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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的学生很烦,老被问什么是人类学。
教科书提供了两个标准解释。 其一, 人类学看异文化, 看他者。 他者的出现让我们看见了自己。 费孝通说我看人看我。不同断句,不同意味: 我看人, 人看我, 我看人看我; 我,看人,看我; 我看, 人看, 我。
有人说好有意趣, 也有人说好麻烦, 看来看去, 有什么用, 不就一样地活。
自己感动, 别人清醒。 从感动中出来, 我们说, 人除了吃饭睡觉, 也要点品质和韵味,一种淡淡的留恋。不创造社会财富, 不上市, 但让生有可恋, 让生活有点味道。
麻烦的是, 这味道说不出。
也有时, 别人感动了, 我们清醒了。自然地吃饭睡觉, 接受世界原本的样子, 不想那么多, 本身就是韵味和留恋, 不自知而得。 我们绞尽脑汁, 看见这种韵味, 却品尝不到。
其二, 人有社会的一面, 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都研究此, 也有生物的一面, 生物学和心理学研究此。 人类学研究人的整体, 理解社会性与生物性的结合。 课上, 这听起来玄妙伟大, 但生活中, 人们说, 我懂, 不用你说。
所以, 学生说: “不要问我什么是人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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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班学生与本科生有些不同。他们喜欢人类学, 生活有点小意趣和快乐, 不值钱但真切。有时做事效率低,不精明, 也不那么功利。他们的眼睛会安静,有点干净。在生活中,他们做什么都感觉不那么像自己,不想被完全塑造成社会希望的样子,就莫名地找到人类学。然后,世界显现出不同的一面, 天经地义的事松动了,框架开了,界线开始蜿蜒流动, 生活多了点韵味。
他们的喜爱渗到了身上。 一个学生写道:
“最突出的一点表现在我经过马丁堂的生理反应。从三月份第一次相见的心跳一百二, 跟见偶像一样, 想靠近又不敢相信是真的, 语无伦次几乎要哭出来(讲真,第一次亲眼看到皇马比赛也就是这样了)。 开学两个多月了带朋友逛校园讲到马丁堂还激动得唾沫飞扬。 现在居然可以从容淡定地走过蠢萌的小狮子,波澜不惊,虽然脚步还有一些小雀跃。”
被戳了一下, 他们一头栽进闻所未闻的文化现象,日常琐碎背后的韵味,和让人五味杂陈的他者想象, 来不及问人类学能给当代这个理性和技术至上的社会带来什么利益。 如着了魔, 感觉自己活得不狭隘。在这个到处一样的时代,人类学是对单一的反叛。
大学中, 这样的人流向两处,人类学和文学艺术。 艺术需要天赋, 于是, 大家进了人类学的院子, 结果, 进屋需要一种深沉的智慧。 他们比本科生多走了一步,也困于此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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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不满一月,我就给硕士生上人类学视野下的当代中国。新学生遇新老师,化学反应接连不断。课内课外, 我们休戚相关的中国经验与西方人冷眼旁观的理论视角不断碰撞,讨论中国日新月异的当代与厚实凝重的历史能否改变人类学。 在言语和经验之间, 认知开始跳脱个体, 理论慢慢鲜活。
化学反映持续了一个多月,秋季学期开始了,我给二年级本科生开课。他们已在中大一年, 我三个月, 各自熟悉了自己眼中的中大。 熟悉带来平淡, 需要我激发兴趣。
我本学物理, 喜欢费曼的一句话:What I cannot create, I don’t understand。 于是, 学生都被我赶去讲人类学。说动别人, 先要自己心动。 触碰过自己的灵魂, 才能轻柔地撞击他者心扉。这个过程不可预测, 充满偶然的意趣、喜悦、尴尬、和无奈。
一年又一年, 学生以不同方式讲述心中最美的人类学。 有人热烈, 有人无奈, 有人漠然, 制造了一场场灾难级的讲述运动。 为找到合适讲述对象,他们纷纷 “牺牲”了自己的男/女朋友和家人, 看得我心惊胆战。 我小心猜测, 每年, 这个讲述会产生多少激情和冷漠。讲的人绞尽脑汁, 听的人也努力, 当然也有冷眼旁观。大家似乎都没明白人类学, 于是产生各种新奇诠释。 讲述有时惨不忍睹, 听众反映更匪夷所思。
学生惊呼 “人类学没救了”。 一个无法让别人明白的学科, 一群无法让别人明白自己在干嘛的学生和老师。
一学生给读高中的妹妹讲, 赢得积极评价。 他问:“如有机会, 选择人类学吗?”
“不会”她答得干脆利落。
”为什么?”
“我感兴趣的在其他方面”。
学生恍然大悟。他读人类学纯属偶然, 被调剂, 一度焦虑就业前景。人类学是被安置的专业, 他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喜欢。 一直接受的教育是有用的要学习,感觉和兴趣不重要。
也有学生跟物理系和德语系师弟师妹交流声音的世界: “当你闭上眼睛, 中大校园变成了什么样子”。 物理系同学说起日本科学家做的声波试验,提到弦理论,说“世界仿佛是演奏的交响乐”。 德语系的师妹说德语的“野蛮感”。
声音富有意味。
还有一学生给妈妈讲社会学大师涂尔干的集体表象理论: 人崇拜自己,但不能直接崇拜,于是制造出超越个体的社会性(集体表象), 人崇拜集体表象而崇拜自己。为固定集体表象, 人们制造出符号、标签,将之物化为制度和结构。 慢慢地, 我们活在文字世界已如活在真实世界, 忘了符号、象征、文字、思想、观念、制度、和结构只是现实的地图, 并非真正领土。水解渴, 但水这个符号和概念不能。
到现代社会, 我们追求累积和效率, 努力提高素质, 以为这些天经地义, 发自内心, 忘了它们原是社会统治的技术。于是, 现代人多少有点拖延症。人性在对抗现代性。拖延的人内心温柔多情,自恋而迟滞于市场。每见一个拖延症,我都感觉生活的残酷与有爱。 生活对人残酷,人对生活有爱。
上课讲涂尔干时,很多学生不懂。 但学生的妈妈说:“这道理不挺简单吗?就是很简单的生活常识啊。”学生不明白, 如此纠缠困难,妈妈觉得简单?
懂不懂人类学, 关键在它有没有进入生命, 变得像活着那样自然, 看得见, 摸得着。人类学需要微妙的想象, 把日常的生活碎片化为对社会和人的一个整体理解。把想象做成事实, 就进了人类学。
讲述, 让学生直面他者, 看到自己之外的世界, 看见自己。 世界交织衍变, 我们需整合知识和情境, 自己和他者, 以求恰到好处。 这就是人类学。
只有自己才是完整的,我们眼中的其他一切都不可能穷尽所有细节而完整。 用自己的完整感知到世界,就是做人类学。
今天的大学, 教授知识的体系多于磨练做事的韵味。生命是实践, 不仅是书本、思想、或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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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学生来说,人类学是什么是个梦魇般的问题。 如梦魇变成生活, 我们将获得亚里斯多德说的实践智慧。 知识和实践之间有莫大鸿沟, 知行合一是智慧。人类学面对现实生活, 而生活的本质是去优雅从容地应对各种纠缠 -- 趣味与沉重, 欢乐与无奈, 确定与随机, 生化与死亡。
讲述是做事。心安理得地说和做自己喜欢的, 获得宁静、喜悦, 那种孩子的快乐, 即便它不为人知, 不为人喜。 把自己喜欢而别人不理解的做得心平气和,需要勇气。 这是人类学的温度与气魄。然后, 我们进入社会, 过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心中静静地陶醉和清醒。美妙在不经意间戳人一下,带来微笑,带来宁静。 即便无法让人明白, 也会激发想象。
微笑和宁静是思想的, 更是身体的。讲述, 也是一个生物的过程。 说的人, 从身体上、感觉上、情感上知道说的东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构成每一个细胞的记忆。讲述, 让身体的细胞诉说自己的经历, 带别人进入故事, 感觉故事中人的喜怒哀乐。听的人在身体上经历故事, 故事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北美印第安部落用生命讲述历史。讲的人用语言和行动创造故事的情境, 听众不由自主落入,经历故事中人的情感和愿望 -- “要让年轻人吃玉米一样把故事吃进去, 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讲不仅是说, 也塑造生命的场景, 听不仅是听, 还参与生命。
当代神经科学发现, 在精神上专注想象一个事物, 可将之化为我们的内在。 太极练出气感的人,静坐后在脑中把所有动作回想一遍, 身体产生的生化反应与亲自操练一遍一样。
人会感同身受。 看电影投入了,会哭会笑, 不动的身体经历影片人物的感受和情绪。管弦乐团开演, 听众瞳孔张大, 脉搏和血压升高, 皮肤导电性降低, 小脑兴奋, 血液涌向腿部肌肉, 于是, 脚开始随节奏打拍子。 音乐从生理最底层煽动了我们。
叔本华说, “被琴弦折磨着的正是我们自己”。
身心一体。文字让我们感受世界, 而非仅仅表征世界。英语的sense 一词极可爱, 既是感官上的感知, 也是精神上的理解。
因此, 动人的讲述给声音带来魔力, 钻入感觉、带动细胞、浸润情感。 于是, 听众经验了故事。 在黑塞小说<内外>中, 一个巫术雕像 “钻入”一个机械唯物论者的内心,弥合了唯物论者与世界的分裂。
每一次讲述都在创造一个新世界。
教科书上人类学的两个解释实际是同一个。 看见他者, 不仅是眼睛看见, 更是从身体上、精神上、灵魂上、和情感上经验到他者。 经验沉淀在身。 经验到自己,感觉到自己, 才看见自己。
虽然, 看见自己是残酷的, 尤以亲友为鉴。
于是,<菜根谭>说, 能于热地受冷,则一世不受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