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起初的两个小时里，金多多很紧张，她把微信的消息提示设置为振动放在枕边，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等待天亮的来临。渐渐地，宿舍楼道里有了脚步声和水龙头的哗哗声，本习惯早起的她此刻却一动也不想动，脑袋很重，心事却更重。

她突然想起这天是周二，“他今天没课，会睡得很晚。”是的，她早已将宁秦的作息和课表熟稔于心。思及这点，紧张的心弦突然松弛了，很多事情，正如这个让人忐忑的回复，只会在它该到来的时候才会出现，不是吗？

那声短促的振动声终于响起，金多多打开手机的那一刹那有些犹豫，她的喜与悲，什么时候系于另一个人的一言一语中了？

“谢谢你多多。但我觉得自己还没有为爱情做好准备。”

仿若一头扎入浓雾弥漫的密林，金多多有些懵，这话是出自谈过这么多次恋爱的宁秦之口？那他对自己的这些好又算什么？

“不过我们可以慢慢来。”宁秦紧接着又发了一条。

打了一棒又给颗糖？突然涌上一股浓烈的倦意，金多多回了句：

“挺好的”。

宁秦还是和以前一样继续和金多多聊天说笑，金多多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你来我往，宁秦偶尔会对她有些亲昵的动作，这种时候她并不作扭捏的拒绝只是移开眼神，明知自己的心意在他面前已然赤裸裸，只是希望并相信着他没有将这份心意随意地置放。

而她有时会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为了宁秦的一句话傻笑好久转眼又骂自己耽于情爱不求上进，或是怨着他不守见面的约定却又巴巴等待一条微信……

“真是个傻姑娘啊，爱情上面，你怎么玩得过一个无心的人呢？”金多多苦笑着把这些话写进日记，她怎不知这样的暧昧是危险而易碎的，而她不过是贪恋他的温柔，不过是在等，碎片真正扎进心的那一刻。

“你觉得这部电影想表达什么意义？我怎么看不出来导演的意图。”咖啡馆里，宁秦和金多多聊着刚看的一部评价较高的国产片。

“生活罢了，宁秦，不是一切的东西都要有个意义的。”金多多淡淡地搅着咖啡，她不喜欢喝太苦的咖啡，偏偏这杯便是。

这时她收到赵昕的微信。

“多多，你的画完成了吧？顾教授说明天就得交了。”

什么？明天！金多多差点将杯子碰倒，她腾地站起来。

“怎么了？”宁秦诧异道。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金多多突然把咖啡举起来一饮而尽，她知道今天晚上就靠它了。

“哎！多多！”

金多多可管不了宁秦了，简直要火烧眉毛了，她一面紧张一面懊恼，顾教授最讨厌不按时交作品，就算是她也肯定要被狠狠训一顿，急匆匆跑回画室，赵昕和小帆正说笑着收拾东西，她来不及打招呼开始摆画架，两人看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有点惊讶。

“多多怎么你还没画完呀？”小帆大呼道，“我们见你这几天没怎么待在画室还以为你早完成了！拖到现在可不是你一向的风格呀！”

“哎不是懒吗，忘记了。”金多多除了脸还有些泛红，已经平静下来开始进入状态调色了。

其实金多多知道自己不是懒，她只是一直不想动这幅画，时间一长，她竟真的把它给遗忘了，或者说，她想要遗忘。

她曾在画纸上铺满了一朵朵粉红的樱花，都说景由心生，心由境造，樱园的花早已凋谢，又怎能再描出这楚楚动人的情怀，而当初那颗简单而柔软的心早已挂上思绪的负累，花瓣也难以轻扬。

真累呀，喜欢一个人真的好累呀。累到她都无暇顾及最看重的画画，这曾带给她最大成就感和满足感的事情，累到她拼命寻求自己在另一个人心中的意义，却总是看不到。

温情的色调开始变冷，可她还是会想起那个人的样子，她讨厌自己不专心，她讨厌爱得如此小心翼翼而卑微祈祷，她不要做一个为爱讨好的女孩。

那，把我的爱收回来可不可以。

收掉画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金多多揉揉被咖啡振奋了的神经舒了一口气，怔怔地再看了一眼被宁秦蹭模糊的那一块，她本是完美主义者，可这个地方，她并不想修补，就像有的伤，分明是补不回来的。

熄掉灯，打开门的那一刹她被吓到轻呼了一声。

一个人靠坐在门边向她倾斜过来，片刻后她听到头撞到门框的一声“哎哟”。

“宁秦？”金多多惊疑道。

“多多你结束啦？”宁秦扶着门站起来，“嘿嘿…我…我等不住就睡着了。”

“你在等我？”金多多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嗯！大晚上的不安全，我想送你回去。”宁秦的声音很干净。

“那你怎么不进来，至少告诉我一声。”

“我跟着你跑回学校，刚好在这儿碰到你室友，她们说你要赶画特别急，让我别打扰你，那我想就在外面等你好了。”

“谢谢，”金多多把头低了低，“我们回去吧，你困吗？”

“不困，看见你就不困了。”宁秦又嘿嘿笑了一声。

“宁秦。”

“嗯？”

“别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呀？我们是好朋友呀！”宁秦有点困惑。

“既然是朋友，”金多多咬咬唇，“那就别为我做你为那些女孩做过的事。我怕我会误会。”

“多多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宁秦突然停住脚步，听起来有点生气，“我对你的感觉你是知道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爱，”宁秦泄了气，“我想要慢慢学习，而且我经历的创伤太多，有时候很痛苦，也很孤独。”

“如果你需要……我愿意陪你一起面对。”金多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可她每一次听到宁秦这种语气，就会心软到忘记自己前一秒的原则。是的，我会一直陪你，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宁秦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了金多多。

“谢谢你，多多。我知道我们是相似的。”

金多多心跳得厉害，也疼得厉害。

给出的爱是不是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可是宁秦，你总说我们相似，其实我们真正的相似，不过是在不该成熟的地方过早地长大，却在该成熟的位置仍旧保持幼稚。就像你的拥抱，并不是真的为我而来。

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稳，在闹铃声中皱着眉揉揉太阳穴，金多多烦躁地决定先疏远宁秦些时日，再这样下去，怕是恋爱没谈成，人先枯萎了。她金多多平生最瞧不上为爱昏了头的人，最最实际的，爱情能带给她最喜欢的杂粮煎饼吗？与其巴巴地望着男生殷勤地为你献上（何况宁秦永远记不住她的喜好），不如潇洒地开刷支付宝：

老板，我要一个超豪华套餐。

荤素搭配、蛋白质纤维、软糯中还嘎嘣脆，一个人就拥有了全世界，多好。

“多多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呀？”这天晚上金多多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收到了宁秦的微信。

“没啊。”

“哦……没有就好。”金多多看到“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好久，最后却没消息发过来，她放下了手机盯着天花板。

对床的小帆突然语带兴奋地说起话来：“多多我跟你说，最近有部韩剧可火了，这男主长得，啧啧，小样儿都掐得出水了。”她一手拿手机看视频，一手抱枕头两眼冒着星星。

“你的男神队伍又扩充啦？”金多多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可惜又进了哪位妹子的怀抱？”

“哼哼，说到这个我就气，”小帆翻翻白眼，指着手机屏，“你说这女主长得貌若天仙，刚开始也是情商杠杠跟俺们男神配一脸，偏偏咋整着整着就把男神虐成那样儿了！我看呐，就是作！”

“哦？怎么个作法？”金多多有些好奇。

“暧昧的时候只想得到，表白之后又嫌这嫌那！”小帆一脸愤慨，“嘴上说是爱我们男神，我看呐，她其实爱的是自己！”

“爱…爱的是自己？”金多多受到些许触动，“为什么这么说……”

“哼，老是一个人伤春悲秋跑内心戏，还总随便下结论觉得男神不够爱她，她觉得自己付出更多，可我们观众都看得出来男神有多痴情啊！”小帆的声音越来越苦情，仿佛恨不得替女主去爱男神一把。

“那……可能是她没有看到吧，也可能只是……她怕受伤吧……”金多多越说越小声。

“所以就绞尽脑汁地保全自己？”小帆难以接受，“她怎么不替男神想想？”

金多多不说话了，绞尽脑汁地保全自己？说的是她吗？不她知道直肠子的小帆没有暗指她，可这何尝不就是她。最近她刻意不去关心宁秦的状态，平日里即使相遇她也是淡淡的态度，她不是没看到宁秦兴奋的眸子一瞬间转暗的神情，可她告诉自己不要一直这么心软，何况，她在这种冷漠中得到保留自我的满足。

“对了多多，最近怎么没见宁秦约你出去？”敷着面膜的赵昕闲闲地开口。

“啊？”金多多有点惊讶，“为什么这么问？”

“他为了你跟前女友分手，听说昨天又拒绝了另一个女生，有人亲耳听到他的理由是自己有喜欢的人，明眼人都知道不就是你吗？”

“他喜欢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确定是我，”金多多皱眉，她不喜欢成为八卦的焦点，“还有我说过他分手的事与我无关，是那女孩不要他的。”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小帆突然喊起来，“他前女友本来只想闹一闹，是宁秦正式提的分手！”

金多多一怔，宁秦不是这样对她讲的。

“你们呀，到哪儿听这么多流言蜚语。”最后，金多多叹了口气。

她一直告诉自己宁秦对她的需要并不及自己纯粹的感情，可如果，只是如果，是她错了呢？

她不愿想，努力逼迫自己入睡，似乎只要睡着了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是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宁秦对她笑，那双她最喜欢的眼睛像星空一样好看，宁秦想要牵她的手可她甩开了，在突然而至的小雨中宁秦的身影突然模糊了，反倒是小帆跳了进来夸张地喊着：“是你自己弄丢了他哈哈！”

金多多从梦中惊醒，黑夜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美术系的学期展评又开始了，小帆和赵昕拉着金多多去看展览和评奖结果。刚到布展场地，就遇见了顾教授。

“顾教授好！”小帆扯着嗓子先叫了一声，有些兴冲冲地，“教授您记得我们几个的作品结果怎么样吗？”

“嗯还不错，你和赵昕都比上学期有进步，”顾教授缓缓地说，“至于金多多嘛……”

金多多突然紧张了起来。

“还是一等奖，但排名落后了点，”顾教授有一点点遗憾，“有幅画拖了后腿。”

金多多松了口气，她知道顾教授指的是哪幅。

这天天气不错，蓝天白云的正适合慢悠悠地闲逛，看画的学生三三两两的也不少。

金多多从第一幅开始认真地看过去，她喜欢自己作画，也喜欢看别人的作品，无论这个人的技艺是否高超，情感是否表达恰当，她相信每一笔都有着作画人的自我映射，她喜欢这样安静的沟通。

看完十三幅她走到了自己的作品区，却不由自主先去找那幅拖了她后腿的画，她很快看到它，还有画前的人。宁秦像是接收到感应般转身，给了金多多他一直在这儿等她的错觉。

他对她笑，那双她最喜欢的眼睛像星空一样好看。

“多多，恭喜你。”宁秦先开口。

“谢谢，”金多多坦然地接受了，这次她没有故意回避，而是走到他身边一起打量面前的画，“这几幅你喜欢哪个？”

“你问我吗？”宁秦听起来有些欢喜，“只要是你画的我都喜欢，不过如果你问最喜欢哪幅，努……就是它。”

一簇簇的樱花开在枝头绽放着圣洁，满地的落英又预示着这柔软之物的易逝，河边倚坐的少女抬手接了一片花瓣，下一个动作似乎就是要将它夹进膝上的书页作永恒的念想。而有一处不仔细看还不易看清的是，垄上一个极淡的骑着单车的背影，仿佛在下个瞬间就消融在无边的天色里。

“它是有残缺的，”金多多略微意外，“为什么喜欢？”

“残缺也是美，”宁秦转过身来盯着她，“因为这幅画的情感最真挚动人，多多，你画它的时候我曾陪着你，记得吗？”

金多多脸颊有些泛红，她觉得自己的心事又被看穿了，这感觉可不妙。

“不过我不知道你后来会画这个远去的单车少年。”

“你知道又会怎样呢？”金多多不想再聊下去，她想离开。

“如果我知道，”宁秦突然拉住了金多多，眼神中有一种坚定，“我会希望你让他驶进画来，而不是离去。多多，给这个男孩一个机会，也给那个女孩一个机会。”

金多多沉默，半晌，她说了句：“可是，是这个男孩自己离开的，对他来说，樱树下的女孩只是一个偶然的过客。因为他，是一个无心的人。”这话听着刺耳，说的人也心痛。

“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而轻易地下结论呢？”没想到宁秦这次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去为女孩摘一束玫瑰呢？多多，就不能等等我吗？”

金多多抬眼，她望进宁秦的眸子，是它曾将她吸引，此时此刻，它依旧闪亮着，带着温柔和一股浓烈的情意，在那一刹那，金多多惊讶地看到自己飘忽不定的心，仿若觅见了陆地。

“啊！多多！”小帆像风一般冲到两人面前，丝毫没有煞风景的自觉，她兀自摇着手机大叫着，“你快看微博头条！你女神破天荒地公布恋情了！”

“真的！？”金多多迅速把那抹尴尬忘却，夺过小帆的手机，“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金多多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件事吸引过去，小帆抱怨着手机要被她刷没电了她就拿出自己的开始刷，无意识地走到校园河边的台阶上坐下，看到自己喜欢了那么久的女神终于找到了幸福，金多多由衷地开心，那个男生是女神十年的朋友，十年啊，那么漫长的时间等来的，究竟是不是这一生的挚爱呢？微博没有给她答案，她能看到的，只有灯光璀璨的典礼上他隐秘而深情的注视，是一贯的低调内敛下一个个温情的小细节，可男生的心意在画面外的观众都可以看见，金多多的女神之前却并没有发现呢。

是否该庆幸女神在聚光灯包围下终于回了头，才发现等了那么久的人，原来就在身边。金多多的手机也在“电量用光”的红色警告中黑了屏。

初夏的微风拂过岸边的柳枝，拂过傍晚里少女的秀发，拂过在动人的故事里沉醉的心情。

“真好呀。”金多多抱着膝盖感叹了一句，接着她良久地注视着微波荡漾的河面，安静的姿态宛若一画中人。

最珍贵的东西是不是总是来得比较慢，最美好的人，是不是值得耐心的等候。

金多多终于站起身，回了头。

宁秦依靠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在她看见自己的瞬间，狡黠地眨了眨眼。

原来他还在等。

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已做了决定的金多多，一步步走向那个暮色中温柔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