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绍兴,我专门选了一家坐落在鲁迅故里对面的酒店,悠闲地踱过去不过横穿一条街道的距离。
这选择极好,让我每每有了兴致就过来逛上一逛,从书中走来这里,再从这里走回书中,往返之间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鲁迅故里,是绍兴最受欢迎的景点,每一天都有繁多的游客穿梭。为了寻一份清静,我特地在天色刚刚亮起时过来,拍摄了上面这张无人打扰的照片,这让我有些许的得意,也是我的住处带来的便利。
《朝花夕拾》,这名字真好,在篇首的《小引》中,鲁迅先生写到:
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
“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
这让我想到了李清照的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清早带着晨露的花自然是极美的,却极易凋零,那份芬芳没有夕拾之时的清淡悠长。
翻开来读下去,越来越觉得,鲁迅先生的文笔真好,自然流畅,毫无做作夸张,又极美,我喜欢至极。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百草园,按照记载,是周家的菜园。今日的百草园中,景色的变化应该不大,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后园,中间种着蔬菜,旁边也有野草。也许是为了菜园采光的缘故,只在四周有高大的树木。
“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就是菜园的这份普通,让我尤其觉出少年的可爱。
走在其间,仿佛还能依稀看得到少年鲁迅的身影,那是一个热爱生活又朝气蓬勃的活泼孩童,在贫乏无趣的日子里,在普普通通的环境中,总能寻到生命的乐趣。这当然有他极聪明的原因,在旁人百无聊赖时,他总能发现或挖掘出别人无法寻到的乐事,能在这大自然中找到如此颇多的快乐情趣。
今时今日,百草园依旧有碧绿的菜畦,还有光滑的石井栏,还看得到高大的皂荚树和桑树。那些有趣的小昆虫我怕是寻不到,还有何首乌藤和木莲藤,我也不识得,这让我更能体会少年鲁迅在这方百草园的天地中寻到的无穷乐趣,以及他对这个院子的熟悉和热爱,如数家珍般地道出油蛉的低唱,蟋蟀的弹琴,鸣蝉的长吟……这些是他在这个乐园里的最美好的记忆,藏在心底,也藏在他笔下的文字里。
冬天来了的时候,少年的鲁迅多少有些沮丧,他说“冬天的百草园比较无味”,因为没有了各种昆虫来逗趣玩耍,也没了野草,无处寻木莲的果实和何首乌的根了。那时的鲁迅该是有些无奈的无聊,那样一个活泼的少年,该是很难捱过那些寂寞的日子的吧。于是,在冬天,最期盼的,就是下雪了,“雪一下,可就两样了”,那样的情趣可以让好动的鲁迅能够耐下心来等上两天,因为:“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童趣盎然的文字让那场景鲜活又生动,我读出了鲁迅先生对百草园,亦或是对自己少年时期的深深怀念,那些留存在记忆里的最美好的时光。
野草年复一年而生,树木年复一年茂盛。望着今日的百草园中,在鲁迅先生余韵悠长的回忆里,我看到了百年前少年鲁迅的欢喜和纯真。《朝花夕拾》,文字的记录让这个百草园有了生命,字里行间,是多年后鲁迅对年少时自己带露晨花的眷恋。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
三味书屋,是最严厉的书塾,“我”因此不能常到百草园了,所以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细雨濛濛的清晨,我特地赶在一大早,第一个走进了“三味书屋”的大门,然后快速掠过前面的几间正屋,直奔东侧房的那间“三味书屋”,只为赶在其他游人到来之前,在这里求得一小段独处的时光。在我的内心,像这样的拜谒,我更渴望能拥有一份安静,一个人独坐一整个清晨或一整个午后,但我知道这不能够。
这里是真实的三味书屋,原汁原味的建筑,匾额犹在,下面依旧是那幅画,一只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鲁迅先生12-17岁,就是在这里读书的。房间的一角里摆放着鲁迅当时用过的书桌,课桌上有鲁迅先生当时刻下的“早”字,只是现在我并不能走近去看一看。
这是清代逾百年的建筑,我却只聆听得到那段五六年的时光里流淌的歌。
从书中我知道,鲁迅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老师讲授的课业他自是都会的,而且应该是学的极好,却未必是一个老师喜欢的孩子。他的兴趣广而杂,少年时他因为长妈给他的《山海经》画本而欢喜,后面他读很多的课外书,有《西厢记》、《石头记》、《西游记》、《封神演义》、《原本聊斋志异》等。因了这些阅读,他会问一些古怪的问题,这让先生很有些恼。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这世间总有聪明的孩子,而聪明的孩子并不总是讨老师喜欢的。
这一段,我又喜欢又觉得极可爱,少年的鲁迅,常常让先生很头疼吧。只是,先生真的知道答案吗?不是说先生不渊博,怕是先生不愿意读这样的志怪书籍吧。
其实,只有这样的学生,才会独立思考,才是真正的好学生吧?
鲁迅没有具体写出当时先生是怎样地生气。只是后来的变化,是因为“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了。
哦,多么有趣的“怪哉”虫。
这个古旧的“三味书屋”,在这一刻,因为“怪哉”虫的缘故,竟少了些许“迂腐”,而多了几分生动和可爱。
喜欢三味书屋的后园,相对于百草园,这里是很小的一方空间,里面依旧是当年的样子,一棵超过两百年的腊梅长在一个花坛之中,丛生的灌木,虽经历两百年的岁月,却不见粗壮,枝叶倒是极茂盛。又因为是灌木,不会长得很高,冬日里随意爬上花坛就可以折到腊梅花;另外的两棵桂树长在庭院里,相对高大一些,在这初夏里枝繁叶茂,洒下一片清凉。这里是鲁迅在三味书屋读书时的乐园: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
依旧是那个总能在大自然中寻到乐趣的少年,方寸天地,可也难不住他。这里没有野草,所以不能寻到蟋蟀和蜈蚣,但是没有关系,这里有桂树,所以可以去寻蝉蜕;这里有泥土,所以可以和蚂蚁玩耍。只是毕竟来这里是要读书的,有先生管着,并不能任性和随意。
我站在这个“后园”里正思忖间,游人已渐渐多了起来。没有了静思的兴致,于是我折返回酒店的房间里,又走回到书中去了,而再次翻开《朝花夕拾》,文字已有了别样的韵味。
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是少年鲁迅最美好的记忆,字里行间都是少年的活泼和欢喜。
流连在鲁迅故里,寻着鲁迅先生成长的足迹,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回味,踟蹰。
百草园算是阔大,却因是家里的菜园,可供玩耍的天地并不多;而三味书屋的后园则是小得紧。温馨又带着淡淡乡愁的文字里,孩童天真的情趣跃然纸上,其中的快乐也成了今日我游览时的快乐。那些日子定是极美好的,也因而当先生在多年后提笔时,依然清晰记得。
少年的鲁迅,聪明,伶俐,有自己的爱好和情趣,有自己独立的想法和思考,不甘于沦落迂腐,不愿意盲目顺从。细思量,先生的一生,不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吗?所以,后来,才有了《彷徨》,有了《呐喊》,有了那些让我们至今不能忽视的文字。
……
四日的绍兴之行,三次拜访三味书屋,两次拜访百草园。从书中走出来,漫步其间,一草一木都因为它们陪伴过少年的鲁迅,而让我觉得,它们于我,有一种只有自己能感悟到的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