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南方家乡的人心中,南方永远是一个少年多情的故事,淅淅沥沥,近得说不完,远得听不到。
记忆深处的南方三线城市,又像故事里一个很小很窄的天井。只有上面一个方口,透着天光。
透过的天光里,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不怀疑。
我记得那时候大概八九岁。第一次见到小哥哥。
那时,我们家搬到妈妈单位家属院不久。那是一个小学的家属院。
我在那里上小学,已经凭借三年级的高龄,比板砖厚的脸皮,混得小学里的一方霸业。
具体来说,比如第一次见小哥哥那回。
那天下午放学,我想去打乒乓球,发现乒乓球台被占满了。于是扫描了一圈,看看从哪里下手抢台。说是抢台,霸业未成前,其实是去耍无赖加拍马屁。
我老谋深算地认为,耍无赖要真挚,拍马屁要诚恳,得挑个好看的,我才能超水平发挥。于是盯上了小哥哥他们那个球台。
我冲上去问,哥哥,带我参加吧,我觉得你们打得特别好,我也打得特别好,你们俩打比赛吧,打11点,谁输了就换我上呗?
小哥哥看了看我,用疑问的眼神看了看他的同伴。他的同伴显然不乐意。
我见势不对,一个箭步冲上乒乓球台,结结实实地正坐在球台中间。那会儿球台中间栏板还用的砖头,不是用的水泥或者尼龙网。我坐着拎起一块砖头,就开始充满感情地哭丧:哥哥,哥哥,带我玩儿吧,不带我玩儿我就不下来了。哥哥,哥哥,你们打球打得那么好,就教教我呗。哥哥,哥哥……
马屁加哭丧,这是我多年来对付我亲哥总结出来的神功。屡败屡战。
咦?这比我亲哥容易对付太多了。还没哭丧俩回合呢,我亲哥起码得三十个回合。
后来我霸占着球拍。虽然打得弱爆了,奈何我从比赛11点无赖到了21点,再从输了就换人,无耻到了比三局两胜。最后厚颜无耻地五局三输,黔驴技穷,才把球拍让回给小哥哥。
旁观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跟人家差距甚大。
才悻悻然地回家吃晚饭。
回到家我就跟亲哥吹,今天又是如何打球睥睨对手的,都有什么横行四海的伟业。别看你是我哥,我也是本地一条好汉。
绝口不提输了三局大满贯。
但是作为我睥睨四海的肱骨之臣,比我大6岁的亲哥。他一向不爱带我玩儿。
老谋深算的我,胆向横边生:哥哥,今天跟我打球的那个小哥哥乒乓球打得特别好,我觉得我要是总跟他打球,肯定比现在强。虽然你才是我亲哥啊,但他真的比你厉害多了。
我哥都不拿正眼看我,问:你说谁?李夏吗?还是李夏他同学?
我问:李夏谁啊?
我哥说:刚回来经过乒乓球台看到你了,李夏就是那个长得像妹子的,旁边那个胖子是他同学。
我说:啊?就是他。小哥哥就是他。你怎么认识?
我哥说:他是这小学校长的儿子啊。就住在隔壁单元,不知道是太内向了,还是家里管太严,不怎么出来玩儿。跟我同一个年级,上次夏校长看见妈妈和我,还特意跟我招呼,让我多带他玩儿,要不他太害羞了,朋友太少了。
我说:是是是,你得多找他打乒乓球,也带上我。他打球挺厉害的!虽然比我俩有差距。
我哥斜了我一眼,表情诡异:你不是压根儿没跟他打上么。
我……
反正你多叫他出来打球,别嫉妒人家长得比你好看。我一锤定音。
后来我哥倒真的很乐意叫上李夏。
他奉爹妈之命教我打球。却烦我烦得不行。
小哥哥却特别有耐性,脾气也很好。一直抿着嘴笑。球打飞了笑,看我俩吵架笑,总是捡球也笑。
我哥总是没两个回合,就把球拍扔给他,拜托他行行好替天行道救死扶伤。然后准备开溜前,横眉冷对地交待我:快谢谢你李夏哥哥师恩如山,和你哥哥我不杀之恩。
我一般很乐意就坡下驴:谢谢李夏哥哥,你不仅球打得比我哥好,还长得比他好看。
小哥哥在我们兄妹俩的马屁神威下,总是过意不去。总是蹚进了浑水。
一来二去。我慢慢知道,他有三个姐姐。大姐比他大十五岁,二姐比他大十二岁,三姐比他大十岁。姐姐都出去读书或者嫁人了。
他是李伯伯和夏奶奶快五十了才有的小儿子。
小时候身体不好,总喝中药。夏奶奶多让他养在家中,不太出来招摇。
偶尔锻炼,就是偶尔打打乒乓球。
他削球打得极好。瘦而不柴。
他看我是银样镴枪头,教我说,你学好削球吧,需要一定技巧,但是你不爱跑动,手上也没劲儿,学这个不错。
只是他没想到,祸不单行,四肢不大发达,常常伴随头脑也不发达。
他教的削球,生生变成不过网的呆瓜,和四处飞的流弹。
球不过网还好。
他只噙笑鼓励,没事的,多练练就好了。
再有接连五六次不过网。
他眼睛都笑弯了,球拍也放下了,整个人都站直了放松下来。不过看我捡球捡得晕了,半是揶揄半是鼓励,没关系,天将降大任于你,所以必先苦你心志,劳你筋骨,加油。
我是听着我哥骂废物长大的。这么一听太受用了。
奈何励志太狠,虚不受补。不长脑子的蛮劲儿下,乒乓球从不过网的呆瓜变成了四处飞的流弹。旁边的球台深受其害。
接二连三受到流弹攻击后。旁边球台的哥们儿有点烦了,喊了句,嘿怎么会回事啊。
小哥他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不是故意的。然后要求我放下乒乓球,先着重练姿势。我表示不服,先练姿势能练出个蛋来,不是故意的要不下回我故意呗。
他说,你要学会动心忍性。
动心忍性是什么意思?听不懂。
但是,好不容易讹上的陪练,就先听他的吧。
只见他一五一十地拆解了姿势,一步一步地分解,从用力点到站位,从身体姿势到胳膊姿势,好一通庖丁解牛下来。
讲得极是耐心。纠正得极是耐心。
就这么下来了一个学期。
多年以后,我唯一能打得像那么回事儿的,也就是小哥哥教的削球了。
很快我们家又搬了。从妈妈单位的家属院,搬去了爸爸单位的家属院。
爸爸是他们单位的领导。单位里很多年轻人,都很愿意教我。
我好容易讹上的教练,小哥哥,就不用被麻烦得动心忍性了。
也因此联系少了。
偶然听说,都是听妈妈说起他们单位的人和事来。
小哥哥的妈妈夏奶奶,是小学校长。多年任教,更是当了多年校长,据说手腕强硬,在小学这种女儿国,纵横八荒。
她四个儿女也是争气的。三个女儿都念书好,考的学校好。后来嫁人,也是很好的人家。体面得毫无死角。
小哥哥也念书很好,只是听说越来越内向。越来越不爱说话,夏奶奶说起来就着急。
夏奶奶总跟学校老师们抱怨她小儿子李夏:我这么爱说能说的人,怎么生个儿子跟个哑巴似的。什么也不说,只藏在心里。又不是个心大的人,心重,容易钻牛角尖。这要是个女儿也罢了,偏偏是个儿子。不敢出色的话,以后有什么出息呢。
妈妈她们一干老师安慰夏奶奶:您老儿子这么乖,成绩又好,还听话。不调皮,不捣蛋,省了多少心啊。我们其他生了儿子的,不知道因此多了多少白发折了多少寿呢。
夏奶奶还是叹气:到底是幺子,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大不了带在身边一辈子。
然而,妈妈她们这些老师总觉得,夏奶奶貌似唉声叹气,其实炫耀显摆。
儿子乖,那真是多好的福气。
带在身边一辈子,也是多好的福气。
妈妈回头着了家,就训我哥和我,你们俩看看人家姐弟,多听话,多和睦,多有出息。你们俩小兔崽子,别天天又是给我吵架,又是要找家长的,成天给我整些幺蛾子出来。
然后又是叹气,又是碎碎念,夸奖别人家的孩子。
“夏校长真是好福气呢。她也没时间管李夏。每天上班那么忙,下了班还又是领导找,又是家长找。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比上班还忙。夏校长还那么要强,全区每次模考,还得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就差帮老师押考题帮学生上考场了。这么一年忙到头的,也就寒暑假有点闲功夫,其余哪有时间管李夏。”
“还是李夏自己乖,根本不用妈妈管。男孩子又乖巧又聪明,太不用操心了。”
这么念了几年。
小哥哥的光辉形象,就在我哥和我幼小的心灵中,扎下了深深的窟窿。
但是最多一次听大人夸。是他高三时候的事情。
他爸爸糖尿病很严重,那时候正住了院。
听说这个病动了手术,陪护起来很麻烦。还要守夜。
夏奶奶管理学校的事情很多,抽出身时间不多。
三个姐姐,最大的大姐,据说正因为婚姻问题跟李爷爷夏奶奶怄气,留在外地工作,不在本地。二姐则在外地上大学,顾不上。
只有三姐在身边。也在本地一个小学当老师,能方便陪护。
但是听说小哥哥愣是要自己每天晚上要去陪护,即使高三功课很忙。
只说是,姐姐毕竟不方便,守夜也不安全,他晚上照顾爸爸更方便些。
还说,功课不会耽误,因为爸爸身体不好了,他是儿子,他会更懂事些,会抓紧学业。
执拗得像极了他妈妈。
这么一来,他就几乎替下了他三姐,一直精心照料着。整个大半个月。
李爷爷后来逢人就说:真是没见过这么有耐得烦的孩子,没见过这么细心的孩子。自己的孩子,都没想到这么好。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这孩子,难得的孝顺,难得的有情义。
夏奶奶后来也说:这个孩子,是个情深的人,现在社会难得有这样的人。可越是这样,越是心疼。要是以后娶了谁,谁真是好福气。
这话说了没几年。
小哥哥上了大学,大四寒假就带女朋友回来了。
我哥和我妈大年初一去了他家拜年。回来说,女生长得挺好看,有点像翁美玲演的黄蓉。
我妈说:就是夏奶奶说,这妹子家庭条件不太好,也矮了点。
我哥说:夏奶奶自己个子也不高啊,年轻人自己乐意不就行了。
我妈说:就是因为夏奶奶自己矮,担心娶个儿媳妇个头儿再矮,以后生的孩子长不高啊。你们是不知道夏奶奶,多要强的人啊,半点也不会让儿女自己做主的。
接着我妈又念叨起了李夏三个姐姐的婚姻。
“李夏大姐,她大女儿,长得最好,性格最像她,最犟,闹得最凶。夏奶奶不同意她对象,说女儿嫁错了门就是不认这个娘,三年愣是没让她回过家。好在后来离婚了。
李夏二姐,以前也是有过自己的想法。但后来失恋了,灰了心,又见大姐婚姻仓促收尾,听了妈妈说的没错。嫁了我们这儿一个公务员。
李夏三姐,师范毕业就留在身边的,性子最软。从相亲到结婚,无一不是听妈的。”
……然后我妈很有深意地看了看我哥,停了下,又说道。
“听妈的总算是最好的,嫁得很好,丈夫是部队转业过来的干部,待她很好。夏奶奶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儿子,她要不同意李夏处的这个妹子,有得折腾。”
那时年少,我暗暗替小哥哥和他女朋友捏了口气。哼,就是不听你们的,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
还真是一口真气。绵延了六七年。
大学毕业时,小哥哥因为是独子,听爸妈的话就不留在念大学的长沙,回来工作了。这时,他带了女朋友回来。
只说,他女朋友本来能去长沙一家很好的单位的,过来娄底也是将就了。都是为了他才回来的。
可夏奶奶就是说死了一个道理,他女朋友家是省内哪个县哪个村的,将来家里负担多重。至于其他的,个头儿不够高,性格不贤惠,等等等等,各种瑕疵都不计较了。
夏奶奶看上的,是财政局局长的女儿。说是长得好看,什么都好。
僵持不下,她撂下了狠话。
你要是娶了那怀化妹子,你别认这个家,别认这个妈!
我妈回来说起这事儿,一口冷气抽得都牙疼:夏奶奶多疼李夏啊,李夏多孝顺的孩子啊……
他俩这一僵,持续了六七年。
我们那个小地方上,人尽皆知。
说什么的都有。但说来说去,都是一个囫囵理儿。夏奶奶要不是那么要强那么厉害,一个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学校不会操持得那么好,对儿女就难免控制欲太强。李夏要不是那么多情那么讲情义,不会这么舍不下爸妈那边舍不下女朋友,就是这个自己的福气啊,就可能薄了点儿。
大家分析来分析去,掰扯来掰扯去。
最后谁也没赢。光耗。只当是谁都耗得起,耗了六七年。
不知道为什么,李夏最后和女朋友分手了。但也没娶财政局局长家的女儿。
只听说,他好像精神有点失常了。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说话,有时候会自残。
而很多年以后,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才知道...这种精神失常和自残,不是精神病,是抑郁症。
可是在那个年份,还是十来年前。人们学会了看不上凤凰女,还没有学会理解抑郁症。
于是说囫囵理的都变成了奚落的。
你看这下好了,出身好长得好学历好工作号,最后还不是谁也没落着。这下精神病了,也没哪家妹子敢介绍给他了。
那以后不久,他爸爸过世了。先耗赢了。
再后来过了两年,我在电话里听妈妈说起:小哥哥吸上毒了,最不该沾上毒品的小哥哥,怎么就沾上了呢?
那个三线小城市,我的家乡。黄赌毒吞噬了很多人,很多年轻人。
那里有着稳定的经济结构,有着稳定的失业人群,有着稳定的轨道。
轨道的旁边,没有边缘,只有深渊。
在稳定的轨道上面,闲适的生活下面,每一个人都被千丝万缕牵挂着,控制着,走着,活着。不能偏离,无法偏离。
稳定,安分,体面。就像一轮一轮的受难,排山倒海,尘埃满面。
花好月圆,富贵吉祥,都是一番正大光明的审批流程。多少深情留不住,下面剩下的那么一丁点儿,还是疯子的、傻子的。
后来。
为了送小哥哥去戒毒,夏奶奶把房子都卖了。陪他上了戒毒所。
夏奶奶真的把小儿子永远留在了身边。
直到今年春节,夏奶奶过世了。
灵堂上又看见了小哥哥。他跪在灵堂上。浮肿着一张脸,苍白了眼睛。
他看见了我。就好像不认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