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晚上来找我一起吃晚饭,我们缩在小巷子最里面一家面馆吃阳春面,这家店开了好些年,泛黑的墙皮一块一块的脱落到地面上,墙角落满灰白色的粉末。房顶上挂着沾满灰的蛛网,还粘着小小的飞蛾。绝望刻在那只蛾子眼睑里。我看着厨房里面老板肥胖的身影,巨大的肚子沉沉的坠在身体中央,戴着溅满油渍的围裙,黑兮兮的边,还有口袋。
我看见他抓了一大把香菜扔进我的面里,浇上一点醋,从窗口推给我:“小姑娘,面好了。”我走过去,又加了很多辣在里面。
阿喜坐在我的对面,从包里拿出一颗卤蛋用筷子夹成两半,放在我碗里一半。我没抬头,继续埋头吃面。辣椒呛得我眼泪往上冒,我使劲吸了一口鼻涕。
“给。”阿喜递来面巾纸。
我接过,攥在手里。“吃完你就先回去吧,我今天不送你了,我要忙。”我端起碗把面汤喝的一干二净。
“恩。”阿喜顺从的点点头。
贫穷伸出它的手紧紧扼住我的脖子,嬉笑着加大手劲,我被它牵着走,在这片荒芜的路上,我被贫穷拖拉着,脚尖在地面上拉出一长条的印子,血肉模糊。它走着,时不时回头对我温柔笑笑,我只能接受却没有办法挣脱。很多年前有一位哲人说:“我被强暴者爱抚,竟沉迷其中。”我第一次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心一下一下刺的痛,像是完全裸露在戈壁滩凛冽的大风中,和狼皮旗子一起被风吹的七零八落。
已经晚上十点了。我借着路灯昏黄的光,对着镜子补妆。从网上淘来的迪奥999,忘记是因为什么节日打折很厉害,我满足的笑笑,在嘴唇上使劲抹了抹。
林天来接我,车停在路边,他摇下车窗,不耐烦的看了我一眼,“快点。”
“来了。”我无所谓的笑笑。走上车,坐在他旁边。林天西装革履,系着黑色条纹的领带,松垮垮的挂在脖子上。他瞥了我一眼,丢过来一颗薄荷糖。我明白他的意思。撕开含在嘴里,把糖纸对折扔出窗外。林天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我不过是他生命里一个不起眼的路人,可怜巴巴的等待着他的垂怜。我对自己的身份也很明白,我看着他脸上各种奇怪的表情,虽然好奇,但是从来不问。我做事,他给钱。就是这么简单。
生命不就是这样,我们拼命赚钱,花钱,满足自己没有尽头的欲望,对欲望感到满足,或者羞愧。旁人的坏脸色,自己的坏脾气,对于生命一步步走向死亡并没有任何阻碍的作用。在我十七岁那年我突然悲哀的发现,原来我们一直都在做无用功。我们不管多么辉煌,都还是会走到人生这段旅程的尽头,然后,一个人,湮没在茫茫深海里。于是,我开始怀疑我现在这么艰辛努力生存的意义。有些人为了活着而活着,有些人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而我,是胜利者,我坚持活下去,并且从不丧失勇气。不是因为我有多热爱生命,而是我还在做着有一天可以像林天一样有钱,四处旅行的白日梦。这个梦有点长,所以我还保持相对乐观的状态,在这座钢筋和混凝土做成的冷冰冰的城市里像蝼蚁一样努力活下去。
林天的车开到一大栋辉煌灿烂的建筑物前停了,我下车,走在林天身后。林天轻车熟路的拐下楼,地下三层有一排像蜂巢那样的小房间,在车库旁边,专门为我们这些穷途末路的人建立的安乐窝。我自嘲的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大的出奇,一个月前林天给我买的,这是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来除了钱以外他给我买的唯一的礼物。
他走进来,脱掉西装随手丢在地上,开始解衬衫扣子。我从包里拿出一大把薄荷糖,泡在昨晚喝剩下的威士忌里,浅绿色的薄荷糖沉在杯子底,铺了满满一层。我用勺子搅动它们,看它们一颗颗的飘起来,再沉下去,在我勺子搅出来的漩涡里,叮叮当当的碰着杯壁。林天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脸埋我乱蓬蓬的头发里,我转过身,手端着酒杯,胳膊搭在他的肩上。
“ 你喜欢我吗?”他突然张口问。
我愣了一下,没有接话。林天抬起眼睛望着我,重复了一遍:“你喜欢我吗?”他的手用力握住我的肩膀,我看着他的眼睛,朝他笑笑,去亲吻他的嘴唇,喝饱威士忌兑薄荷的嘴唇冰凉湿润,他没有反应。我自顾着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林天扯下自己的衬衫,我的手顺着他的小腹滑下去,解开他的皮带,停在他的胯骨上。林天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背,一把抱我到床上。我闭着眼睛,脑子却全都是大夏天苏阳骑车带着我去学校门口的小卖店里吃沙冰。很简单的那种,我和他站在小摊外面,看一大块被冻成白色的冰磨在锉刀上,细小的粉末从洞里落到杯子里,浇上很稀的果酱,再加一点椰果。满满一大杯,我和苏阳坐在路边的小台子上用塑料小勺舀着吃。夏天很热,苏阳额头上的贴着几缕湿透了的头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苏阳,我和他之间已经隔着四年的光阴。四年可以用来做什么?从一个小职员晋升为主管。或者嫁人生子,变成一位成天油盐酱醋的全职妈妈。我觉得好笑。一个索然无味的生命在努力往自己身上抹着五颜六色的颜料,涂得很开心,但是却不知道水一冲就会脱落的满地都是。
林天满头的汗,眼睛通红,侧过身躺在我的旁边,长舒了一口气。我看得见来自于他身上的欲望,黑暗的深渊里面透出鲜红的光,张着血盆大口,对着我嘶嘶的笑。我不也是这样。我把第一次给了林天,我看见血顺着我的腿往下流,在白色的床单上开出一朵小小的玫瑰。我痛得蜷成一团,林天甩过一个信封在我的身后,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去。信封里装着一千块钱。我拿出一百,带着阿喜去必胜客吃披萨。阿喜舔着嘴角的芝士问我怎么突然有钱吃披萨。我笑笑说找到了兼职。
我了解自己。我需要的只是青春和金钱。每一个人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在这冷酷的世界里努力活着。我是,阿喜是,苏阳是,林天也是。
我坐起来,林天头枕在我的腿上,闭着眼睛。
“你很累最近。”我轻轻按摩着他的太阳穴,梳理他的头发。
“恩。”他哼了一声。左手搭在我的腿上。“你的手按得很舒服。”
我笑笑。“要喝酒吗?”
“恩。”他张开嘴。
我端起放在床边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薄荷糖融化在酒里,冻得酒冰凉,大团的薄荷分子冲击着我的脉搏。我俯下身,贴住林天的嘴唇,威士忌慢慢流进林天的口腔,我看见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他咬住我的嘴唇用力吮吸,我抱住他的头,向下移了移身体,转身到他上面,躺在他身体上,感受他胸腔跟着呼吸上下伏动的节奏,感受他炽热的激情,我不抗拒,我在迎合。我在原始媾合的欲望里一点一点的燃烧,被野风呼啦的一下子吹着起来,烧荒了整片枯草。我看得见自己被活活烧死在这可怕的无边的欲望里,我大声叫喊,汗流浃背。踩着火,照的黑夜里一片光明。
我热爱我的青春。我惧怕贫穷。我用我的青春换来我的不贫穷。我喜欢放纵浪荡的生活,我享受在其中沉迷在这种没有希望的腐朽的生活里。我不觉得难过,知足常乐是我常挂在嘴边的话。林天睡在我旁边。我坐在床沿上抽烟。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空调轰隆隆的把冷气送出来,林天毫无戒备的躺在那,睡得很安稳。我对这个大我十五岁的男人很好奇,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他的朋友,他的家庭都在我未知的范围里,但是我和他却是很熟悉的陌生人。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里我们疯狂的做爱,大口的喘气,大汗淋漓,满脸通红。我说:“林天让我死在这片火光里。”林天不说话,紧紧抱住我,像要把我嵌入到他身体里,我的头埋在他怀里。在这一刻,我们都是满足的,在这个灰蒙蒙的世界里,我们相互取暖慰藉。
凌晨五点,林天醒来,下床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路上注意安全。”我慵懒的靠在床背上。
“恩。”林天对我点点头,转身开门离开。
一切又恢复到平静。安静的早晨,空调机的震动声,没有窗户的空白的墙壁,我有点愣的坐在床边抽烟。薄荷味道的女士香烟,很修长的烟身,尾巴是淡淡的绿色。
“苏君。开门。”门外突然传来林天的敲门声,很轻但是急促。
我下床,光着脚去开门。
林天没应声,定定的看着我。
“怎么了?”我有点困惑。
“没事。”林天失神的笑了一下。
我看见了他的笑,虽然稍纵即逝但是我清晰的看见了,那抹温柔在他的嘴角倏忽的闪了一下。
“我走了。晚上接你吧。”林天又笑了一下。“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感到疑惑。“你怎么了?”
“没事。”林天走上前,轻轻的吻了一下我的脸。
“恩。”我靠在门框上。
“乖。”他又抱了抱我,捡起丢在地上的手包转身离开。
我和林天在一起一年多,我从未介入到他的生活里。我需要的只是金钱的支撑,满足我庞大的虚荣。
我的生命在贫穷中是一种极度奢侈的东西。我用廉价的青春做最昂贵的怒放。
[未完待续]