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一个人夜晚在砵兰街晃荡,”住在旺角的桂姨煞有其事地告诉我,“好多鸡窦(卖淫场所)和古惑仔!”
上世纪九十年代,桂姨在旺角弥敦道的茶楼做侍应(砵兰街外侧)。某天,有人叫着跑进茶楼:“楼下有人揸(持)枪抢劫啊!”全场轰乱。客人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走,侍应不知道该收工还是躲起来,老板慌慌张张地叫人落闸,热闹的茶楼一瞬陷入泥潭。
桂姨后来在报纸看到始作俑者——在车水马龙的弥顿道上,拿着AK47抢劫金铺,与港英政府对峙的那个人。他叫叶继欢,传说中的香港贼王。
叶继欢持械抢劫的场面被市民拍了下来,铺天盖地出现在各大媒体。这单连环劫案,就如本·拉登炸了世贸一样,成为香港的集体记忆。多年以后,56岁的叶继欢在狱中因癌症去世,他再次登上香港各大头版。
一代贼王,不过浪潮中的一滴水珠,投射出的是英国殖民社会裂缝间的灰暗势力。时代巨轮缓慢转动,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将你托上高坛,什么时候又将你碾到泥地。
砵兰街的历史,就是一部小小黑帮史。这里一度遍布情色买卖、毒品交易、地下赌档。但凡地面上禁止的“黑市”,就是砵兰街的“天下”。“旺角有四个帮会,操纵十几条小巴线,一百多间K场,一百多间浴场,三百档报摊,六百家餐厅,七百间公寓,几千个混混,今晚够忙的……”2004年的电影《旺角黑夜》里,要在平安夜加班捉烂仔的警察叹气说道。
在香港的流金岁月里,有个野蛮生长、以力量为法则的丛林。二十世纪下半叶的香港,有两种秩序,古惑仔陈浩南说的,“一种是法制秩序,另一种就是我们这种地下秩序。”
最疯狂的时候,1956年14K搞了“双十暴动”。到了六十年代,黑社会学会用财色收买探长,当时流行的说法,“警察管黑社会,黑社会管治安”。后来有了廉政公署和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黑白之间隐隐较量。
位处砵兰街的九龙麻雀馆,是1975年最乱的场口。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双方是负责看场的胡须勇一派和被称为“大圈仔”凶悍广东青年。胡须勇备了三十把砍刀,麻雀馆血流成河,胡须勇后来成为14K教父式人物。(林珊珊《香港往事》)
如今,九龙麻雀馆变成了一个停车场,周边则遍布食肆和药房。白天,游客们在砵兰街大肆购物、吃喝、穿梭,不知道这里曾经上演过的种种戏码。砵兰街如今所剩最后一丝地下社会的痕迹,就是贴在狭窄阴暗的楼梯口明码标价的海报——港妹两百八,北姑两百八,俄罗斯八百八…….
墙上艳色一片的小广告,像是连接时光的通道,多年过去了,还是保持着八九十年代的欣赏趣味。头顶那个印着夜总会字样的霓虹灯箱,已经坏了几个灯管。这条街道的众多赌档、夜总会,和香港的霓虹灯一样,在最近二十年内缓慢淡出,由食肆、药方、商铺取而代之。
仍然健在的夜总会,破皮桌椅混着尘土灯光,人们伴着老歌跳着舞,定睛一看,大部分来客,都已是中老年人。
2004年,香港自由行开放一年,旺角街头长出一头庞然大物,占地180万平方尺的朗豪坊,一头贪嘴而奢侈的巨兽,一条旺角历史的分水岭。早在九十年代末,香港陷入前途迷茫,许多黑社会大佬纷纷转行。聪明的、有钱的早已进军电影界和地产业,剩下的都是钱不够的、生意失败的。
你几乎没机会再撞见刻着纹身晃来晃去的青年人。也没机会再见大佬带着一大班小弟扫街。有些混混开始在朗豪坊门口兜售A货。他们不再称组织为“社团”,而是“集团”。
他们黑社会得非常隐秘。社会新闻也鲜有他们的消息,偶尔会有报道说O记捉了多少黑帮成员,其外就是暴风捉影的“揭秘”。
据闻天水围是Number(14K)的天下,而屯门是新义安的地头,人来人往的深水埗和油尖旺则分布着好几个势力。他们依旧在色情场所、赌档看场,有些卖私烟和黄片,看管小巴线向档口收取保护费。更多底层小弟负责代客泊车。“你试试没了黑社会,全港的代客泊车谁来做?”(《黑社会2》)
他们在店铺门口吃西瓜。坐在店门口,脚边放一袋水果,吃一早上,皮核扔了一地。这是更加崇尚以和为贵的新时代黑社会发明的一种催数手法。
他们负责维持治安。《亚洲周刊》报道,旺角骚乱当中,帮派们负责维稳,黑社会自掏腰包,按照“合约精神”给受损小贩赔钱。
他们走私奶粉。Tvb电视剧《拆局专家》里有一句台词: “我走私奶粉是让内地人有奶粉吃,功德无量问心无愧,你这臭小子,你却跑去回收奶粉罐,装假奶粉卖给人,你知道会害死人的吗!死小子,我们是求财不是要命!”
今时今日,还在香港找陈浩南,恐怕是找不到了。如果你还有理想化的黑帮情结,或可按图索骥,一一朝圣。
古惑仔片头写道:“1956年,石硖尾大火,香港政府为安置贫民,大量兴建徙置区,随着战后一代迅速成长,数以万计家庭生活在狭小单位,加上父母为口奔驰,填鸭式制度又不完善,很多少年因此走上歧途,徙置区球场时他们发挥精力的英雄地,也是培养古惑仔的温床。”
你心中的陈浩南在哪?
我是赵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