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皖西六安山区,25岁的老北娶了邻村23岁的小京。
在此之前,作为家里排行第五的独子,老北深感责任重大,他初中就明白“读书顶球用”的道理,辍学后跟着同乡天南地北打工,去过江苏矿场、上海码头,板砖卸货,攒够老婆本。
房子盖了,媳妇有了,孩子生了,幸福貌似开始了。两年以后,老北愈发成熟,大别山区人多地少,他知道,靠这个养活一家人,根本不可能。
1996年,正月初十。老北带着小京,登上合肥开往北京西的火车。
刚满两岁的女儿,留给了父母,留在了大别山。
北京西北角,靠近清河,一个叫后屯村的地方,老北和小京在同乡照应下,住进300元/月的单间。
初到京城,老北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城中村穿行,寻找机会。
他偶尔忙里偷闲,带着媳妇小京去天安门,看红旗飘飘,泪流满面。偶尔爬上八达岭,看祖国威武雄壮,用安徽口音发自肺腑感叹一下:“真隆你妈烈”(音译:真特么厉害)。
最后,老北在后屯做起服装生意,小京去了一家屠宰场杀鸡。
三
1997年春节,来京一年,没挣到钱,老北和小京没回家。
从大别山出来的小伙不善言辞,这是卖服装的大忌,那时候,也还没有温州江南皮革厂供大家模仿。而杀鸡又能挣到多少钱呢。
北京冬天很冷,屋里却很暖和,每家每户都用煤炉子,烧蜂窝煤。不管是城里八大胡同,还是城外村落,哪里都能看到送蜂窝煤的平板三轮车。
看见送煤的车,人就暖了,心也暖了。送煤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他们一起,把这偌大的北京,变成暖炉。
没钱回家的人,聚在一起过年,前一秒,他们是安徽人、四川人、湖南人、河南人,想着各自回不去的家,看不到的娃。后一秒,饺子和二锅头一上桌,全都成了北京人,一口一个“操”,“干了这杯,明年接着来。”
这一年,老北和小京跟房东大姐学会了包饺子。
这一年,香港回归,举国欢腾。
四
2001年,老北已经卖了4年多服装,决定不干了。他和小京还是没能回老家一趟。
老北当起环卫工,负责八达岭高速马甸桥到健翔桥。每天凌晨3点半,就要骑自行车从后屯出发,务必赶在天亮之前,清扫干净,极力维持北京作为首都的体面。
北京环卫局有国家正式编制的清洁工,本地人。每个路段,都配备一名正式工一名临时工,临时工干事,正式工看着临时工干事。
小京依然在杀鸡,她杀的鸡,已足够绕地球一圈。
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老北和小京栖身北京城中村出租房,从一台21寸的电视机里,看见萨马兰奇念出“BEIJING”,从床上蹦起来,用北京口音直呼“牛逼”。
这天晚上,小京告诉老北,她的终极目标,是在北京开家花店。
紧随其后,我们开始举全国之力,要办一届盛况空前的奥运。越来越多的农民工涌进这座城市,为奥林匹克添砖加瓦。
八达岭高速不远处,就是奥运场馆,渣土车呼啸而过,尘土飞扬,环卫工老北的工作量骤增。可跟大国之梦比起来,这点个人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2003年,小京终于不杀鸡了,离梦想近了一步——去一家花店打工。
老北依然在八达岭扫马路,每天被奥林匹克搞得烟雾缭绕。
来北京后,他们每隔几个月,就往家里寄钱。钱是对思念最好的慰藉。
非典来了,人心惶惶,北京每天感染人数飕飕上升。
来北京7年,老北和小京想到回家,坚持不了了。往村打了电话,被村干部严词拒绝。“怕传染。”
这一年,他们的女儿九岁,已七年没见。
五
2004年,为了方便外国游客在奥运会时期有地方便,北京建了很多公共厕所。
老北和小京成了厕所管理员。最大的好处,就是厕所旁边有间逼仄的小屋,可以住人,租金少。
一年后,老北和小京在北京生了个儿子,小名“京生”。
老北也终于等来这样一个翻身的机会。
北京修了这么多公共厕所,闲着也是闲着,相关部门想到不如出租公厕旁边的门面,增加营收。
老北如愿盘到一个位置不错的门面,开了一家小卖部。在公交枢纽站旁,生意很好。
小京不卖花了。她起早贪黑,在小卖铺前烙煎饼、翻香肠、烤冷面。
住在低端场所的低端人们,吃着这些低端食物,努力融进高端的北京。
当然,也并不是你取了与北京有关的名字,就真的北京了。
有点钱的老北交了巨额赞助费,挤破头,让京生上了北京幼儿园,终于真正北京了一回。
2008年,“北京欢迎你”满大街飘荡。
整洁干净的马路,宏伟的建筑以及伊兰特出租车上蹩脚的“hello”,吸引了全世界的眼光。
这一年,没读过几年书的老北爱上了看报纸,《体坛周刊》每期必买。
京生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这是对老北最好的慰藉。
小卖部每天十二点关门,早上五点开门。营业时间与公交首末班车保持一致。
2014年,老北在北京买了车,在老家买了房子。
2017年,11月,一场大火过后,老北和小京的小卖部,接到了清退通知。
别了,北特么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