶把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给赶走了,声音里的哭腔又上来了,拉了拉奶奶衣角,委屈地喊了一句“奶奶——”

“还有你也是!”玉兰虽有不忍,还是要趁现在还记得痛,赶紧训两句,否则以后好了伤疤忘了疼。“屋顶上危险你都不懂吗,这一下要是跌到井里,你就没了!”说到“没了”这个词,玉兰心里头就跟真经历了一样痛得不能自已,刹那间绷不住了,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抹着眼泪哭起来。

“奶奶——”小艳一看奶奶哭了,慌忙抱过来,复又跟着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我错了,我错了”。一时间,屋子里只剩抱头痛哭的祖孙两个。小儿媳妇阿辉早带着小孙女小慧回去教育去了。

玉兰搂着小艳,心里头却想起夭折的弟弟和自己那三个苦命的孩子,经此一事,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又历历在目浮现在眼前。要是今天小艳真出事了,老天爷啊,她怕是再也活不下去了。

“你可把奶奶给吓死了,你是奶奶的命根子,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呀”,小艳埋头在玉兰怀里,听着奶奶的哭腔,这才觉得不仅屁股痛,心里也很痛。

好不容易奶奶心情平复下来,又重新从小艳口中问了一遍事情始末。小艳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因为自觉有愧,连爬栏杆这事也没漏掉。玉兰听了,更恨不得打这不懂事的孩子屁股两巴掌,手高高扬起,想到现在有伤,还是放了下来。

“以后不许你再跟她来往,听到没有。我只道她胆大,没想到这么胆大包天,算我看错她了。今天你们俩要是有谁从栏杆上栽下来了怎么办?她撺掇着你干这么危险的事,还教你瞒着我,这还了得。继续跟她来往,指不定什么时候小命就断送掉。”玉兰生气的时候,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带威,小艳从来不敢反驳。

没曾想,对于玉兰的要求,如今小艳却是敢顶嘴了。“可是,我就她一个朋友。除了她没人对我好。”

玉兰有一些愣神,却还是耐心解释,“她叫你去冒险、去踩屋顶就叫对你好了?你傻不傻,不是护着你不让人打你就叫好,这社会上除了直接当面骂你打你的,还有背地里损你阴你的,这种人更可怕!”

然而还没读完三年级的小艳自然听不懂这些,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失去这个朋友、这个玩伴,不想看着别人都有人一起玩自己却这么孤单,“她护着我就是我朋友。奶奶你不懂,你看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陶奶奶以前隔三差五找你玩,如今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消失了。你对她那么好,她是怎么对你的。直接抛弃你了。”

“住嘴!”玉兰生气喊停,“你知道什么,这不一样,你陶奶奶多不容易,她有她的难处,怎么能这么说。”以前来往密切的老陶多突然消失的确是让她寒心,可是玉兰宁可相信是因为她男人出狱,两人忍受不了村里头风言风语远走他乡去了。这样也免得他再跟以前那些坑害他的狐朋狗友来往。

“奶奶,我以后会小心点,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就让我还跟她玩吧。求求你了。”小艳还在恳求。

玉兰的态度异常坚决,天大地大,安全最大。自己绝对不能容忍孩子再跟着小秋这么冒险。

深夜,玉兰躺在趴睡的小艳身边,柔和的月光从破了一角的玻璃窗漏进来,和她粗粝的手一起抚摸着孩子的脸。看着孩子安静熟睡的侧颜,玉兰心里却杂乱无绪,还在忍不住回想白天跟小艳所说的话。

她这一辈子,还真是没几个朋友,村里这几个来往多的,像老陶、老胡,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朋友。平日里喝茶聊天是有的,逢年过节问候道安是有的。玉兰总是愿意真心待人,有什么事情能帮就帮。可是她又想起来幼时和秋兰一起听五叔讲的那些典故文章,她这些朋友到底算不上知交好友吧。她总想着没有人真正理解她,没有人真正爱她,就连那短命的老头子也一样。

小艳呀,人生这一辈子还很长,奶奶知道你跟奶奶一样,也孤单,也怕孤单。别急,等你长大了,心智慢慢成熟了,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你会发现四海之内皆朋友,你会找到值得相交的真朋友。奶奶是老了,走不动了,以后你的人生肯定好着呢。

玉兰这话说完,只有孩子平稳的呼吸回应她,只有屋外永不知疲倦的虫鸣应和她。这深沉的夜,静谧的繁空,蛰伏的山群,都只是静静地听着,永远不会说话,但是还好,有他们在听着、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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